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想象中的还要坐立不安。
在通往阶梯教室的室外台阶，我和康乔肩并肩坐在同一级台阶上。一周之前还觉得已经习惯了的距离，此时却让我如坐针毡。
明明是我主动叫康乔出来的，却反被她拉着到了这里。结果，时间和地点这两道填空题，我没有一个能够解开。就像我填写在试卷上的答案是康乔教给我的一样，这两道题的答案也早就由康乔决定好了。
我抱着膝盖缩在台阶靠墙的一边，各种疑问和思绪随瓷砖墙面传来的凉意一齐混成了一团。
康乔她很温柔，也很体贴。虽然我几乎没有去好好地看过她的眼睛，但我总觉得那双眼似乎每次都能看透我心中所想。可是现在，我更希望她说点什么。
她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也只是静静地坐着，这份如雾气一般蔓延开来的寂静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觉得她是故意在等我开口打破沉默。
她已经告诉了我两个答案，接下来这一题，轮到我交出自己的答案了。
“对不起……”
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沉默许久的我，选择了最简单的选项。
我需要向她道歉的事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突然消失的事，成绩的事，约定的事，李莉莉的事……要一一说明实在太麻烦了，我不知道她想听哪一件，也不知从何说起。
不对……其实我知道。
她想知道所有的事，甚至不仅仅是刚才列出的那些而已。
她想从我口中听到的是被我埋葬在深处的，更加让我不想回想起的……关于我自己的往事。虽说我先前承诺过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但现在我特别想回到一周之前堵住自己的嘴。
我过去的经历并没有很丰富多彩，只有黑白色调的生活里称得上开心的事更是屈指可数。特意把这些没什么意义的故事端出来说给别人听，会搞得我好像在装可怜一样，所以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李莉莉。
这世界上比我痛苦的人多的是，哪怕是我在这里踌躇不前的当下，也有无数人在因为食物和住所而发愁。
和他们比起来，我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哪怕是我感受不到快乐的每一天，也是无数人口中的“幸福”。我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样子的，但如果我这样的生活就是幸福的话，我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在无病呻吟。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顺着这闹别扭一样的声音，我偷偷向身旁看去，近在咫尺的康乔挂着一副和说出的话语截然相反的笑容。
“呃……不，不是……怎么说呢……”
“好啦，把头抬起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一双小小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托起了我几乎埋进双膝之间的脑袋。她的手掌凉丝丝的，也许是她们班上已经开了空调吧……被她这么抚摸着，让我感觉很舒服。
被这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我的视线不知该投向何处。我想像以前一样做出笑脸糊弄过去，可我做不到。我笑不出来，哪怕是虚假的笑容也做不出来，嘴角就像被石头紧紧压住一般沉重，透不过一丝气。
“不想说的话，慢慢来就好。我不会突然跑掉的。”
轻飘飘的话语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一惊，身体也随之一颤。
果然，她能看透我的想法。
她知道我在隐瞒什么，知道我有事情没有告诉她。
我以为她的这句“不会突然跑掉”也许是在责怪我，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不满，比起责怪，这语气更像是在开玩笑。
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太过温柔了……没有因我突然消失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我食言，隐瞒这些事而不满。
她一再地容忍我，包容我，抚摸着我脸颊的这双小小的手仿佛是在告诉我：“尽管向我撒娇也没问题噢”。但……我已经不是能撒娇的年纪了。
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即使做不到也要独自想承担，不能依靠别人，这才是我从在一路走来的路上学到的东西。
因为我不知道她会纵容我到何等程度，也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突然离开。
所以，无尽的包容，比起果断的拒绝更加让我感到恐惧。
如果她对我生气，对我发火，告诉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说不定我能够心安理得地回到以前的生活，让一切都恢复原状。
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我不知道她以后会在什么时候这么做。
不是我不相信她，正相反，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我没有资格，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将她束缚在我身边。康乔这样优秀的人，值得更好的未来。
“呜……”
我挣扎着想要叫出她的名字。我觉得只要喊出这个咒语一样的名字，心中束缚着自己的什么东西就会稍微松动一点。但即使张开像吸铁石一样紧紧粘在一起的嘴唇，我能发出的也只有无法称之为声音的呜咽。
现在的话，我还能够放下她，回到一无所有的生活，代价只是一段时间的落寞。可我不敢保证以后的我是否能够做到。
宛如平静海面上突然卷起的漩涡，她的存在让我越陷越深。同时也如我畏惧这深海下的未知一样，我害怕她在将我卷入深海后突然消失不见。
