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早晨。
柔和的淡黄色光芒洒落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悉数点亮。那是即使只穿着运动内衣在屋里闲逛也不会觉得冷的温度。
一边打着哈欠，我一边懒洋洋地翻找着一会要用的物品。要从这个兼做客厅与卧室的小小房间中找到某样特定的东西并非难事，充其量二三十平米的面积让任何细小的事物都很难有藏身之地。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个东西。
“啊，昨天我把它挂起来了来着……”
我拍了拍还没睡醒的脑袋，转身走向了门后。
挂在门后的蓝白相间的运动套装是我的新校服。听说最近几年有不少高中都陆续将校服换成了西式的格子裙，幸好我升入的这间学校还保留着传统。我还是喜欢活动起来比较方便的服装，唯一不好的就是它会和我衣柜离的其它运动服融为一体。虽然今天是第一次主动穿上这身衣服，但为了防止拿错，我还是提前一晚将它从衣柜里拿了出来。从拿到这套衣服的这个月开始，我就不知多少次因为迷迷糊糊穿着它出去晨跑而被邻居笑话了。
不过从浪费在找衣服上的几分钟时间来看，这一举动的效果似乎适得其反。
从暑假开始，已经持续一个多月的独居生活还不是太习惯。早起做早饭的时间实在是有些紧张，索性我就网购了速食面包准备拿到学校去吃，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浓郁的甜味，但也总比到中午之前都饿着肚子要好。
今天不上课倒是没问题……不过这边的学校允许在早自习上吃东西吗？嘛，大不了趁老师不在的时候两三口解决掉算了。
听说大多数学生都会为了多睡几分钟而选择住在学校，像我一样的走读生反倒比较少。但对于喜欢晨跑的我来说，一大早打扰到舍友会让人很不好意思，于是我选择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一居室。很幸运，因为我是体育特招生，所以校方没有在手续上为难我，我很轻松地就得到了外宿的权利。
“书包确认。头发也扎好了……”
穿上用打工攒了好久的钱买来的，用于庆祝自己考上高中的有点贵的运动鞋后，我咔嚓一声打开了阻隔在我与外面的世界之间的那扇门。
从家到学校有十分钟左右的脚程，这个会让身上稍微出些汗的距离用来将自己从睡意中唤醒刚刚好。只装了我的早饭和运动水壶的书包是重量正好的负重。拿到书之后大概会把书包放在学校里吧，毕竟要背着那么多书来回跑还是挺累人的。
脑后的马尾扎得比往常好看一些，穿着校服跑到学校也不用担心衣服乱掉。
没有老爸的责骂，也不会因作业没做完而担心老师的批评。
不需要考虑和某人的约定，也不必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今天的早晨，比我短暂的十六年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早晨都要完美。
今天，是个好日子。
转过两个街角就是学校的大门。标志性的灰白色花岗岩建成的拱门下，是在其他高中校门的设计中不常见到的巨大铁栅门，比起高中，这个巨大的校门反倒更像是哪里的大学。校门前种着成列的高大树木，但初春新生的叶片尚不足以在石砖地上形成树荫。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我的脸上，偶尔刺入瞳孔中的耀眼光线一瞬间让我分不太清自己到底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现在的时间是七点整，因为是开学初日，学校通知只要在两小时后的开学典礼前到校就没问题，所以现在的校门前并没有多少人。
像我这样跑步来上学的人也许是全校独一个？
我这样想着，沉浸在能够独占这份景色的小小喜悦中。
“啊……”
伴随着尚不足以让我失去重心的撞击，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
什么啊，这不是有其他人吗。
我回头看去，但在视平线的范围内只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啊，在下面吗——立刻反应过来的我低下了头，刚才撞到我的少女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不、不好意思……！我没有站稳……”
她低着头，脸庞笼罩在刘海的阴影中看不太清。斑驳的树影映在她暗红色的头发上，化作了一枚枚落下的枫叶，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和她相撞的那一瞬间穿越到了秋天。她没有穿校服，而是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和毛茸茸的米白色开衫毛衣，从右肩横跨而过的小小斜挎包看上去装不了什么东西，但只是存在于那里就显得十分可爱。
真好啊……我似乎也有过沉迷于可爱衣服的时期呢。
只不过自从开始埋头于运动之后，我的衣柜里就清一色地变成运动服了，就连逛街时穿的都是卫衣和运动裤。不过我还是沉迷于收集可爱的玩偶和发卡之类的东西，虽然我一次都没有用上过。
不过……这孩子，也太小只了些吧？
这是即使挺直腰板也够不到我胸口的她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
“嗯~没关系，我是练体育的，身体还蛮结实的。”
我学着电视中健美模特的样子举起了手臂。但我毕竟没有特意去健身，所以并没有那么浮夸的肱二头肌，顶多也就是个子比同龄的女生高一些而已吧。172cm的身高打篮球倒是很方便，但我倒是更喜欢乒乓球一些。
“你也是新生吗？拿着这么多行李，家长没有跟来？”
我四下张望着，并没有发现像是这孩子的家长的人物存在。不久前还沉浸在独自一人上学的喜悦中，可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同校学生就和我一样……不，她比我还要独立得多。这么小的个子却拖着这么大的行李箱，话说这箱子是不是都快要和她一样高了？
我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的拉杆，在她的惊讶声中迈向了学校的大门。
她踏着小小的步伐追了上来。仅仅这么几步就气喘吁吁，我不禁再次怀疑她到底是怎么拉着这个行李箱走到学校来的。难道她家离学校很近？
