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路旁开着粉色和白色的小花，从附近经过时手臂会粘上淡黄色的花粉。我的鼻子不很敏感，没有花粉过敏症的同时也不太闻得到花朵的香气，但还是在并不温暖的空气中变得干巴巴起来。
无论怎么看，都是无可争议的春天。
鞋底不停碰撞着地面，小腿已经开始有些酸痛，呼吸也没有刚出门时均匀。脚底的地面冲击着身体，渐渐变得沉重的步伐是体力耗尽的前兆。
“哈、哈……”
我喘着粗气，在一旁的小路停了下来。但直接坐下的话会让腿变粗，所以我决定还是迈开脚步，散步一样慢慢走着。
已经天黑了吗……
出门之后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吗，难怪会这么累。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夜幕低垂，黑暗在身边悄然降临，而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说起来，还没吃晚饭啊……
揉了揉已经扁得像放干气的气球一样的肚子，我才开始注意起周围的环境。
……当我意识到比起自己的处境反而更先考虑晚饭的问题时，我发觉自己大概是神经大条到没得救了。
呃，不过，这里……是哪里来着？
印象里自己只是沿着家门口的小河一直往前跑而已，因为平时很熟悉这条路反倒没有怎么去在意四周……
耳边有哗哗的流水声，毫无疑问自己还在河边，但相对的是除了流水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经常在古诗中听到的“幽寂”大概就是指现在的状态吧……只不过我没有大诗人和隐士的那种心境，我只想快点回到有些喧闹的城市中去。
这条河比想象中还要长啊。
“呜哇……完全不像会有人在的样子……”
入夜后的空气比刚才还要冷不少，四周别说人了，就连一点光亮都看不见，只有沿着河岸生长的树木像怪兽的爪子一样伸出着黑漆漆的树影。
……这真的是在市区里吗？难道我跑到郊区了？看来我的体力比以前进步了不少呢。
……重点不在这里啊。
停下脚步之后身体渐渐冷却下来了，冷空气便开始强硬地进攻着我的皮肤。即使拉上外套的拉链寒意依旧丝毫没有减少，我抱着手臂在胳膊上不停摩擦着，希望借助摩擦产生的些许热量驱散这夜晚的孤寂。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啊……
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我调转身体向后走去。虽然可能有些远，反正只要沿着河走总能回到家附近。
“唷。”
“呜哇啊——？！”
转过身后，迎面撞上的是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
她轻轻地向我打着招呼，这从人类的喉咙发出的微小声音却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伏在我耳边嘶吼一般，吓得我扯着嗓子喊出了声。
“啧……搞什么，要把我吓死吗。”
黑色的身影用双手捂着耳朵，眉毛和五官因耳膜受到冲击而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呲着牙看向我的双眼中充满了鄙夷。
“什，什么啊……别吓我啊李莉莉……”
“到底是谁吓谁啊……”
见我终于认出了她，黑色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面前的女孩是我的同学兼发小，也是我为数不多，甚至几乎是唯一可以让我十分肯定地说出“她是我的朋友”的人。她穿着勾勒出完美身体线条的黑色紧身运动套装，看起来和我一样正在夜跑。
她的头发修剪的十分整齐，刘海与眉毛齐平，两缕乌黑的秀发像黑色的瀑布一般从脸的两侧垂到肩膀附近，在月光的微光下油光发亮。因为正在运动，她脑后的头发现在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其实她平时还是散着头发的时候比较多，那种时候她的头发才是真正美到能够让人目不转睛盯着看上几个小时也不会觉得无聊。就像电视里经常看到的洗发水广告一样，每一根头发都柔顺地垂落在她洁白的脖颈之后，既不分叉也不打结，茂密的发丝互相之间相处得十分和谐，所有的一切共同构成的这头秀发让李莉莉如同画中人一般美丽。
像她这种人，一眼看上去多半会觉得她和运动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确，她平时十分文静，文静地有些吓人，已经到了冷冰冰的程度，但骨子里却是个丝毫不输于我的运动狂。那被薄薄的运动外套包裹着的小腹上，大概有着十分坚韧的腹肌，手臂的肌肉线条也十分流畅，仿佛是古罗马的雕塑作品。
“你……呃……在跟踪我？”
“你以为我很闲吗？还是说你是什么大人物？”
“倒，倒也不是……”
这尖酸刻薄的发言，绝对是李莉莉。刚才为止还在怀疑是不是什么幽灵或者怪兽伪装成她的样子……是本人真是太好了。