……可不管怎么样，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课间只有三十分钟，时间可不会因为我的踌躇而驻足。
“……考试成绩……出来了……”
总之，我试着提起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嗯嗯，考得怎么样？”
“一般般吧，大概……”
我向温柔的她汇报着自己各科的分数，可是和除体育之外不管哪一科都是年级第一的她比起来，说自己一般般都让我觉得自己有些自大。
在听过我的报告后，她一边说着“这不是很不错嘛~”一边将贴在我右边脸颊上的手移到了我的头顶，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
“那，名次？”
她笑着向我抛来了一个我不怎么想回答的问题。
我确信她是知道这个分数在年级里大概的位置的，但她一定要让我亲口说出来……有时候我觉得她这种地方真的很坏心眼。
“两百多吧……”
具体点说，是二百八十七名。
我们年级到底有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但记忆里年级排名表中最后几名的名次是以六开头的。
往前不算优秀，往后也不算落后，我的名次和我本人一样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
顺便一提，以前这个数字一直徘徊在四百左右。
“嗯，也就是说在前一半了呢。”
她看上去比我还要开心，我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说雯雯，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当，当然记得……”
仅此一次，能够让康乔做任何事的命令权，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忘记。
但是我巴不得自己忘掉它，也想要康乔忘掉它。
要是能像电影里一样一记手刀就让人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的话，我倒是希望自己有这种能力……不过就算有，我多半也舍不得对康乔下手。
与其考虑这些不切实际的事，还是想想该让康乔做些什么吧……
“那，想好了吗~？”
明明是被命令的一方，康乔却反而兴奋起来了。她盯着我的那双眼中写满了期待，这下我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对谁的奖励了。
“还，还没有……”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逃似的将视线移向了远处走廊上已经下课的其他学生。
其实，我是有想要康乔做的事的……
发誓不要离开我，永远陪着我……什么的……
但把这作为一个游戏的赌注未免也太沉重了些，康乔肯定也不想听到这种命令。
而且不管是命令也好誓言也好，终究只是口头的承诺罢了，都是些随时都能被推翻，随时有可能被忘记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傻子才会相信约定啊承诺啊之类的东西，即使写在纸上，只要撕碎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比起这些，我更想要一些更加现实的，让她随时都能想起我的东西……
余光闪过她的胸前，我瞟见了领口内洁白光滑的脖颈，在那里隐约能看到露出一角的黑色蜡绳。
看来她依然戴着那枚被当做项链的戒指。
但是，只有这个还不够……
“那，那个……康乔你……闭一下眼睛……”
“欸？倒是可以……”
她这么说着，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渐渐消失，并以一副疑惑取而代之。我也因此而终于能够直视她的脸了。
她回应着我的话，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除此之外还往后坐了一些……明明这不在命令的范围内。
“我可以……碰你……吗？”
尽管还没有得到她“可以”或“不可以”的回应，但我还是抚上了她的脸颊，因为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康乔却受到惊吓一般“呀”地惊叫了一声，吓得我立刻缩回了手。
“对，对不起！果……果然你还是讨厌被我碰吧……对不起，今天就……”
“不不不不不，没有这回事！”
我匆忙起身正要逃走的时候，手腕上却传来了意外强大的力量，我一个没站稳向后倒去，结果是我重新坐回了台阶上。
虽然屁股有点痛……但现在我连一声“好痛”都喊不出来，究其原因，是因为康乔正抱着我的手，将脸颊放在我的手中轻轻摩挲着。
“刚才是有些被吓到而已啦……因为没想到雯雯居然会主动碰我。”
她依旧是闭着眼睛，嘴角却再次勾起了微笑。
皮肤细腻的触感笼罩着我的手掌，让我不敢用力，也不敢大口呼吸。
我摸过自己的脸，也摸过康乔的手，但这些都与此时手中的触感截然不同。
与其说是皮肤，更像是在摸一块豆腐……这个比喻也许有些不恰当，但以我现在马上就要因过热宕机的大脑，也想不出来什么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细腻得好像是一块上等丝绸，仿佛即使放在平地上她也会滑走。
我想要捏一下这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滴出水来的脸颊，但又怕她会像豆腐一样碎开。
所以我只能任由她变得温热的脸颊自己在我手上蹭来蹭去。只是提醒自己要保持呼吸，就已经耗尽我的全部精力了。
“……”
我发不出声音，也在抗拒着发出声音。我轻轻用拇指按在她柔软的脸上，被手指碰到的地方立刻就形成了一个酒窝一样的小小凹陷。
我很害怕。害怕她会拒绝我，害怕我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这么好。
可她没有抵触，也没有像刚才一样大叫出来，反而是抬起了头，把脸摆到了我摸起来更方便的位置。
太阳已经爬到了楼顶，即使是这个处于两栋楼夹缝中的室外楼梯，也能分享到无私的太阳送来的一束光。
……这么说起来，我对今天之前的天气好像没什么印象。
昨天是晴天还是阴天？这个月有没有下过雨？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却丝毫想不起来。