“只是帮你拎一下行李而已，别搞得我像是抢劫犯一样啊。”我这么说着。
嘛……不过我这模样就算真的被当成不良学生也无可争辩啊。不但把头发染成了金色，还瞒着老爸打了耳洞。虽然试着戴过耳钉和耳环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那些东西意外地还挺影响行动。这两个耳洞放着不管的话也会自己长好吧。
但我姑且我还是很遵纪守法的，而且这发色也是和校长确认过没问题之后才保留下来的。这个学校就是这点比较好。
她试图从我手中抢回行李箱，但她可以称得上迷你的手自然是掰不过我握球拍的手指的，更何况我还练过一段时间的格斗技……虽然只是一点个人兴趣而已。
“不、不行！怎么能麻烦第一次见面的人……还给我……”
“啊啊……真麻烦啊。那这样吧，喏。作为交换，这个就暂时交给你了。”
我卸下了身后的书包，将这个背带拉得太长的黑色包包套在了那少女的背上。虽然我事先想到了这个包和她肯定很不搭，但没想到居然能直接从她背后垂到地上。
我噗噗地笑着，不顾她的阻拦一路拉着她的行李箱到了宿舍楼下。
还好之前来考察过这所学校的地形，不然带着刚认识的同学迷路了可就太逊了。不过我们这样算是认识吗？嘛算了，和我扯上关系总没什么好事，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比较好。
“你住几层？需要我帮你搬到楼上吗？”
我抬头看着这公寓楼一样的宿舍，这栋有些……朴素的五层石砖小楼，与气派的校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听说是四人寝，至少里面的环境会好一些吧……大概？
呵……不过我又不住这里，在这胡思乱想也没什么用啊。
“哈、哈……不……不需要……”
那位少女花了一些时间才从后面追上了我。明明慢慢走也没关系的，这样跑起来不是更累了吗？
“我……我就住在一、一层……麻烦你了……谢、谢谢你……对了，你的书包……”
“没事啦，反正我也闲着。”
接过她递来的黑色背包重新背好，我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教学楼。
“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不知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还是我离她已经有些远了，身后那少女的话语只有一部分传入了我的耳朵，而另一半随着微凉的晨风飘散到寂静的校园中。
“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不明真相的我寒暄一般回复了她的话，转头看去时，她已经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拖着那沉重的行李箱走进了宿舍楼厚重的防盗门内。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此时的她很难与刚才在校门口见到的那个少女重合起来，她的心里也许隐藏着难以言表的某些秘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哈，想这些干什么……”
思考间，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没有灯光的漆黑门洞深处。明明只隔了一扇敞开的门，内外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去教室吧。
“——那么新生欢迎仪式到此结束，请各位新同学有序前往自己所在的班级。祝大家能够在这里度过有意义的三年！”
在一片掌声中，校长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演讲。不管哪里的学校都一样啊，这种欢迎新生的典礼基本没什么有营养的内容，能站在演讲台上晒着太阳讲整整一个小时毫无意义的话，我反倒有些好奇这些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幻想着高中能开启全新的美好生活的我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一年级的教室在一楼，不用爬楼梯对大多数学生都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也不例外。虽然我喜欢运动，但这种没什么意义的爬楼我还是敬谢不敏。
“……嗯？”
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在楼梯附近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红头发在清一色的黑发中十分瞩目，即使她的体格有些娇小，只凭那发色也能很轻松地从人群中找到她。当然也有我个子比较高的因素在里面。
是早上遇到的那女孩啊……
此时的她已经换上了校服，有些泛红的脸颊和从脖颈两侧溢出的些许汗珠说明她也参加了刚才的迎新仪式。不过她为什么逆着人群走呢？要去一年级的教室只要从这个走廊一直走就好了。
我正这么想着，却发现她在人潮中艰难地走到了楼梯间里，那副模样与其说是自己走出来，说是被其他人从人群中挤出去的倒更合适一些。
她扶着楼梯的木制扶手一节节地爬上了楼梯，那颤颤巍巍的脚步让人担心她下一秒就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本以为她早上那么疲惫是因为拉着行李走到学校，但看她这副样子，难不成是她的身体原本就很虚弱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她……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经过锻炼的身体还算结实，但从这么多人中挤到楼梯间还是稍微有点费劲。等我站在楼梯间的时候，那女孩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早晨看她的身高就下意识的以为她和我一样是新生，但既然她会往楼上走，就说明她……其实是学姐？
不、不好……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做出了什么失礼的事啊……
二层，没有……
我迈开步子向楼上跑去。以她的速度，应该没几步就能被我追上。
三层，没有……