“……哼。所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家」离这里不是挺远的？”
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意地加重了“家”这个字的发音。
李莉莉自顾自地转身往后……也就是我的前面走了起来。她的脚程比我要快一点，所以我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了面前这个来回甩动的黑色马尾。
“呃……在，嗯……在，锻炼？具，具体点来说是……跑步？”
“……哈？”
不知道为什么，吐出的话语变得结结巴巴的，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一样的回答惹得李莉莉提高了音调。
“……唉……”
定住脚步瞥了我一眼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可是在我家附近，你知道从你家到我家有多远吗？正常的锻炼有必要跑这么远？你是把我当小孩子吗？还是你觉得我很好骗？”
“呜……呃……二，二十公里左右……？”
一连串毫不留情地直刺要害的问题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只得对唯一立刻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进行了回答。我偷偷看向她的脸，只见她的右手扶着整齐修剪过的刘海下的额头，露出了一副“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话说，这里是李莉莉的家附近……？那还真是跑了有一段距离啊，记得小时候我也在这附近住过一段时间来着。
稍微有些怀念，记得我家的旧房子应该是在那个方向……
咕噜噜
哇啊……偏偏这个时候肚子叫出声来了……完蛋了……但愿她不要注意到，但是……
“……？”
看吧，这么明显的动静绝对会被注意到的啊！……别用那副表情看我啊！
好想就这样消失了算了……
“……哈啊……要吃点什么吗？”
“……哎？”
“……哎？个什么劲啊，我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啊算了，跟我来吧。”
跟着好像有些生气的李莉莉，我们走上了河岸。原来这里意外地离街上不远，没走多远我就渐渐回忆起了童年时经常走的这条路。只不过经过几年时间，这里的绿化变好了不少，原本光秃秃的河岸两旁都种上了高大的树，密密麻麻的叶子挡住了街道照来的灯光。
上次和她一起走在这里好像还是小学两三年级的时候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总是板着一张脸，要逗她笑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我们的脚步停在了一家街边的烤肉店前。红色的招牌上用白色字体印着“XX烤肉”的字样，灯箱散发着白色的光，照亮了我们面前的空间。
嗯……是没听说过的店名，看来不是什么有名的连锁店。不过既然是李莉莉推荐的店，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难吃。
这家伙虽然不苟言笑，还每天都顶着一双半睁不睁的死鱼眼，但对待食物却异常的执著。在我们从小相处的十几年里，唯一一次她踩到坑还是某家号称“正宗地道”的重庆火锅，她自信满满地端着辣椒和油碟，结果被辣得回到家里还在抹眼泪的模样真是让我记忆犹新。自那之后只要在路上看到那家店的招牌她都会嫌弃地骂上好一会，这人意外的很记仇。
“呃……烤肉？”
晚饭吃烤肉……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她确实喜欢吃肉没错。不过总觉得在这个时机吃烤肉有些不对劲……她觉得没关系就好。
店里面很小，但装修的十分精致，从柜子上摆着有些出戏的陶瓷艺术品能看出来老板很喜欢这家不大的店铺。一位戴着白帽子老板模样的中年人站在曲尺形的柜台后面，另一位围着围巾在店里忙碌的服务员是稍年轻一些的女孩，大概是女儿吧——虽说年轻一些但也比我和李莉莉要年长，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左右。
几张有着嵌入式烤架的桌子放置在店里，我没有去数具体有多少，只有八、九张的样子？但肯定不超过十张，因为桌上的号码牌没有两位的数字出现。
靠近门口的几张桌子已经有人了，李莉莉便带着我走进了深处，挑了靠墙的九号桌坐了下来。
“要……要吃点什么？”
感觉有点尴尬……我拿起放在一旁的菜单翻看着，但注意力完全没有集中在塑封纸张的小小字体上。我的眼神不断向前方飘去，像打破了花瓶等着面临家长批评的小孩一样偷偷注视着李莉莉的表情。
“……肉。”
我当然知道是肉……
她挥手叫来了忙碌的服务员，指着菜单上几个我没怎么听说过的词语下了单。
真的没问题吗……
几分钟后，她点的肉就被那个服务员女孩陆陆续续端上了桌。女孩点燃了烤架下的木炭，温暖的火焰立刻窜出了桌面。
“哎……居然是炭火啊。”
因为很少见，我不由得感叹了一下。
