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它是疯狗。”
老戴背着手,一晃一晃的走在村道上,转过身子来笑眯眯地说,露出参差的黄牙来。前面走着几个年青人,用麻绳捆了一只黄狗合力拎着,手里分别提着棍棒。那黄狗身上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来本色;它呜呜嘤嘤的叫了,老戴又轻蔑的笑了,转过脸又说:“你看,我就说了它是疯狗。”
今天是一个冬天里的日子,天上白茫茫的一片是云,太阳就在那后面,朦朦胧胧的一个白色的大圆盘,而路上就都是踩得脏兮兮的雪,到处都是干枯的草木,直愣愣被风吹的颤抖。几个年青人提着狗走,那狗随着步伐就一颤一颤,身上的脏毛就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年青人们兴高采烈地谈天,哈哈哈,嘴里冒出白气来,走在路上,不急不缓,老戴也不着急,老戴就说:“从它小时候我就看出它是条疯狗。”
“你们从城里来,总是没有经验的,看到小狗都觉着是一样的。我们不一样,就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将来是好苗子,而哪个一看将来就是疯狗。就像那个。”老戴举起手,伸直了指住前面拎着脏兮兮的黄狗,“它一生出来我看它就像疯狗。”说着老戴就看了看旁边那家的狗,老戴又说:“喏,那家的狗,就是和它一个娘生的。人家的狗都是很乖的,只有它是疯狗。这没办法,一生出来就注定下了。一生下来,我看着它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有疯狗的样子,我就说它肯定是疯狗了。你看看,它现在果然是疯狗!身上沾的那是啥,都是它自己的屎尿。如果不是疯狗,怎么能搞成这样?”
老戴拍了拍身上的棉服就揣起手,望着天仿佛很沧桑地继续说:“这个疯狗生下来没几天,它妈就给一辆大解放给撞死了。我说就奇怪,八辈子也没有一辆车经过,偏偏生下它它妈就叫撞死了,你说它不是疯狗是什么?不是疯狗,能把它妈这么克死了?那也没办法啊,我还希望它能够改好的,毕竟这也是一条命,也不能让它白白饿死了!我就精心给它熬米糊糊,结果它也不吃。那不吃我有啥办法,只能把它扔到院子里,结果第二天居然去吃羊的奶了!这疯狗,你说说,居然跟我们抢羊奶,你说这是不是疯狗。”
老戴说得很激动,甚至双手比划起来了,结果差点踩在别人家倒出来水结的冰上,手舞足蹈得才险险保持住平衡,前面几个年青人转回头来看着他都笑。老戴气哼哼地快步走上前去,抬起脚狠狠朝吊着那狗身上踹了一脚:“疯狗!”,说完了,又说:“他妈的,要不是你这疯狗,咋会害得我差点摔跤!”说完了就又踹了一脚。那狗于是就哀哀地叫了,老戴于是就又踹了一脚:“看这疯样!”
年青人们提着狗继续走下去,老戴慢慢又来到了他们后面一段距离若即若离的位置走着。他又把双手抱胸,好像很冷的样子——的确,现在比刚刚冷了些。老戴转过脸,哈着白气说:“其实我平时是很和善的,只有对待疯狗这么暴躁。它可是个疯狗!不对它凶,它就要发狂咬人的。它好几次咬我呢!”说着,他就把手伸出来,掀开手套的边边露出一块伤疤,那伤疤较旁边褐色的皮肤稍微淡一些,微微凸起来,表面的皮肤也更光滑。老戴说:“你看这个恩将仇报的疯狗。它从小把它妈克死了,我啥也不说把它抱回家里,辛辛苦苦的熬米糊喂它,结果它就咬我,你看看,这伤疤现在还没消呢。你说我对它多费苦心,它看见米糊不喝,都是我看见不喝一次打一次,硬往它嘴里灌来哺育它,要不然它能活到今天?早就成了骨架子了!可是它呢,对待谁都是汪汪叫,一见我呢,就呲牙咧嘴开了,直到那天咬我一口!这么对待养育它的主人,可不就是条疯狗。哦,你还别说,就是我这么辛辛苦苦地拿米糊喂,它还是比那些别的狗都瘦,体格也都要小。办的畜牧业学习夜校我也去了,人家省里的老师都说了,那疯狗就是发育不良,你看果然吧?这疯狗,嘿,还就是瘦得皮包骨头。”
