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有些阴暗的楼道，李莉莉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唤醒了悬挂在头顶的昏黄的声控灯。
楼道里是熟悉的布局。每层的左右两侧是两户人家，防盗门上纱网的孔洞中填满了灰尘，金属的漆面也已经生锈脱落，大概一推开就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从门和纱网的缝隙中伸出不知是哪年插上的茱萸，还贴着倒置的福字，而两旁则是红色的春联。因为春节还没过去多久，所以这些春联和福字相比已经干枯到一触即碎的茱萸要新鲜不少。
脚下的台阶对如今的我来说已经有些狭窄，当年一步一步地走都有些费劲，现在却能一脚跨上两三阶。一旁的扶手已经被赤红色的铁锈彻底侵蚀，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先不考虑它安不安全，若是扶上去肯定会沾上满手的灰尘和锈迹。裸露着的白色墙面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黑灰色的水泥，墙灰落在台阶的边缘积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扫了。就连电表箱和水表箱的玻璃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说起来，从以前开始我就没有见过有人查电表水表的印象，到底是怎么收水电费用这个问题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
总的来说，一切都和小时候一样。只不过由于身高和体型的变化，从不同的视角看到这些景象有些新鲜。
我和李莉莉一前一后地走在楼道中，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即使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是在她家中借住一晚，但脑子总是不听话地往奇怪的方向想去。
……冷静，冷静下来啊萧雯雯。
“我记得是在五楼？”
“……嗯。”
跨上通往五层的最后一级台阶，距离我们最近的右手边那扇厚重的金属防盗门就是李莉莉的家。
她家的门很明显和其他人家不同，并不是带纱网的款式，而是几乎一整面的铁块上开了一个可以从里面打开的金属窥视窗。虽然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但这扇门总是给我一种监狱牢房的门的感觉，虽然我也没有见过监狱的门长什么样子就是了。
她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几圈，但似乎是什么地方卡住了，门迟迟没有打开。她轻轻“啧”地咂舌，然后用力将钥匙往右边一拧，随着一阵干涩的“咔哒”声，门后那熟悉的黑暗终于时隔多年再次展现在我眼前。
“打，打扰了……”
“嗯……欢迎。”
即使没有开灯，我也能凭借脚下的触感辨认出这地毯就是当年那一块。
她打开了灯，我们在熟悉的鞋柜前换上了拖鞋，踏上了熟悉的木地板。
走过玄关，左手第一扇门是她父母的房间。印象中她家的老爸总是躺在床上玩着电脑游戏，而老妈总是不在家，现在想想，我甚至连阿姨的长相都有些记不得了。现在这房间的门紧闭着，似乎两人都不在家，我问起她父母，而她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回答了一句“工作忙”之后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最后，我们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卧室。
“这……”
不过……这间卧室，和我记忆中截然不同。
在我的印象中，这间卧室里有着一台老式的大头电视机，而电视的正对面是一张双人床，床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偶，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在这张床上看着模糊的电视节目。
可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电视柜还在，可摆在那里的黑色大头电视机换成了一台有点厚的银灰色液晶电视，屏幕上满是灰尘，多半也是很多年都没有打开了。电视柜里的白色DVD和那台黑色的……我记不得叫什么了，总之是用来插入磁带播放音乐的机器。我只记得那是她老爸的珍藏，似乎是有些复杂的机器。它们倒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但顶部已经积累了厚厚的灰尘，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而被彻底遗忘，就连被丢弃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吧。
原本的双人床已经换成了单人床，素色的床上套装让人完全看不出来这是女孩子的床铺，以前摆在那里的几个毛绒娃娃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床边摆放着木纹色的双开门衣柜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除了一个摆放在床头柜的黑色闹钟和纸巾盒之外，这个房间中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的摆件和装饰了。
——朴素。
除了朴素还是朴素，过于朴素了，作为一个女孩子的房间来说。而且过于整洁，整洁到不禁让人怀疑这间房间真的是有住人的吗？
不过这倒是十分符合她这冷淡的性格。
“你有在上网吗？”
靠近窗台的转角桌上摆放着一台和房间格格不入的电脑，在整个毫无装饰的房间中，似乎只有这台电脑附近的空间是经过精心打理的。
“……我觉得这个时代不会上网的人才是少数。”
她走进卧室正对面的厨房，滴的一声打开了热水器……就连这小小的电子音，都被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去找找适合你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可以吗？毛巾在……对了，我洗过晾起来了。”
她走上阳台，从衣架上取下了一条长长的灰色浴巾甩到我手中，随后转身走向了床边的衣柜。
“啊，好的……”
我们的体型都差不多，其实随便拿一件T恤什么的就可以了吧，难不成她在这方面其实很讲究？小时候……确实那时候我们都还会穿可爱的睡衣，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长大之后的李莉莉顶着这么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穿着那种睡衣的模样。