现在的烤肉店大部分都是便携式的气罐或者干脆直接用电磁炉了，还坚持用炭火的店实在是不多见。不过炭火让肉变得更加美味的代价就是烟很大，头顶的抽油烟机已经在全力运作了，发出了让人很难不去在意的咔咔咔的响声。
“嗯……”
坐在对面的李莉莉拿出了两双一次性筷子，一双递到我面前，紧接着掰开了另一双。随后用金属夹子熟练地拨开红白相间的肉片上的腌料，夹起肉放到了烤架上。
滋——
肉和火焰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刺耳的滋滋声，那是油脂析出的声音，也是肉在渐渐变得好吃的证明。我两只手托着脑袋，看着烤肉架底部跳动的火焰，一时间入了神。
“我觉得……”
一直沉默着的李莉莉突然开口说话了，这算是一件稀奇事，她的话一向非常少，甚至到了惜字如金的程度。相对的，一旦她开口就不会多说哪怕是半个多余的字，直奔主题且毫不留情的话语经常让人觉得她的攻击性很强，其实她只是怕麻烦。这种称得上是实用主义的性格让她落得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的下场，所以我们两个大概算是物以类聚吧。
“……心情低落的时候，吃肉会好受一些，就是这样。”
……！
李莉莉她……看出我的心情不好了吗？也就是说，她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法关心着我？太好了……看她一直绷着脸，都做好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了……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值得被她骂的事情吧？而且她不是一直都这副表情吗？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呵呵……那只是你吧？”
稍微放松下来了一些，我便向她打趣道。
“啊这样，那你就不要吃了。”
“哇哇哇别！我吃，我吃啦！”
她迅速将变漂亮的成灰色的肉片夹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为了不饿肚子，我也赶忙伸出筷子和她争夺着，在我的奋力抗争之下，最终还是抢到了几块冒着热气的肉。
用筷子夹起一片，稍微蘸一下掺着辣椒和孜然的拌料，我将肉送进了口中。
……美味。
即使要我说谎，我也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就是这种程度的美味。
鲜嫩的肉片刚碰到牙齿就溅出肉汁，经过腌制后的肉带着淡淡的甜味和香料混合的浓郁香气满溢在口腔里，而紧随其后的是木炭淡淡的清香。肉本身的味道和炭火混合得已经足够鲜明，让我感觉孜然和辣椒刺激的味道反倒有些多余了。
“这个……超好吃的啊！这么好的店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你又没问。”
她不停地将肉塞进嘴里，甚至没看到她的腮帮鼓动一下，肉就随着喉咙一阵隆起被吞下了肚，我不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嚼过。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吃，说是“喝”反而更形象。
喝烤肉的女人……扑哧，那是什么景象啊。
说起来，似乎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吃东西狼吞虎咽的孩子呢……
“……？怎么了，一会笑一会哭的。”
“哎……我在哭吗？”
“没有，但马上就要哭了。”
眼睛有些发酸，在被她指出来之前我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怎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康乔啊……好不容易才稍微忘掉她一点了……
马上就要溢出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地将眼泪憋了回去。
“…………唉……麻烦的家伙……”
李莉莉叹了口气，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叹气了。她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用那双眼白占了大半的眼睛盯着我。
“和那个小矮子有关？”
不愧是李莉莉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敏锐。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
我本就没有隐瞒的意思，既然被她一语中的，我也就点了点头承认了。
“闹矛盾了？”
“……我觉得算不上矛盾……只是自己单方面……”
“这样啊。”
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将盘子里的生肉放上了烤架，一边看着它们冒出透明的油脂，一边为了让两侧受热均匀而用夹子来回翻着面。
