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在指针缓缓走向五点的凌晨时分，我推开了天台的铁门。因为可馨今天意外地起了个大早，要忽悠脑子很聪明的她稍微花了些功夫，等我来到天台时，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已经背对着我趴在了护栏上。
“雯雯～？”我轻声呼唤她，她轻抚着被风吹起的长发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没错，一如既往。
自我们相识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对我的露出的这张笑脸依然不曾改变过。即使坐在她的身边，她也总是和我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我们之间似乎有着一面不可见却难以逾越的高墙。
我向她丢出了早在几天前就想好的各种话题，例如“假如突然中了彩票的头等奖要怎么处理”“最近新出的那本小说真好看啊”和“八班的班主任好像在和心理咨询室的老师交往”这之类，顺便一提最后那件事我是从可馨那里听来的。
如果和雯雯同班的不是可馨而是班长或者子怡就好了，她们两个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打听一下雯雯在班里的样子，毕竟雯雯总是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事情。
雯雯对前面两件事似乎没什么兴趣，但提起心理咨询室的老师，她“难怪上周的自习突然请吉老师来讲课了啊”说起了这么一件事。
“哎？那个老师姓吉吗？”
我稍微有些意外。心理咨询室的老师……也就是所谓的校内心理医生，去年时在职的那位心理医生我是认识的。因为一年多没有见面，她的长相在我心里已经模糊起来，不过她要是从我面前走过我绝对能一眼认出来。不管怎么样，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心理医生并不姓吉，而是更加常见的姓氏。她是调职了吗，还是辞职去其他地方了？
我对雯雯口中那位吉老师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充其量只是在教师办公室见过几面，能记得住的大概只有她比较丰满这一点吧。吉这个姓氏在我周围的人中很少见，若是有这么一个人，我应该很难忘掉才对……不过都差不多。我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群体没什么好印象，他们就只是一群打着“医疗”的旗号擅自窃听别人秘密的小偷罢了。
啊，不过我并不会责怪她，毕竟她也只是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只是自那以来，我就对医院这个地方十分抗拒，也多亏了这件事，我现在十分注重身体的健康。
“是啊，我记得叫吉……吉楠？一个木和一个南的那个楠。”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的食指在面前比划着那个字，而我的注意力却并不在她指尖划过的空气中。最近的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了，但还没到需要直接穿短袖的温度，穿着校服的外套会有些热，但脱下来又会觉得冷，就是这么有些尴尬的季节。我宁愿热一些也不想在换季时期感冒，所以依然严严实实地穿着校服外套，而在二者之间，雯雯选择了折中的方案。她少见地卷起了袖子，而我的双眼则完全被她毫无防备地裸露着的手臂吸引过去了。
虽然以前就一直这么觉得了，但从这个距离仔细观察才发现，雯雯的手真的好漂亮……但又和同龄其他女孩子的手有着些微的不同。
常年握球拍的手指显得十分修长又很有力，指根和虎口处有被球拍磨出的薄薄的茧，却丝毫不会影响这双手的美，不如说这些难看的茧让这双手在我眼中反而散发着独特的光彩……不，并不难看，这是她一直以来努力着的证明。她这双手并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手，手掌中略显粗糙的掌纹印刻着些许沧桑。我不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但从这双手中，我仿佛可以窥探到些许她难以言说的过往。
然而，随着我的视线渐渐上移，下一个映入眼帘的景象更加让我为之一颤。
那卷起的袖子之下，在她右手的手腕上，有一道显眼的赤红色伤疤。那道伤疤很长，从手腕凸起的那块骨头向手臂斜上方延伸，我粗略地目测了一下，大约有十厘米左右，也许还要更长，而且还有着针线缝合的痕迹。
若用钢琴的节奏来表达，雯雯手中的掌纹大概就是柔缓的叙事曲，而这道伤疤则是轻柔曲调中一个刺耳的不协调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胸口。
这是……那时为了救我而留下的吗？
我倒是知道之前她的手臂上有一块从这里摔下去时造成的淤青……是一直在刻意隐藏着这条伤口吗？
“我说康乔，你有在听……”
她的声音绕过了我的耳朵，在空气中飘散，因为我依然未能从刺耳的音符中回过神来。
懊悔，不甘，心痛，担忧，歉意……无数情愫同时涌上心头，如五线谱一般在心脏里搅成一团乱麻，将我的心脏向下拉扯着。而在一段时间的互相撕扯后，最终从缠结中解放出的最为坚韧的那一枚音符，连我自己都觉得后怕。
——喜悦。
雯雯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是为了我而留下的。一想到这个事实，我就止不住地欣喜。
“哈哇？！康，康乔？！”
雯雯那丰润白皙，久经锻炼而无人能够伤到的肌肤上，因为我刻下了疤痕……宛如一加一等于二，宛如喜马拉雅山屹立在青藏高原一般，她的身上永远地刻下了只属于我的印记。这是无论是谁，无论过了多久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因为这种事而开心有些不尊重雯雯……但是……但是……！