“那，那我就……借用一下咯……”
不知是不是因为空间比较小，卫生间的白色灯光似乎比客厅和卧室的日光灯要更亮一些。这个少见的卫生间布局依旧是印象中的模样，把淋浴和浴缸装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李莉莉家里会这么做了……比起这个，明明空间不大却还要装浴缸这一点就已经蛮奇怪的了。
唔……虽然以前经常一起泡澡的，但以我现在的心境实在是没办法静下心来泡在浴缸里……而且身上也没有出多少汗，就稍微冲个淋浴好了。
脱下衣服挂在木质的门后，我掀开阻挡在洗面台与浴缸之间的帘子，跨进了浴缸里。
淋浴头挂在浴缸旁的瓷砖墙壁上，转动金属色的圆形把手，温热的水流自上而下均匀地淋在我的身上，冲走了身上的污渍的同时，也驱散了体内的寒冷。没一会儿，浴室就被淡淡的白色水汽笼罩了。
享受着淋浴冲刷着身体的舒适感，刚才为止还有些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仔细想想，只是久违的来朋友家留宿而已，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嘛。
虽然李莉莉她确实整天绷着一张脸啦，不过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她在想什么我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又不是故意做出那样凶巴巴的模样的……
啊，这么说起来那家烤肉真的超级好吃啊！李莉莉这家伙，瞒着我自己偷偷吃好吃的是吧？下次再和她打球绝对不会放过她……对了，如果我赢了就让她再请我吃饭，嗯，就这样！
胡思乱想着，我的口中已经不自觉地“哼～哼哼～”地唱出了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旋律，与其说是旋律，其实也就只是不到十秒的几个音符而已。
总有这种情况的吧？在街上或者什么地方听到的简单好记的调子，即使不知道出自哪首歌，但不知不觉间就从嘴里哼出来这种事，每个人应该都有过的。这也说明了自己现在很放松，松得整个人都要在这哗啦啦的水声这融入这片淡淡的水雾中似的。
叩叩叩
毫无征兆的，从门外传来了指节敲击门扉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在门外的只有可能是李莉莉，但还是被稍微吓了一跳。
“——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她推开门，探进来半个身子，将几件干净的衣服放在了靠近门的洗衣机上。
“……没有用浴缸啊。”
“啊，嗯……因为没有出多少汗嘛，而且用太多水也不好。”
我缩在帘子后面，用帘子挡住了身体，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位和她对视着。
“嗯……不用着急，慢慢洗就好。”
“好的——”
恢复了精神的我笑着回答了她。我本以为她会就这样离开，可她依旧一只手扒在门边，露着半张脸看向了这边，那往日像贝壳一样纹丝不动紧紧闭成一条缝的嘴唇，此时在水雾中似乎张开着，但下一个瞬间又立刻闭合。她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一边又好像在思考要不要说出口。
“……嗯，那就这样。”
然而最终我也没能等到她开口，我们就这样愣愣地对视了十几秒，她还是转身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她犹豫了。这大概是今年最让我震惊的事情，第二是我开学考试时英语考了七十多分。
能让那个李莉莉陷入沉思的事可不多见，她的大脑回路不知道比我清晰多少倍，大概就像城际高速公路和市区里的立交桥那样的差别吧。
在她离开浴室后，我不由得开始思考起到底会是什么事情。
嗯……学习上的事吗？不过她脑子比我灵活得多，成绩也比我好，多半不可能。
难不成是因为父母不在家感到寂寞了？
嘛嘛，不管看上去再怎么成熟，但她也只是刚刚脱离初中的小孩子嘛。真是的，坦率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好咧，这样就……”
关上了淋浴头的开关，我拿起一旁李莉莉交给我的灰色浴巾开始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因为是刚刚洗净的，毛巾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洗衣液的香味，淡淡的清香飘进了鼻腔里，让本轻飘飘的身体更加清爽了不少。
洗衣机上放着李莉莉为我准备的衣服，不出所料，是和我家里一样的宽松T恤和长裤。其实刚才还抱有一丝“她会不会有可爱的睡衣”这样的期待……不过这样也行，穿和平常一样的衣服也比较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受康乔的影响，以前自己明明不会那么在意睡衣之类的东西的……
“算了算了，不要想那么多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赶在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袭来之前将小小的红色身影甩出了脑海。
“呼~~清爽——”
回到卧室中时，李莉莉正光着脚坐在电脑桌前，亮起的屏幕上似乎显示着什么，但被她的脑袋挡住了看不太清。
见我回来，她一边“那就换我去洗了”这么说着，一边站起身从我身边走向了卫生间。
由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能靠着那张单人床的边缘盘腿坐下，淡黄色的木制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即使就这样席地而坐也不用担心弄脏衣服。
卫生间传来沙沙的水声，我有些无聊，便产生了想要看一看那台亮着光的电脑的这种想法。这样似乎有些不礼貌，但只是一下下，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吧？
“什么什么……嗯？”
屏幕上是我不认识的深色页面，页面被分成了好多各自显示着不同内容的窗口，其中一个窗口是类似视频的进度条一样的东西，其他几个窗口上则显示着室内的画面，似乎是在某家餐厅里。
唔……完全看不懂……
鼠标和键盘就放在一旁，但我完全没有胆量去试着操作一下。对于不擅长的东西还是就这样放着比较好，万一惹她不高兴就不好了。
放弃了对电脑的研究，我将目标转向了我比较熟悉的那台电视。虽然她家里的电视已经不是原先的那台，但电视的操作不都是差不多的吗？用遥控器打开然后找到想看的频道就行了……
什么的，是我过于低估现代科技了。