白茫茫的天比之前灰了些。起了一点风,刮得那些草和树的枯枝更加的颤抖了,几片纸屑从旁边的墙角飘过去。天上似乎有了一些云的轮廓,云和云叠着,没有尽头——但是今天不像是要下雪,天好像就只是这么阴着,也是一连阴了几日了。没有太阳的日子风好像更冷了,而前面那几个年青人却一点都没显出寒冷的样子,依然说着笑着,其中一个时不时用棍子戳戳那狗,那狗就叫,或者咬住他的棍子,他们就笑,哈哈哈,说:“看那疯样!”他们就这样乐此不疲,似乎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笑话的来源,就像是先前抄别人的家,在大队看批斗,或者村里的姑娘一个嫌弃的眼神,而知青们来了以后更是几乎承包了他们每一天的乐趣——一切文化或者文明经过他们的嘴,都要变成:“哈哈哈!”。老戴倒是从来不去理会这些朴素的乐趣,只是总喜欢说过去的事情,比如现在,老戴就又要说了。
“这么个疯狗,自从咬了我以后,我就不敢让它到处乱跑了。你说对我这样一个主人都是这种态度,有朝一日要是放出去,要是咬到别人,伤到了,你说我良心过不去啊,所以这条狗我就只能拴在家里,给我看门。就是我那个院门后面那块地方,你见过呢吧!我就把它拴在那里让它看门来着嘛。结果啊,没出两天,那个狗的疯本性就又藏不住了。每天啊,只要是醒着,那汪汪乱叫的架势就不带停的,还把那铁链子甩得哗啦哗啦响。你看看,我到现在还觉得我的决定太对了,我当时的方针就是,‘用短链,栓的紧’,哈哈!你说说,照它这么个疯样,如果我链子用的长了,发疯的时候不是就要危及我院子里的客人了?我要是栓它脖子栓的松了,它一发疯要是跑了,那危害不就更大了!我早就说了我肯定看不错疯狗。不过就算这样发起疯,打一顿,也能消停一些日子。我说凑合吧,就算这疯狗经常吵得我睡不着觉,我好歹还是得耐心养着它啊!慢慢的邻里也都知道这是条疯狗了,每次经常说我家那条疯狗——幸亏我早早发现了它是疯狗,管教的好!你说说,这我每次说出去,脸上都有光。只是那疯狗慢慢的更加疯了,它身边,只要几天不去看,总是一堆屎尿,清理了过几天还要有。我说你这疯狗,为什么别人家里的狗都不会说弄下满院子的屎尿,就你每天屙下这么多?我刚开始还是有点耐心的,但是实在是架不住它动不动就沾染了一身,你说清理一次两次行,谁能每天去给他擦拭擦尿?慢慢的我也懒得管了,也不靠近它,每次饭就都那一个盆先弄好了,远远倒在它面前那个盆子里头。结果我一不管它,它发疯是越来越严重了,叫唤,拽链子,慢慢的都不咋吃饭了。”
老戴吸溜了一下鼻涕,举起一只手的袖子,擦了擦。云层好像是淡了些,风也不咋吹了,好像也暖和了点,老戴便不再揣着手,又把两手背在身后,就这样走着。他的身上空无一物,这样的空虚使他的背微微弯曲,而又始终在大体上保持着一种直立,于是这直立也就显得他有一种权威了。而他恰恰很悲悯,又有点惋惜的说:“它那时候都不吃饭。我心想真是可惜了了,这么一条狗,虽然是疯狗,好歹是一条命哇;而且你说我给的饭,再怎么说顿顿少不了,有菜有饭,逢年过节它还能吃上点肉。你说外头那些野狗,饥一顿饱一顿,从来不说没饭吃。我吧,辛辛苦苦养育它,也是想让它给我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结果你说现在这种样子……。但我还是每天给它好吃好喝,它就是发疯——不吃!那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其实我也想过,但是毕竟每家的狗我觉得都有这么样的一段时期。我也不是没看过别人家养狗,你说谁家的狗不都有这么个情况——噢,刚成年,学会**了,每天就嗷嗷乱叫,想着出去鬼混——最后不都是安下心来,知道认真看家护院了?要我说,其实这疯狗本来就是到了这种年龄了,本身它的疯病已经被我这方针驯化的也就差不多了,要不是那两个臭书呆子胡搅蛮缠,我觉得它现在就好了——唉!”老戴重重叹了口气,惋惜、不甘、埋怨,恨铁不成钢,要是——哦,那干脆要是它不是疯狗该多好?
可惜没有要是,只剩老戴还在寻找计划中的疏漏。他痛斥:“那两个小年轻,也不过就是去年刚来咱们这插队的知识青年,一点都不熟悉咱们村的情况。看见我家院门口栓的狗,居然还问我为啥拴着这狗?你说说,这疯狗,可不就得紧紧地拴着么!结果咋啦,他们居然说这狗不疯,以前看着好好的!你说城里人就是啥也不懂,这个狗本来就是疯狗,就是我教训之下才慢慢的要往不疯的样子正要发展呀,你说说他们才来几天就瞎说八道呢?不过反正我也没管,我就告给他们,你们要干啥,别把我的狗放了就行。结果他们还真不嫌脏不嫌臭,把那个疯狗给洗了个干净——这个疯狗就这时候还要咬他们呢,你说是不是疯狗?完后这还没完呢,他们还楞说狗身上流脓,去兽医站拿了什么什么霉素给狗身上抹。你说奇了怪了,咋我天天跟这个狗相处都没见流什么脓,咋啦他们一来就说流开脓了?完了用的药,还是什么霉素,你听听,能是什么好东西吗?这是害我们家狗呢,指不定抹完更疯了!”
