铛——铛——铛——
泷泽淳呆呆地站在和室中央，默默数着庭院中竹添水敲击在石头上发出的声响。素未谋面的女侍围拢在他身边，事无巨细地替他打理身上的纹付羽织。
年轻的女侍面庞端庄，却因为衣着举止整齐得过分而显得寡淡。细密的丝织物妥帖地贴在身上，轻柔得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虽然衣饰只是仓促从私库中找出的，但是经过女侍贴心的修改，现在穿在泷泽淳身上，好像量身定制一般合体。然而羽织上的笹龙胆家纹，却让泷泽淳有种被打上标记的不适应感。
他所不知道姓名的少女，再出现时已经换上了另一身小纹和服，素雅的水蓝色丝织物上有着山吹樱图案，乍一看去，竟然让她变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刚才还占据了和室半壁江山的医疗仪器，井然有序地撤出，为首的医生恭敬地向少女汇报着着什么。少女侧耳倾听，浏览着手中的体检报告，时不时停下来询问。
围绕着泷泽淳的女侍做完手头的工作，低着头如同影子般整齐划一地退出和室，而少女也正在此时结束了谈话。
“今天就到这里吧，真是麻烦您了长谷川医生，突然请您前来实在不好意思。”少女歉然道，接着又对身后的女侍嘱咐：“一华，接下来这段时间就按照长谷川所说的办。”
被叫做一华的女侍低头应声，抬手做出请的动作，和医生一同退出和室。
泷泽淳依然呆立在和室中间，脑袋里空空如也，两手垂在身侧，像是在眺望庭院的风景。
“泷泽君？”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姓氏，泷泽淳条件反射地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可是因为理智还没有回笼，所以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似的。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来这里坐吧，泷泽君？”少女取下别在腰间的五重扇，指向对面的位置说道。
少女温柔的话语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可是她理所当然做出的动作却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泷泽淳犹豫片刻抬步来到少女对面的位置，果断跪坐下来。
好痛，泷泽淳出神地想道。
但腹部的伤却不会因为缓慢的行动而消失，正如同他曾经遭受的的一切。
“已经不是初次见面，却还没有向泷泽君介绍我自己，真的太失礼了。”少女执着扇子，向前倾身略微折腰，“我名叫清源雅，是清源家清源英士的女儿，因为一直在家休养的缘故，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头衔，让您见笑了。”
语毕，不知什么时候重返和室的女侍一华站起来，恭敬地向前一步将清源雅的名片放在泷泽淳面前，然后再次后退在跪坐在清源雅身后。
“这次冒昧请您莅临寒舍，没有准备什么特别的东西招待，实在是不好意思，但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希望您千万不要生气，作为补偿……”
大家族的客套总是被赋予典雅的内涵，但之于对此只能感到乏味的泷泽淳而言，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折磨，短短的几句话就已经让他处于注意力涣散的边缘。
清源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温和顺从的眉眼低垂，掩盖住了一闪而过的兴味，以扇掩唇道：
“请您做妾身的未婚夫吧。”
开门见山的直白言语直指泷泽淳，然而作为当事人，他本人却对此没什么自觉。
未婚夫……
未婚夫？！
每一个音节都从泷泽淳耳中经过，脑袋却不想着分析。目光空洞得像是在数学课上弯腰捡了支笔一样。直到清源雅的话已经告一段落，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骤然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透露出些许愕然。
清源雅抬眼，将手中的扇子放在桌上，眼中波光涟涟：“如果泷泽君愿意的话，那么就请收下这把扇子，把它作为我们定下婚约的信物好好保管。”
泷泽淳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的厉害。
清源雅掩唇一笑，素白的小手抬起，袖子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弯月的手腕：“泷泽君有伤在身，需要多多休息，妾身不便多加打扰便告辞了，希望泷泽君能快点好起来。”
接着她倾身施礼，旋即起身离去。
泷泽淳怔怔地望着清源雅离去的背影，映在他眼瞳中的少女容貌昳丽，还未发育完全的娇小身体包裹在华贵精美的和服中，娴雅的姬发式柔顺如墨，行动时柔弱的仿佛迎风摇摆的百合。
可……
怎么会是我呢？
泷泽淳不禁心生警惕，他深知世上的一切背后都早已贴好了价码，因此对于命运馈赠的礼物，他一向万分警惕。
然而在此之后，少女却再也没有出现，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一个略微有些夸张的玩笑。
在她离开片刻后，有仆人推开障子垂首奉上餐点，一位美貌的女侍跪坐在泷泽淳一旁，周到细致地为他布菜。
乌木金扇面的扇子就这样摆在桌上，训练有素的仆人和女侍行动之间，却无一人挪动了它的位置。
时下果蔬制成的餐点每一道分量都不多，摆在古朴的餐具中，有种说不出的雅致。每当泷泽淳用完一道，女侍便轻击手掌，令门口侯着的仆人又奉上下一道刚出炉的餐点。
如此反复八次，即使餐点中少有面食，泷泽淳也感到饱腹。他刚搁下筷子，善解人意的女侍便知道他不会再动了，于是再次举手击掌两下，仆人再次出现，一队撤下所有餐具，另一队打开障子布置寝具。
一切都发生的安静又迅速，待最后一名仆人退出时，和室内的香炉已被点燃，氤氲的香气从炉中散布。女侍跪坐在和室外关上了障子，恭顺谦卑的侧影投在障子上，不知道是预备阻拦他走出和室，还是单纯地在等候传召。
铛——铛——铛——
隔着一层障子，此时已看不到庭院中的风景，竹添水规律的脆响也被隔去一层，少去澄澈心绪的作用，却能为人带来莫名的安宁。
名为清源雅的少女留下的扇子仍摆在桌上，暖黄色的光中，更显得华美异常。
这份命运的馈赠，究竟是幸福，还是灾难？泷泽淳难以回答，也不想回答。
于是他选择睡倒在柔软的被褥中，无论何时，只要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总能够接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