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
……雯雯…?
………萧雯雯?”
“……嗯……?啊,叫我?”
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中模糊的月亮依稀可见,我正和认识不久的某位朋友坐在这片暗淡的晴空下。这里是学校教学楼顶层的天台,因为前两天下过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还积着不少水坑,为了不弄湿衣服,平时席地而坐的我们今天背靠着护栏坐在了唯一一块尚存的瓷砖上。
看起来这个天台在早些时候还是开放给所有人使用的,是在某个时段开始上了锁吗?
用纸巾擦试过的瓷砖地板上虽然还沾着细小的水珠,但总比潮湿的水泥地来的要好。
“感觉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没睡好吗?”红色头发的少女向我投来关怀的目光。
没睡好……倒也不能这么说。从晚上十一点半到凌晨五点,五个半小时的睡眠虽然称不上足够,但在同龄的高中生中也算是平均水准。我并不担心早上起不了床这种问题,因为我只要睡醒,在短时间内无论如何都是再也睡不着的,也就是说我注定享受不到回笼觉的美好。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在这里遇到时的事了。”我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豆面包。浓郁的糖渍红豆的味道对我来说果然有点太甜了,倒是她似乎很喜欢这种麻痹了舌根的甜腻味道。
这位坐在我身边大概半身距离的少女叫做康乔。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徐志摩的诗篇,不过她和那个“康桥”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对现代诗词不感冒,也并没有去英国留学的念头。
这个名字倒是和她浑身散发着的文人气质很相称,不仅会画画还会弹钢琴,与此同时还能保证成绩一直稳定在全校第一名,这样的人生是我这个年级中下层的学渣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这就是所谓的优等生吗?
“那时候啊……感觉没给你留下什么好印象呢。”
“是啊,一言不发地就要跳下去,真是吓死我了……啊,这是我的!”
趁我不注意,康乔将身体凑过来,张嘴想要咬走我的面包,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了。我举高了手,以她的身高,大概扒着我的肩膀也只能勉强摸到我的手腕吧。
“哼,小气鬼~”
和我的胳膊奋力斗争了一番之后,她放弃了从我口中抢走面包的计划,转头从放在水泥地面上的我的书包里拿出了一袋未开封的。
真的小气的话就不会每天早上都特意多带一个了啊……真是的。
她嘟着嘴撕开了面包的包装袋,一口气将半个面包塞进了嘴里。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吃东西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吐槽她豪放的吃法。明明个头那么小,平时也蛮文静的,为什么只有吃东西的时候这么奔放啊?
“你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吧?”
她像只仓鼠一样鼓动着腮帮子。我很好奇她是怎么在嘴里塞满食物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清晰地吐字的,这也是优等生的才能吗?
被说中的我有些心虚,将屁股往另一侧挪了挪,仿佛这样就能逃离她炽热的视线。
……那天,迎新仪式的那天,我和她一起从这五层高的楼顶跳了下去。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康乔她不熟悉学校的环境,当时她跳出去的地方正好是连通教学楼和实验楼的连廊,而我们结结实实地摔到了位于三楼的连廊顶端,虽然从两层楼的高度掉下来还是很痛,但勉强保住了性命。那时康乔被我紧紧抱着,所以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充当了减震垫的我也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在医院躺了几天之后就回到了学校。
面对学校的追问,我和康乔在还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异常默契地统一了说法——“因为好奇而走上了天台,康乔因为没站稳而跌落下去,自己则是为了救她而跳了出去。”
虽然某种程度上这说法也的确没问题,但我们都没有说出最关键的一点——康乔她是自己爬上护栏的。校方虽然将信将疑,但又找不到什么疑点,又因为我们的伤都不算严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关于她自杀的原因,我一直没有过问。要做出结束自己生命这样艰难的抉择需要莫大的勇气,这背后一定也有着我难以想象的缘由。我不想让她回想起那令她丧失了生的希望的悲惨过往,同时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承受她心中的压力和苦难。我并不是她的救世主,我不想她对我产生什么奇怪的期待,所以我一直有意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种距离感,即使在走廊和校园里也经常若无其事地挤进我的视野里来。
我们之所以会连续半个多月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坐在这里,也都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我……有可能会再次试着从那里跳下去。”
“呐,从这里看下去的景色,感觉怎么样?”