云层又阴了。风好像也又开始吹了,吹的老戴的狗皮帽子上那些绒毛微微抖动。老戴又吸溜了一下鼻子,终于又把双手揣在怀里,而脸上的表情就更加的忿忿起来,嘴里也忿忿的继续讲说:“你知道最可气的是啥?他们说我不该这么管制狗!我生气了,这条疯狗再怎么说也是我家里的狗,是我把它养大的,如今到头来怎么轮得到他们一群城里来的啥也不懂的小年轻给我指手画脚了?我就骂他,我说你凭啥管我咋养狗?他就开始了,说啥呢?居然说就是我这么养把狗养成疯狗的。你说说可笑不,它从小就是条疯狗,乡里乡亲哪个不说我管教这个疯狗管教的好?他们居然跑过来指点我来了!我说你们滚,不要再来我家了,你们迟早弄得它更疯!”老戴又忿忿地擤了一把鼻涕,语气里倒是露出几分洋洋自得:“不过我多的是弄他们的法子。后来我提了一只鸡去段主任那做了客,没过两天儿就把小年轻调到别的公社了。结果你猜咋了,嘿,自从他俩不再瞎掺和,这狗还真是自然而然好起来了。我说啥,我就说本来就快好了——没准没他俩早好了!”
太阳斜得越发厉害了,这时候已经挪到了天空的西边,在中间耷拉着。小道边上的房子越来越少,被积雪覆盖的田和秸秆堆就越来越多了,有的地方有那雪堆,被风挂出拉花——这时候风好像也比刚刚大了些。
天上有几只黑色的黑老鸹盘旋,白茫茫的天使它们的高度都模棱两可了。
“后来确实是安生了一段日子。但是疯狗最终还是疯狗,大概过了一个来月哇,就快过年了,正遇上我们家里人都没工夫搭理它的时候,它就又开始发疯了。你说说疯狗就是疯狗,那两天吃的都是最好的,什么肠肠肚肚的下水可多都给了它,结果还是要发疯,来我们家做客的客人都看的烦的不行,我的脸都不知道该往哪搁,也就只能每天打上一顿才能勉勉强强的老实。”老戴解了恨,情绪很明显的平静了下来,于是又娓娓地讲述了,“后来有个表弟给我支了个招。我那个表弟跟我说,这疯狗啊,天天打也不是个事;要想治好它的疯病,还是有个土办法,就是过年那两天拿鞭炮给它冲冲喜气,把它身上的疯都冲走了,它以后就老实了。这个办法我表弟听可多人说过了,明明人家都说灵验,结果就在我家这个疯狗上就又不灵了——这疯病就是天生的,改是改不了。你猜咋,我把鞭炮点着了,往那一放,劈里啪啦一响,疯狗居然跑了!它平时再咋疯,也不可能说把链子都给挣下来,就那天一发疯就把铁链子都给弄下去了,鞭炮一响完影都没了!啊呀,可把我吓的一哆嗦啊,这么个疯狗要是跑出去你说要是害了别人咋办呢。后来出去找,一顿好找啊,可算是找回来了。你说说这个疯狗闹得,啊,为了找它我还把腰给扭了,现在都没好全。弄回来以后也不敢栓了,怕再跑了,就关在不用的鸡圈里,结果天天不停的叫唤啊,弄得一身屎臭味不说还天天撞门,每天都闹得我是心惊胆战的,生怕它跑出去害人哇。所以我终于就说,不行了,这个疯狗不能要了。”
老戴说完,叹了口气,嘀咕说:“唉,也是我命不好。这辈子没少养狗,结果呢,没一个不疯的。现在的狗啊,真是不如我小时候那会儿咯……”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举起手跟前面的几个年青人招徕道:“喂!别走啦,就这里吧!”
说话间,这里已经几乎是村子的尽头了。连绵的群山起伏在仰望的视线里,像是一座座坟墓将村子围起,一条窄窄的路想方设法地绕过所有崎岖,却依然在大雪中寸步难行。山脚下是一丛丛干枯的树,它们用尽全力地微弱伸展。
云层更暗了,风也更大了。北方的冬天,天黑得快,冷得也快,太阳的踪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在山丛里了。于是老戴说:“赶紧解决吧。在这解决了,晚上请你们开个小灶!”
年青人们欢呼雀跃了,他们喊着号子,1,2!捆着的狗落在雪地上,蹭出一道印。狗身上的绳子松开了,狗站了起来,它抖抖身子,使得脖子上的血痂、满身脏污还瘦骨嶙峋的身躯都抖了起来。它面对这样的景象还很茫然,但随即也许是知道自己将被作为疯狗打死的命运了,于是也就开始呲牙咧嘴,绷紧了它的四肢,朝着拿着棍棒的年青人们露出獠牙地狂吠。
在一旁双手抱胸挺着肚子观望的老戴骄傲地回头,骄傲地说:
“你看,我就说了它是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