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存在于世界夹缝之中的都市,人与非人的乌托邦,走投无路之人的庇护所,公正与公平的理想乡——
都是一些只有白痴才会相信的屁话。
这座仿佛没有边际的城市教会史纪笙的只有一个字。
苟。
也就是说,在各方面压力造成的夹缝之中生存,遇事先以怂为主,把自己扮成一只拾人牙慧的无辜老鼠,一只只会活在下水道阴暗处的平凡蟑螂。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要拒绝,也不要轻易点头。
如此一来,便算是“苟”住了。
作为一个没什么牌面的普通穿越者——好吧,或许这座城市里人人都能算是穿越者的范畴——史纪笙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十九的年纪,而且还是个粉粉嫩嫩的新任孔乙己——用传统一点的说法,大学新生。
彼时,他还满怀期待地准备在大学校园里尽情讴歌青春的尾声,丰富多彩的社团生活、可以自由分配的课程表、形形色色充满个性的同学朋友以及不求会白头偕老、只愿昙花一现的甜美爱情。
可惜。
美好的未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抓不到手中的只是一阵清风。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来到这座奇特的繁华都市。
毕竟当时大脑混乱得和一坨散掉的毛线团没什么区别,身体也又累又饿,能坚持朝着唯一的光源走上几百米路,对于体测只能勉强及格的大学新生来说已经算是超长发挥,甚至给自己颁一面锦旗都不为过的程度。
残留在脑海中最后的一幕,是一道闪光。
并不是卡车的车灯,也不是病危通知书,更不是连环杀人犯握在手中的带血刀子。
——那之后,他就抵达了这座陌生的都市。
摩天大楼、城际高速、地铁站……仿佛自己只是去鬼门关走了个过场。
如果不是因为天上掠过的飞龙与人类,差点一尾巴把自己脑袋掀开的地龙的士,试图带自己去不可描述的地方消费的魅魔大姐姐——恐怕他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那之后,就姑且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了下去。
学会了规则,学会了摸爬滚打,学会了点头哈腰,学会了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尽管这座城市里充斥着野兽、魔物、人形种族等不讲道理的异世界生物,但他们似乎都有相当高的文明程度,并乐于遵守城市的规矩。
也是。
否则这钢筋水泥与石英砂铸造的丛林又怎么能容得下他们呢?
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记不清了。
虽然偶尔会翻一翻台历,但史纪笙连生日都懒得去记,更遑论自己的年龄了,只知道自己的这张脸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变过,还保持着十八岁的水准,和电视节目上的小鲜肉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经历也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史纪笙想到这里,便轻轻叹了口气,中断了自己那混乱又奇特的回忆。
一睁开眼睛,迎面而来的是一阵炫目的灯光,待他花费几秒钟时间习惯了之后,这才隐约能看清坐在自己正对面的人的轮廓。
人?
不。
要说是人的话,实在是太勉强了。
长耳朵、白皮肤与精致到只能在绘画里看到的容貌,如果是初见的话,毫无疑问会因为那份浑然天成的美丽而窒息。
是精灵。
前世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精灵。
但与身穿轻便服饰、拿着弓箭、站在树杈子上瞄准敌人的刻板印象不同,眼前的精灵戴着一顶黑色卷檐帽,穿着黑蓝相间、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属于暴力执法机关的制服,以及一副装模作样的假笑。
棕色而茂密的长发从帽子与额头的缝隙中垂落,修剪整齐的刘海遮盖着白皙的肌肤。
下方则是一对碧绿的眸子,还有即使拼命化妆也没法掩盖过去的黑眼圈。
就史纪笙见过的无数精灵之中,眼前这位女性精灵警官就算在颜值比赛之中也能拿下前十的高分,老实说,让他稍微有点受宠若惊了。
史纪笙不算是什么名人。
不是知名财阀的继承人,不是德高望重的研究者,谈不上作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市民,更非某个名门贵族的女婿。
甚至连通缉犯都不是。
不过,史纪笙认识她。
她是个名人。
至少在他的圈子里很有名。
狂飙精灵、鬼火女王、美人粉碎机、暴走长耳朵……诸如此类的负面称号数不胜数,堪称是人人避而不及、巴不得绕着她几条街走的超级扫把星。
在伊甸数都数不清的众多条子里,她也是最闪亮的那几颗星之一。
史纪笙一边将对方通常只能出现在电视报纸上的容颜拓印在脑海里,一边将戴着银色手铐的双手放到桌上,摆出一副乐于与警方合作的态度。
他可没那个胆子不乐于。
至于为什么审问自己的是个漂亮的女警官……大概是为了更轻易让自己放下戒心吧。
伊甸条子们有着相当高的执法权,使用私刑也在许可范围之内,只要弄不死人、弄不成残废,基本上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管。
没办法。
毕竟这里的罪犯们也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超级疯子,放在前世大概是一人就能爆破一座城市的程度——也只有伊甸这种神不神鬼不鬼的地方能容得下他们了。
用史纪笙的话来形容,伊甸的总体情况大概就是异世界阿美利卡pluspro+meta,只不过混乱与秩序在此地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不至于在毁灭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至少没人会对小孩和学校下手。
史纪笙环顾了一下周围。
三面隔音墙,一面单向玻璃,一扇紧闭的铁门,一个监控器,一个广播音响,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盏大功率的台灯。
好久没来这里了,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简单得让人感到无聊,该说是预算不足,还是维护到位呢?