她唐突地这么向我问道。
怎么样……只是黑漆漆的一片,根本没有什么能称之为“景色”的东西存在啊。
“噗,那算什么回答……”
我背靠着护栏,而她两只手趴在栏杆上。为了不让她再次一跃而下,我们定下约定:只有和我一起时才可以来到这片天台上,为此我们还偷偷换掉了那扇生锈的铁门的锁头,而钥匙保管在我这里。
人类是十分顽强的生物,要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意外的有些困难。她的手腕内侧有着已经无法愈合的纵横交错的伤疤,脖子上也隐约能够看到些微红色的痕迹。看起来她做过不少尝试,其结果从她还完整无缺地站在我面前这一点就能知晓了。不过,哪怕是固执地想要用一跃而下这种不体面的方式,也不必拘泥于这个天台吧?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跳下去吗?”
“嗯。不过你没必要说出来,那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吧?”
她呵呵地轻声笑着,视线望向了远处。
“望向远处”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她的双眼并没有聚焦于某一事物上。这个“远处”,也许是她心中某处我尚未窥探到的地方。
我对她的了解并不多,几乎仅仅停留于表面。比如她的班级是作为重点班的一年六班,原本应该升入二年级的她因心理疾病而休学了一年,也就是说她其实比我大一岁,按这样来说她确实应该是我的学姐。她的头发并非天生就是红色,当然也不是和我一样染成其他颜色,好像是因为身体缺少什么元素而导致头发变成这种颜色。
关于她的心理问题,我没有详细地询问她一些细节,但从高年级学姐学长那里传出的某些流言还是在无意间闯入了我的耳朵。
——“康乔她,好像是喜欢女生的啊。”
在高年级的楼层闲逛时,偶然听到了类似这样的话。
这算是心理疾病吗?我有些不理解。要是因为这种事就休学一年那也太可怜了。
我毫无疑问并不是那边的人,但并不代表我不能理解她。
从小就有些男孩子气的我,一直被教导要“有点女人味”,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是女人味是什么呢?每当我问起这个问题,周围的人就开始含糊其辞。像什么“头发留长一点”啦,“学着打扮打扮自己”啦,每次得到的都是这种没什么参考价值的答案。结果我如他们所愿地留长了头发,也开始学着化妆,在那些人的思想里,似乎只要学会这些就是一个合格的女性了。
但是升上初中的我比小时候更加叛逆,更加频繁顶撞家人和老师。我讨厌被人说“有女人味”,于是我将黑色的头发染成了有些亮眼的金色。之后我又加入了和运动相关的社团,拜此所赐,我的身高在同龄的女孩子中鹤立鸡群,甚至比大部分同龄的男生还高。不知不觉间,我似乎成了有些特别的女生,总会招同龄的男孩子讨厌,却在女孩子中特别受欢迎。现在想想,也许在这些女生之中也有和康乔一样的人存在吧。不过我一直与她们保持着距离,因此即使真的存在,我也不可能会知道。
——不过,康乔她多半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我吧。
我也不希望她用那种眼光看待我。
而且,说到底那只是流言而已,连真实性都难以考证……
不,其实很想要验证容易。康乔就坐在我面前,只要动一动脸部的肌肉,然后让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了就可以了。这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动作。
不过我大概是有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我们之间保持着这种恰好的距离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更进一步。
“从这里看下去的校园,感觉离我非常遥远。”
康乔拉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她偶尔会像这样说出有些诗意的句子,听到她这样说话让我放心下来。因为当她这样说话时,一般都不会是太过沉重的话题。
“当然咯,因为你很矮嘛。”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着。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复,但没办法,以我的文学造“纸”,我实在理解不了我这位大诗人话中的含义。
她鼓起脸颊,显然对我这番回答很是不满。
“为什么会扯到身高上啊,而且要论身高,你这个傻大个才更应该觉得远才对吧?”
“是吗——?”
偶尔也试着看看她眼中的世界吧。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转身看向了护栏外的景色。
空旷的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自然。现在是凌晨五点半,距离早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多数学生都还在享受着奢侈的睡眠。若是有人在这时醒来,又正好看向窗外,恐怕马上就会流传起“凌晨时分在教学楼天台出没的幽灵”之类的都市传说吧。
“从高处看下去的世界,总觉得离自己非常遥远……明明是每天都在走的路,从上往下看的时候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不觉得很神奇吗?”
啊啊,她还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啊。
一旦开了话茬,不说到自己满意就不会停下,这也是我对康乔为数不多了解的地方之一。不过受害者大概只有我一人吧。
“遥远,吗……”
学校那标志性的拱形校门,从内向外看去的时候看不到刻在外侧的学校的名字,但能看见那顶端常年被风雨吹打所刻下的痕迹。
每天上下学都在走的那条石砖路,被树冠和教师办公楼遮得严严实实,虽然它确实存在于那里,但无论我如何踮起脚尖都看不到。
就连一直在练跑的操场也是一样,四百米的跑道此时只有不到我手掌的大小,似乎一脚就能从一边跨到另一边。
会产生这种感觉也许是没有活动着的人作为参照物,但正如康乔所说,在从上往下看时,这个每天都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却似乎离我如此遥远。
“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从这遥远的旁观中回到往常的那个世界。”
“回到……?”