“……晚上要住我家吗？”
“what……哈？啥？！”
“我讨厌把同样的话说第二遍。还有别一惊一乍的。”
李莉莉用眼神示意我看向四周，我才发现因为刚才自己突然的大喊，店里的几桌客人都齐齐地看向了我们的方向。
我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尴尬地笑着，待众人都移开视线后才松一口气。
“所以，回答呢？”
“唔……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原因……？”
李莉莉的握着架子的手定在了空中，从餐桌对面投来的目光刺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想用这冰冷的眼神让我收回刚才的问题，然而被这么一瞪，我反而僵得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咕咚……
我咽下一口唾沫，强忍着巨大的压力与相隔一片烟雾的李莉莉对视着。刚才还被外面的温度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不知何时开始冒出了汗珠，捏着裤子的手也将掌心中的那一小块布料浸湿了。虽然从她的位置大概看不到，但我的大腿已经紧紧地并在了一起，脚尖也为了缓解压力而不停地互相轻轻碰撞着。
“……哈啊～～～…………”
漫长得像过了几辈子的几秒钟终于熬过去了……她叹出了今天以来最长的一口气，看上去是放弃了。我不停轻抚着有些平坦的胸口，不由得也舒了一口气。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用那两条腿跑到这里来的，但是晚上要一个人回去会很危险。从安全性上考虑，我家离得会比较近一些，明天再走也会比较安全。”
“这，这样啊～～～”
嗯，是在为了我的人身安全着想呢！
刚才以为她有什么奇怪的想法，看来是我多虑了，十分抱歉！
……哈？
奇怪的想法？
这么说起来，李莉莉他从小就特别受男生喜欢啊……但不管是谁向她告白，她都只是甩给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脸。而且即使在女生之间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还总是跟在我后面。
不对，等下，为什么我会有觉得李莉莉对我有奇怪的想法？说起来到底什么算是奇怪的想法？
先不说我们已经从小玩到现在了，我可没听说过她喜欢女生之类的事啊？她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直女啊！？
pass！pass！
因为康乔……？
呃，也不对……康乔喜欢女生的事也只是传言而已……是说她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又和李莉莉有什么关系啊！？
喜欢女生的女生的确是存在的，虽然出现在我身边几率小到可以几乎忽略不计。但是万一……
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即使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
如果，这种可能性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小……
如果，康乔喜欢女生的事不是谣言……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想什么呢萧雯雯！即使她真的喜欢女生，那也有无数比我可爱，比我厉害得多的女孩子在啊！没理由，不可能的！
“所以？回答？”
“呃……！要去！”
冷冰冰却异常响亮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像是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小学生一样瞬间挺直了身板。
没错……只是和小时候一样。小时候我经常去李莉莉家里玩的，她家老妈见了我也和亲女儿一样，她就像是我的……妹妹，嗯，妹妹！虽然看上去不像，但我的生日可是比她早的，所以我是姐姐！身高也是我比较高！
而李莉莉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她只是默默地将冒着油花的肉翻了个面，然后用夹子递到了我的盘子里。这么一来不就好像是只有我特别在意了吗……尴尬死了……
“嗯……好，我知道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她最后说出的这短短几个字，似乎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错觉，一定是错觉。
……哈……都怪康乔，连我都开始考虑起这些有的没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