说起来，在楼上完全看不到其他学生呢。对了，因为今天是迎新仪式，所以高年级的学生都没有来学校啊……
那她到底为什么要往楼上走呢……
四层，没有……
马上都要到顶层了，怎么完全看不到她……她走得有那么快吗……！
五层……
“哈、哈……”
跨上五层的最后一阶楼梯，眼前的空间已经和其他楼层截然不同了。
这仅仅几平米的狭小空间内安静的出奇，没有教室，也没有学生，当然也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唯一存在于那里的，只是一扇已经锈迹斑斑的红色铁门。
这扇门，通往什么地方呢？
在我的印象中，学校里这种奇怪的门大多是通向一些没人会去的地方，至少我原来的那所初中是这样。但那些门大多被紧紧地锁着，别说是学生了，连教职人员都不一定能打得开。所以这种门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是十分神秘的存在。
但面前这扇门不同。虽然乍一看去它和其他牢牢锁住的门没什么不同，不过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它并没有上锁，阳光从略微开启的缝隙中透进来，微微的风吹拂着门来回晃动着。
“……”
我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走到那扇门前，将手放在了满是铁锈的金属握把上。
吱呀——
铁门发出了惨叫，而那神秘的门的另一侧世界也随之呈现在我眼前——
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上点缀着半透明的薄云，脚下则是裸露着的坚实水泥地面。脚边散落的水泥碎块和满地的灰尘诉说着这里已经不知多长时间无人涉足。
我是不知多少年以来第一个踏入这里的人吗？
很明显不是。
沉重的门锁掉落在一边，还插在锁孔中的钥匙告诉我，在我之前还有其他人来过。
那么，是谁？
答案就在我眼前。
“喂……！你在干什么！”
我向着那个背影用尽全力喊了出来。
红色头发的少女，迎着早春的微风矗立在我眼前。柔和的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她比其他人更白皙一些的皮肤展现在我眼前。在春风中绽放的美少女，这本应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景象，此时却令我如此的不安。
若只是站在那里，我是不会如此惊慌的，真正使我心惊的是她的脚下，那支撑着她娇小身躯，那穿着帆布鞋的双脚所站立的位置。
——她不知怎么爬上了快要到她肩膀高度的护栏，身体毫无保护地站在了那严重锈蚀的细细护栏上。
听到我的声音，她惊讶地浑身一颤，转过来的半个脑袋上写满了疑惑与不解。随后，也许是因为站在风中而无法保持重心，在她想要将整个身体都转过来的时候——
“……啊……”
她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护栏外的高空倾倒下去。
“啧……！”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判断，我迈开脚步，用此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向红发少女的位置冲刺过去。所幸这片阳台的面积不大，仅仅几步之遥的护栏很快就到达了我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用力地向少女递出了手臂——
然而还是差了一步。
我们的指尖轻轻地擦过，宛如从花芯凋落的花瓣。
在我的眼前，红发的少女向着楼底坠去。
这样下去，她会死……
……绝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死掉。
这种念头浮现在我脑海中。然而在我意识到自己产生这种想法之前，自己的身体就在今天第二次擅自替我做出了判断。
在我没能握住她伸出的手的那一刹那，我就翻身跃出了护栏外。
迎面而来的风，比早晨跑步来学校时更加强烈。
啪
这次，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绝不会松开，我也没有机会再松开。
在坠落的途中，我看清了她一直低垂着的脸。
“真可爱啊……”我不由得发出感叹。
长长的睫毛和洋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庞……语文成绩不佳的我想不到更加华丽的词藻去表现她的美，我只知道这是连同为女孩子的我都能毫无悬念地攻陷的魔鬼面庞。
我虽然和我的外表不符，但我固执地喜欢着可爱的东西。可爱的玩偶，可爱的衣服；可爱的包包，可爱的发卡。
当然还包括可爱的人。
是因为想要保护她，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呢。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空中将她拥入怀中了。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的人类的温度，有些太过滚烫，烫得我几乎要失去知觉，昏迷过去。但是我意外地并不讨厌这种灼烧着我的温度。
被我抱在怀里的少女用力拍打着我的身体，小巧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的话语早就随着风四散飘落，没有一个字能够传入我的耳朵里。我只能挤出一丝苦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到。
渐渐地，我沉溺在这份温暖中，就连尽力阻挡着我们落下的风也感受不到了。
如果我的人生在这里画上句号，也没什么不好吧。我这么想着。
如果我终有一天要死去，我希望自己能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而在我短暂的十六年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吧。
猛然间，我的记忆中浮现出了少女最后在我背后说出的那句话：
——“今天，是个适合死掉的好日子呢。”
——“是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今天是我升入花山市立一高的第一天。
也是个适合死去的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