她的话依旧晦涩难懂。但经过刚才的一番观察,我似乎有些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了。
“遥远”指的是我们身处的这片高处,而“往常的世界”则是字面意思上我们平时所处的地方,也就是下面。而想要回到那里,就是指……
“我在无数条道路中,选择了最快的那一条。”
“跳下去……吗?”
“……嗯。”
我转过头,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看向那个“往常的世界”。她笑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从那闪烁着微小光芒的缝隙里,两枚小小的棕色琥珀紧紧盯着我的侧脸。
明明吹着微冷的晨风,我的脸却有些发烫。
“你……你喜欢高的地方吗?”我想要扯开话题,于是不经大脑地丢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很喜欢。”
得到了她干脆的回答。但我们的对话也就此戛然而止。
似乎是看够了这一片漆黑的景色,康乔她坐回了已经足够干燥的瓷砖地上。她穿着的校服已经是最小号了,可在她身上依旧是大了一圈,她伸着懒腰,倔强的双手想要从袖口的封锁线中突破出来,可成功突围的只有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其他几根指头而已。
她说过这套校服是她入学时,也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拿到的。我该理解为她去年比现在还要娇小,还是她一年中完全没有成长呢?不管是哪一种,说出来都会惹她生气。虽然她像河豚一样鼓起脸颊表达愤怒的样子很可爱,但我还是想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河豚可是有剧毒的呢。她和河豚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河豚的毒刺十分显眼,而我却无法看到康乔她身上的毒刺这一点而已吧。
“要是海豚就好了呢。”
“海豚?要去水族馆吗?这周末?”
“……?没有这样的预定……”
像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已经成为了我们这称不上日常的生活中的一部分。明明互相都不了解,她对我的认知也只有名字叫萧雯雯,很擅长运动这种程度吧。互相的喜好,讨厌的食物,放学之后会干什么,晚上什么时候睡觉,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们从来都没有人提起过,甚至连手机号码和社交软件的账号都没有交换过。现在想想,我不了解她的地方,可能比我对自己了解的地方还要多。
“雯雯……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康乔扯了扯我的衣角。领会了她的意思后,我也坐了下来。冰冷的瓷砖贴着屁股的感觉有些不舒服,虽然已经没有水了,但还是有湿哒哒的触感传来。如果明天还是这个温度,说不定就要加件衣服了。
她躺倒在我伸直的大腿上,面朝着我的肚子闭上了眼睛。她第一次提出要我做膝枕的时候我还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已经是她提出请求我就会主动并起双腿等她躺上来的程度了,只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人是能这么轻易被改变的吗?不过也不会少块肉,就随她喜欢吧。
结果没过几分钟,从我的腿上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家伙明明这么困,为什么还要强撑着一大早来这里呢?
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困意似乎也涌上了我的大脑。我打了个哈欠,但还是没有闭上眼睛。
早晨第一节是英语课啊……那节课的话小睡一下应该没问题。
我望向了渐渐亮起的天空。
遥远的天空的另一侧泛起了鱼肚白,温暖的阳光将空中的云朵清晰地划分成了明暗两边。康乔在我的阴影中酣睡着,黎明前的阳光没能照到她的脸庞。
红色的头发上飘来洗发水的苦味。“不是甜味而是苦味?”我曾经也这么问过她。但她用的洗发水就是这样奇怪的味道。不过护发效果看起来还不错,从我指间落下的暗红色发丝隐隐反射着温暖的阳光。
她的头发没有我这么长,但也垂到了肩膀以下,就这么躺着的话,毫无疑问会耷拉到脏兮兮的地板上。于是我用手稍微将她垂下的头发托起到了不会碰到水泥地面的高度,但又觉得她精心保养的头发我直接用手触碰会不会有些失礼,最终我还是在手掌中垫上了一直随身带着的手帕。虽说这手帕是我用来擦汗的,但每天晚上我都会好好地洗净,所以比起我的手,还是它更干净一些。
时间缓缓地流逝着。渐渐地,从楼下传来了脚步声,为了赶在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上楼之前回到教室,我叫醒了轻轻打着呼噜的康乔。
今天的短暂二人世界也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