“康，康乔……等……唔嗯？！”
“……雯雯……”
精神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恍惚。等雯雯惊慌的喊声驱散我眼前的迷雾后，我发现雯雯已经被我小小的身体逼入了墙角。自己正在极近的距离以有些强硬的方式牵着她的右手，她美丽的皮肤上那道不和谐的伤疤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而我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丝细小的温热。
“对，对不起……！”
意识到自己刚才做出了什么后，我立刻放开了她的手。
“伤口……还会痛吗？”
“早，早就不痛了！没关系……不要在意……那个……真的已经不会痛了，所以……”
所以……？
这之后的话语被她咽进了肚子里。我很好奇她想要说什么，但雯雯努力地声张着自己的伤口已经痊愈的模样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缩回了被我吻过的右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像是为了证明一样不停轻轻抚摸着那道长长的伤疤……也是刚才我的嘴唇轻触过的地方。
她背对着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又耷拉着脑袋，没有扎起来的头发垂在脸前，我只能从发丝间看到她如被热浪包裹而波浪般上下起伏着的嘴唇。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紧贴着身后形成九十度夹角的护栏，似乎想要再次拉开和我之间的距离，然而她脚下剩余的空间，早已不足以让她后退了。其实她要是想逃走的话，完全没有必要一头扎在无路可退的身后，以她的力气，将我这么小的身体推开肯定是轻轻松松，可她并没有那么做。排除她没睡醒脑子没转过来弯这种可能……也许她并不讨厌我这样做？
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那面障壁，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牢固。
“雯雯……？”
迎着她身上飘来的淡淡香味，我向她面前挪动了一些。她依旧是握着手臂缩在角落里，但我们都是坐着，所以往日阻挡我们的最大因素——身高差，在这里可以忽略不计。我想要看清她的表情，于是伸出手，撩开了她遮挡在脸前的长长的发丝。
“等……康乔？别，别这样……”
我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明明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可雯雯的脸却烫得像刚烧开的水壶。浓艳的鲜红爬满了她的双颊，腮红一般的色彩与金色的长发交相辉映，在淡淡的阳光下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染上了她的颜色。说实话，这种刺激对我来说过于强烈了，以至于心脏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停止了跳动。
“哎嘿嘿……这不是能露出相当可爱的表情嘛~”
当指尖碰到她的瞬间，她浑身触电一般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想要别过脸去，却被我小小的双手牢牢锁住而无法动弹。
仔细看来，雯雯的脸比我想象中要小一些啊，连我这双堪称袖珍的小手都能轻松地捧住。她半睁着的双眼中，一双棕红色的瞳孔正隐藏在垂下的睫毛之间，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总是不愿意看向我这边。
真可爱……
冰凉的手掌渐渐被雯雯滚烫的脸颊感染了温度，刚刚还停滞了一瞬间的心脏像突然运作起来的马达一样剧烈搏动着，若是不压制一下，说不定马上就会从薄薄的胸口跳出来……反正我就是没有胸嘛，心脏这东西还真麻烦啊。
“康，康乔……”
一直在叫着我的名字呢……只是名字而已，每天有无数人会叫起的这两个字，但从雯雯口中吐出时却仿佛拥有了魔力。她每次喊出我的名字，我的心跳都会加快几分，身体也渐渐变得暖烘烘的……我脸上的红晕，现在也许并不输给雯雯吧。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需要一较高下的事。还是说她真的会魔法？……不太可能吧？
“什么可爱……别，别这么说我啊……不对，别，别看我……呜……”
“做~不~到~可爱的东西就是可爱嘛~”
我伸出手抚摸着包裹着雯雯的金色长发。由于她平时经常扎着马尾辫所以看不出来，但她的发量其实比看上去要多一些。像是摸着厚实的毛毯一般，手中传来的触感十分地令人安心。
雯雯似乎是放弃了抵抗而紧紧闭上了眼睛，口中偶尔会溢出来的“呜呜”的声音让人不太分得清楚她到底是舒服还是在闹别扭。我的手指陷入了她柔软的发丝中，顺着头发的走向，手指缓缓地在发丝的海洋中游荡着，最终到达了垂在她脸颊两侧的发梢。手掌中的这一缕金发，散发着奇特的香气——这就是她身上香味的来源啊——我这么想着。像木头一样，没那么浓厚的淡雅香气，这种香味我好像曾在哪里闻到过……
薰衣草？对，没错，就是薰衣草的味道。
“别，别闻啊！康乔你今……今天是怎么了……”
“嗯~今天的我，感觉很想变成猫猫呢。”
“猫……猫猫？等……呜？！”
我不顾雯雯的劝阻，将鼻子凑到她耳朵后方，贪婪地将这片香甜的空气全部吸进了身体里。听说猫科动物会用耳朵后侧的汗腺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做标记……这种事情说不定人类也能做得到呢。