也许是我不怎么抬头看过天空吧，我好像至今为止，连天空是阴是晴都不知道。
天气预报对我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不会带伞，下雨了也只会淋着雨回去。我不怕淋雨，也不怕感冒，但我现在有些害怕这过于耀眼的阳光，会不会晒伤康乔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我一直觉得康乔她很瘦，但她的脸意外的有些圆润。我的手指顺着康乔的脸颊抚摸着，酒窝般的小小凹陷也随着指尖的移动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水波纹似的痕迹。
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被深红色头发盖住的耳朵……我用自己轻柔的力气抚摸着她，手指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我的手中刻下了截然不同的触感。
手指渐渐向脸颊的下方划去，渐渐地，指尖上传来了云朵般的柔软。
指尖，指头的侧面，直到整个手指，我将拇指轻轻地按在了她的下唇上。我被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和这比我一生中摸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的触感吓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生怕自己呼吸的声音大了一些，就会惊扰到面前睡着了一样的康乔，害怕她会像刚才一样大喊一声逃掉。
我也无法听到外界的任何声音，耳畔传来的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还有康乔轻柔的呼吸声。
指尖稍稍用力，被按住的下唇就稍微张开了一点。手指被夹在双唇之间，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后我才发现，康乔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
她的嘴唇既柔软又很红润，和一到夏天就要经常喝水的我不同。我觉得她也许涂了唇膏，又很想知道康乔会用的唇膏会是什么味道……她的洗发水是与众不同的中药味道，说不定唇膏也是我想象不到的味道。
不知不觉中，我大拇指的第一指节已经几乎有一半探进了她的嘴唇中。指关节被唇瓣包裹着的感觉有些舒服……而且从手指与嘴唇的缝隙之间，我似乎隐约能看到一点淡淡的粉色。
我不敢再继续深入了。并不是怕康乔咬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反倒希望她能用力地咬下去，就算她把我的指头咬下来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她在我身上已经留下了痕迹，再多一点也无所谓，而且这样的经历说不定可以让她在以后没有我的时候，也能偶尔想起我。
我的拇指正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指甲顶着康乔的上唇，而指尖则按压着康乔的下唇。我并没有完全将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她也没有用力含住我的指头。
到这里还可以说是偶然情况，但如果再进一步，说不定会变成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我能感觉到康乔的呼吸在变快，不仅从鼻尖传来的气息越来越急促，指尖也传来了些许炽热。
当然我自己也一样。
要是这场景被其他人看到了，肯定很不妙吧。
突然间，一段已经几乎被我丢在记忆的垃圾桶里的某个梦中的场景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和康乔接吻的那个梦。
准确来说是快要接吻的梦，因为在我感受到她嘴唇的触感之前我就已经醒来了。
不过那只是梦里的场景，并不代表现实中的我想要和她接吻。虽然迄今为止我的梦有不少变成了现实，但唯独这个梦，我觉得离自己太过遥远。
先不说我们都是女生，就算抛去性别我也不会和她接吻。
这是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但康乔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和其他人接吻过，但如果没有的话，我觉得这重要的初吻应该交给除了我之外的，她真正喜欢的人。
……虽然这么想。
但我却抑制不住此时自己想要把嘴唇贴上去的冲动。
我想用亲吻这种只有恋人之间才会做的行为为她烙上我的印记，我想从她那里夺走象征着“第一次”的东西。即使我们并不是恋人，也不可能成为恋人。
像是有两个截然相反的自己在打架一样，我不知道到底该帮哪一边，也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一直觉得自己一个人走完这还很漫长的人生，就是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了，但康乔的出现，让这坚固的想法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真正想要什么，我真正需要什么，这些事情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觉得，自己这不灵光的脑袋里也许有哪个地方坏掉了。
“雯雯？”
“啊呜哇我在？！”
似乎是因为我陷入了思考而太久没有动作，许久没有动静的康乔突然开口了，吓得我一瞬间收回了手。
“结束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从她口中说出的这短短三个字，我从中听到了一丝遗憾。
“不不不不不不！再，再一下下！”
我慌张地阻止着正准备睁开眼睛的康乔。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肯定是不能让她看见的样子。
康乔撅着嘴，这表情比起不满倒更像是不解。
但是，对不起……
我需要时间让这颗躁动不安的心脏安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