不要误会,史纪笙并非这里的常客,他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过一次而已——这种地方但凡来过一次,肯定都会印象深刻。
最后,他才重新把目光放到年轻(大概)貌美的精灵女警官身上。
谁也没有说话。
诡异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仿佛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开口谁就是输家。
正如之前所说,作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史纪笙是乐意配合对方的。
但……怎么配合?
说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被逮捕的?
终于,某人的耐性被耗尽了。
“……史纪笙,史先生。”
女警官的声音很讨人喜欢,有种让人放下戒备的暖意,但只要细细品味一下,就能发现是一朵爬满铁蒺藜的玫瑰,扎得史纪笙的耳朵生疼。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折叠镜,架在史纪笙的面前。
光滑透亮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没剔干净胡茬的娃娃脸,五官还算端正,就是那对仿佛看穿红尘的无神死鱼眼实在是有些破坏整体的和谐。
还有一头欠缺打理的黑色短发。
一看就是只配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垃圾桶旁、值日时总是负责留下关门的那种不受欢迎的家伙。
史纪笙明白,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镜子。
其名为「测谎镜」,顾名思义,就是恶毒皇后用来查找「白雪公主」四个字的搜索引擎——好吧,不完全是,但姑且是相似的东西,能够对映在镜面上的人是否说谎作出反应,从而大声报出对方口中的是谎言还是真话。
史纪笙没有回应,而是继续让警官说下去。
“第十七区注册公民,家庭住址在老树街47号605室,职业是劳务派遣中介。登记年龄为25岁,无任何犯罪记录……”
女警官拿出一份资料文件,当着史纪笙的面念了出来,随后眯起眼睛,轻轻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总觉得她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毕竟那股疲劳感是完全没法藏住的,而她手边的咖啡杯里也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些许棕黑色的痕迹。
“你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呢,史先生。”
史纪笙有自信,自己的履历——哦不,是政治面貌无懈可击。
于是,他便点头行礼,微笑着回应道。
“多谢夸奖,莎夏·维多利亚警官。”
但迎来的却是对方审视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屡教不改的惯犯。
“……你认识我?”
“毕竟您总是在报纸、电视和社交媒体上露脸嘛,再加上又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若我说自己不知道的话,这面镜子大概就会闹起来了吧。”
“啧。”
莎夏不悦地弹了弹舌头,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实话。
至于那听上去就很轻浮的说法……她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可不会因为几句轻飘飘的夸奖就会羞得满脸通红,像个傻子一样。
“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史先生。”
“哦?”
史纪笙挑起眉毛。
“刚好,这也是我想问的。请问莎夏警官,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要将我逮捕?”
“……你不知道?”
“很抱歉,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您可要搞清楚,我是在家里睡回笼觉刚醒来、打算泡杯咖啡做个早餐的时候被你们破门而入逮住的哦?当时我还只穿了一条内裤呢,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在史纪笙说话的间隙,莎夏看了一眼「测谎镜」。
没有反应。
这代表他说的是实话,
……但不代表他没有办法可以瞒过「测谎镜」,伊甸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才,每年光是逃狱的问题都需要分配大笔的预算解决,更不要说眼前这位是和那起大案有关的嫌疑人,保不准身怀能够令他脱罪的绝技。
“这样啊。”
预料之中的回答。
莎夏撇了撇抹着新款口红的嘴唇。
她原本也不指望这个普通男人的嘴里能跑出什么象牙来,或者说,对方能直接说出和报告里一样的话来,已经算是足够老实了。
史纪笙的确是如他说得那样被抓捕归案的。
甚至还吓坏了两名跟着一起去的女性实习生——那两个可怜的小姑娘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穿着内裤的男性顶着生理反应站在客厅。
当时就响起了三位数分贝的尖叫声,害得同去的一位老前辈因此申请了带薪休假——他得去趟第六区的医院看看耳朵。
看他这轻描淡写的样子,可谓是毫无羞耻心。
莎夏将报告翻过一页,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张脸,说不定将来会在非法经营的风月场所扫荡行动中遇到他呢——如果他这次能侥幸被释放的话。
……这家伙,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光是看着得话,根本就不会把他跟“罪犯”二字联系起来。
但莎夏知道,这里是伊甸,越是老实的人,就越是可疑。
“那么,接下来的所有问题,希望您能老老实实回答,史先生。”
闻言,史纪笙便晃了晃手中的镣铐,特意弄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悉听尊便,警官。”
“那么,请你从实招来,三日前,也就是四月五日——你在何处?做了什么?和什么人一起?”
史纪笙陷入了沉思。
“四月五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