我对电视机的印象完完全全还停留在几年前的老式大头电视，对现在的这种网络电视却是一窍不通，折腾了半天，虽然成功让电视显示出了图像，可怎么都调不出来想看的节目。没办法，谁让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和这种电子设备无缘呢……会用智能手机差不多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吧。
“你的衣服我洗过了，应该等一下就能烘干……在干什么呢？”
门旁传来李莉莉的声音，正在全心全意与手中的遥控器抗争的我被她吓了一跳，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腰撞到了单人床的边缘。
痛痛痛……我这么呻吟着，用手揉着大概有些肿起来的后腰。话说今天被她吓到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多啊？
她露出了像看着什么珍奇动物一样的眼神，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光着脚走向了我这边，还沾着水珠的脚底走过地板的时候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
“有什么想看的？”
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我身旁的地板，大概是不想让床单湿哒哒的吧。但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她的肩膀几乎和我的肩膀贴在一起，尚未完全挥发的水蒸气和她特有的高体温混合起来，像是蒸桑拿一样有些闷热，对于刚刚洗完澡的我们二人来说，这个温度还算舒适……不过还是有些不自在，我稍微往一旁挪了挪。
她掰开我的指尖，有些强硬地从我手中夺去了遥控器，随后她用大拇指十分迅速地在遥控器上按了几个按键，电视上就显示出了许多不同的节目。似乎和有线电视时代要来回调节频道不同，现在的网络电视都是点播了，这样倒是很方便。
“想看的吗……嗯，电影？”
“这范围也太广泛了。”
十分客观的评价呢。虽然这么说着，但李莉莉还是将界面调到了电影那一栏。
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电影……会去打开电视也只不过是因为无聊而已，不过一定要选的话我会选择动作片。不过现在真的要我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选啊，毕竟我选电影的品味不怎么样。
“那就……那个？”我随便指着人气比较高的几部新片的其中一部，李莉莉一边有些意外地“你居然喜欢这种类型吗？”这么说着，一边将选框移到了那部看上去像是爱情类电影的封面上，然后按下了确认键。
“啊等一下，我去关下灯哦。”
我站起身，咔哒地关上了灯的开关。暗下来的房间中只有电脑和电视的屏幕发出着淡淡的光线。房间中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比起宽敞的电影院，我更喜欢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
——有点微妙啊……
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从音响中传出有些不明所以的片尾曲，宣告着电影的结束。
不……不只是片尾曲，整部电影都有些不明所以。
嗯……其实一直到中途还是蛮感动的，看到最后时我还在期待会不会有什么反转……能看出来导演似乎是想表达什么独特的感情见解，但过于草率的结局只让观众觉得主角的死太过出戏，第一眼看到那部分的时候还会觉得有些震惊，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感觉有些好笑。
“……”
我看向身旁李莉莉。她双手抱着膝盖，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被电视屏幕照亮的侧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依旧是往常那副扑克脸。虽然看不出她的想法，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是喜欢的样子。
“……我去把衣服收回来。”
她从地上站起身，也许是坐太久了，她有些没站稳，险些一下子倒在我的身上。我从她的背后托起她的身体，让她免于跌倒。
“呼嗯？！”
然而，在我的手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她像是触电了一样一下子弹射起来，同时嘴里似乎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哎？哎……？
刚才那么可爱的声音，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那个李莉莉？
我这么想着，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她则背对着我站在原地，由于看不到她的表情，所以我无法揣摩她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不过我没怎么见过她有表情的样子，就算要我想象出一张和刚才那“呼嗯”的声音相符的脸，我多半也做不到。
“哎……那个……小心点噢？”
我试着开口，她只是“嗯……嗯……”地回应着我，就这么在我面前楞了一会之后推开门走出了昏暗的卧室。
“要睡哪里？”
过了一会，正在阳台晾衣服的她突然这么开口问道。看来她没怎么在意刚才发出奇怪声音的事。
哎？地，我对她缺少主语的提问总是很难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我在问你要睡哪里。那张床要睡两个人太挤了。”
她将晾衣架升到阳台顶部之后，回到了卧室。
顺着她的眼神，我看向了身后的单人床，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身后的床上放着两套被褥。
“我……我睡地板就好了。”
“……这样吗。虽然挤一挤也没什么……”
“嗯？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赶快过来把你的床铺铺好。”
她走到床前，我们一起在地板上摊开了那套新的被褥，之后我们各自钻进了自己的床铺。
虽然被子里面有些凉，但足够柔软，枕头也一样，脑袋刚接触到枕头就深深地陷进去。被这样子包裹着，眼皮慢慢变得沉重起来，明明到刚才还没有睡意的。
结果到头来只是普通的留宿啊。虽然有些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不过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太好了……
“那么晚安~”
“嗯……晚安。”
互相道过晚安后，我感受着渐渐变得暖和的被窝，缓缓合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