“遇到好闻的味道就要尽情地闻个够，因为是猫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薰衣草这种植物似乎经常作为某种意象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中，给我一种它离我很遥远的错觉。然而就在前几天，我发现在学校后门的不远处就有着一片小小的薰衣草田，似乎是这附近的住户用那片荒废的空地栽种出来的。
虽然不是猫薄荷，但猫猫应该也是喜欢薰衣草的吧。
薰衣草离我并不遥远，而雯雯此刻也近在咫尺。
“呜嗯……”
一边抚摸着她的头顶，一边任由自己的鼻息拍打在她光滑的脖颈上。耳边偶尔会传来的雯雯的呜咽声，不知何时变成了轻轻的喘息，而且似乎是在配合着我的呼吸，每次我呼出气息时，雯雯就会猛地吸进空气。不过与其说是配合，不如说更像是被我的呼吸刺激到了，这里就当做没发现吧。
“呜……康，康乔……铃……声…………”
不用雯雯开口我也听到了，耳边响起的早自习预备铃回荡在校园中，从楼下也传来了马上迟到的学生们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想听雯雯的声音。
“已经赶不上啦……就这样把早自习翘掉怎么样？反正也不会有老师来~”
“这……这话从康乔你嘴里说出来……没问题吗……呜……”
“以为我在重点班就一定是好学生嘛？以貌取人可不好哦。”
从成绩上来看我确实是好学生啦，不过我偶尔也想……顺从一下自己的内心，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翘掉早自习这种事确实不太好啦，主要是可蔚和沐子那边。况且雯雯和可馨又是同班同学，万一被她知道我们两个同时翘课，以她的性格绝对会把我们关起来盘问的……关起来倒是不至于，但她喋喋不休的追问真的很烦人。若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暴露给她，肯定会变得麻烦起来。
“嘛……那就回去吧。”
我有些不舍地放开了雯雯，准备等她站起身后再一起回到教室。
“……哎？”
“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
雯雯轻轻拍了拍几分钟之前被我抚摸过的脸颊，她的脸上依然布满潮红。唔唔唔……真不想就这么放她走啊……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以后我还能和雯雯见面，现在一定要忍耐……
于是，等雯雯缓过劲来之后，我和摇摇晃晃的她便离开了这片天台。
“有些意外呢，见到了雯雯这么可爱的模样。”
“笨蛋吗……我才是被你平时那副乖乖的样子骗了啊！居然差点被年级第一骗着逃课了什么的……”
为了不打扰到高年级的学长学姐，我们蹑手蹑脚地从楼梯向一楼走去。现在即使说些什么奇怪的话雯雯也不能发出很大的声音，她尽力压低声音向我反驳的样子有些有趣，忍不住又想捉弄她一下了。
“哎~可是雯雯不也乐在其中嘛！要不然以后每天早上都给雯雯摸摸头？”
“才……才没有乐在其中！还不是因为你突然扑上来闻个不停……”
“但是真的很好闻嘛，雯雯的味道很香噢，还甜甜的……”
“只是……只是……洗发水的味道……”
“我没见到洗发水所以就是雯雯的味道~”
“怎么这样……呜……”
呜哇，不好，好像有点欺负过头了。应该……应该不至于哭出来吧？嗯，没有哭呢，乖孩子乖孩子~
没一会儿我们就下到了一楼，六班和八班在相反的方向，所以我们在这里就要告别了。
“那……我就先回班去……”
“唔……只能这样了……”
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作为学生，还是不能和上课铃声作对啊。雯雯她十分干脆地转过身去，晃晃悠悠地一步一步走向通往八班的走廊的样子让我有些不爽，就不能再表现得舍不得一点嘛？
“对了，雯雯，稍等一下——”
“嗯……？怎么了吗？”
我小跑两步追上了雯雯，虽然也不是一定要在这个距离说的事情，但身体还是自作主张地跑了过来。
“中午……可以稍微等我一会儿吗？”
“中午……？有什么事？”她歪着头，对我的发言表示出不解。
“想说一起去吃个饭啦……很普通的吧！要是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
“没，没有！并不是不愿意……那我下课后就在班里等你噢。”
“啊……我觉得不要在班里比较好……”
先不说和她同班的可馨，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是雯雯的同桌……就是那个走到哪就把桑拿带到哪的李莉莉。虽然她还没有解释清楚她的雯雯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但被她看到我和雯雯单独待在一起还是会很不舒服，不对，只要看到她在我视野里就会很不舒服……不，只要想起有这样一个人就会很不舒服！
“嗯……在教学楼后面汇合怎么样？只是几步路的距离，那里也没什么人。”
“教学楼后面啊……我没去过那里呢，不过康乔这么说的话，那就这样吧。”
雯雯没有询问原因而爽快地答应下了我的请求，这大概比刚才一个劲地闻她的味道还要让我激动。而且……“如果康乔这么说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其他人这么说就不会考虑，只有“康乔”提出这样的要求才会答应呢？哎嘿嘿……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但雯雯这不是也有在想着我的事情嘛~
内心的欣喜难以掩饰，感觉从自己的嘴里好像发出了有些恶心的笑声……不过看雯雯并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是没有发出来才对。只在心里这么笑一笑就好，冷静，冷静……
“那……中午见？”
“嗯！中午见！”
向雯雯挥手告别后，我兴奋到几乎是一步一跳地走上了回到班级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