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
对大部分伊甸市民来说并非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不是发薪日,不是公共假日,也不是知名偶像举办演出的日子,更不是那些想要成为区域参议员的白痴政客拿着喇叭上街拉选票的日子。
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
大概就是与前女友分手一个月的纪念日了。
没错。
史纪笙这眼神腐烂的家伙是有女朋友的。
交到女朋友的理由很简单。
不是因为那张讨喜的娃娃脸,也不是因为有车有房口袋多金,而是相当普通地相遇、相识、看对眼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交往,然后又如同花期结束了一般自然而然地枯萎、凋零。
……和大部分分手的情侣一样,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耗尽了耐心与感情而已,两人基本没有过激烈的吵架,只是偶尔会较真地拌两句嘴,然后弄得对方都没面子才得以收场。
老实说,史纪笙是有些喜欢前女友的。
两人没有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还藕断丝连着,偶尔还会拿点对方的陈年糗事开涮,俨然是一副损友的模样。
感情不是什么像用过的纸一样可以随时丢进嗷嗷待哺的垃圾桶里——尤其是像史纪笙这样的和平分手。
说断就断的人没有良心,而想要回去的人没有脑子。
好歹交往了两三年呢,某些毛没长齐的小鬼头才黏在一起两三天都得死去活来的,更何况两人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
于是乎,史纪笙打算稍微庆祝一下。
刚好手头的工作都已经处理完毕,闲下来也只是在弥漫着霉味的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不如直接出去透透气儿,给自己放个小小的假期。
和甲方交接了工作之后,他便出门了。
史纪笙的住处在老树街47号605室,而他的办公室则在老树街47号606室。
远离市区、水电网煤齐全、中古公寓、面积可观、家具完备、交通方便、租金低廉——对于单人创业的大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实现理想的乌托邦——当然,这个乌托邦大部分也会随着时间很快腐烂掉,成为房东用来招揽下一个牺牲品的招牌。
而史纪笙是幸运的,他没有成为牺牲品,反倒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中的一员。
因此他每天出门之前都会对着天花板上的装饰祈祷一阵,为暗中保佑自己的神明贡献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同时也为了安抚一下自己的负罪感。
老树街47号的廉价公寓只有六层,但配备有电梯。
毕竟这里曾经被犯罪分子摧毁过,公寓的主人得到了市政中心发放的巨额补偿,不仅将公寓里外翻修了一遍,甚至还加了不少新的东西。
史纪笙关上房门,在用钥匙锁死后,便朝着电梯所在的走廊尽头走去。
公寓的住户都以在附近上班的社畜和公务员为主,也有少量的学生,因此这个时间段基本不会有什么人。
“庆祝啊……去区中心的商业街看看好了。”
一般来说,绝大多数人这种时候都会选择去享用一顿单人大餐。
史纪笙也是这么规划的,不过他打算给自己先买件小礼品。
分手之后,就连口袋里的钱也变多了——也不知道这么想的自己究竟该感到快乐还是悲哀。
乘坐电梯抵达一楼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在整理住户邮箱的房东。
房东是个和蔼的老头子——或者说,是个胡子超长的矮人,喜欢喝酒但酒品很差,因为有了钱的缘故,身上时常穿着年轻人喜欢的轻奢品,出门也驾驶着一辆骚气的红色敞篷跑车,只从气质上来说,完全不像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物。
“早上好,兰德先生。”
兰德·兰吉尔一边喷洒着消毒药和清新剂,一边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房客。
“哦,是纪笙啊。怎么这个时间有空出门了?工作?”
“工作暂时都完成了,所以现在是清闲的状态。需要帮忙吗?”
“呵呵,用不着。维护这幢公寓可是老矮人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哦,说起来……今天好像是你跟阿斯特蕾娅那姑娘分手整整一个月的日子吧?”
这矮人什么不记,就喜欢这种鸡毛蒜皮的房客八卦……史纪笙还记得自己从对方的手中拿到过两盒安全发射装置。
他可不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
但兰德先生除此之外,便没有再涉及过关于个人隐私的事情,直到今天。
史纪笙露出苦笑。
“看来蕾娅她离开的时候有跟您打过小报告。”
“呵呵,年轻人的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是叫我把你放在这里的备用钥匙交给她,跟我提了一嘴与你分手的事,就离开了。”
“……啊?备用钥匙?她拿走那东西做什么?”
“呼呼,谁知道呢?大概是想要用给你添麻烦的方式小小报复一下吧?不过以那姑娘的性子,备用钥匙应该会得到妥善的保管,所以不必担心她会去做什么坏事。”
说罢,兰德先生拍了拍史纪笙的肩膀。
“哎,挺好的一个龙姑娘,怎么就分手了呢?”
“……如果您发现她打呼噜的时候会喷出火来,还经常用尾巴卷着您的脖子睡过去,想必您也一定会选择分手才对。”
“哈,只有这些小事?……算啦,年轻人的秘密,也没必要全都告诉我这老头子。好了,赶紧走吧,我还打算拖一拖地呢。记得路上注意安全。”
“您也是,可别闪着腰了。”
“嚯嚯,小鬼,你把矮人当成什么了?”
粗糙的大手将史纪笙一把推出公寓的大门,令他暴露在了室外的阳光下。
第十七区在伊甸的众多区域中算不上繁华,但生活气息很足,那些狭窄的街道和电线杆将老社区的氛围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摆着路边的崭新垃圾桶也跟着带上了一种中古的气息。
得亏老树街算是十七区的一条主干道,史纪笙才不必在那些潮湿阴暗的巷子里
浪费时间。
往前走了几步路之后,便是伊甸的公交车站。
由于时间不合适的缘故,周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候车。
街道上的车辆也不多,与上下班时的盛况比起来,几乎是溪流与河流的差别,偶尔有几头挂着“的士”牌子的飞龙掠过上方,消失在云层之中。
即使在伊甸,公交车也仍是最廉价的交通方式。
史纪笙虽然自己就拥有一辆二手车,但是那玩意之前已经因为事故而返厂修理,所以他现在不得不放下身段,加入挤公交车的一员。
毕竟分手之后,也没有要特意开车出去的理由了。
他靠在车站的站牌上,双手抱胸,眼睛偶尔会追着路过的车辆,似乎期待着会看到什么。
想太多了吧?
在心中嘲笑着自己,痛骂着那毫无用处的多愁善感,史纪笙干脆地闭上眼睛,打算等待公交车的鸣笛声将自己唤醒。
不过,上天似乎并不希望让他轻松偷懒。
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
察觉到这点,他便猛地睁开眼睛。
顺着那两根紧紧揪住衣袖边缘的纤细手指望去,映入眼中的便是一位戴着兜帽的年轻女性。
——不,是少女。
青涩而可爱的面容,带着点讨喜的婴儿肥,兜帽里淌着黑红相间的秀发,小巧玲珑的耳朵上别着几个各不相同的耳夹。
身穿一件大一号的黑色外套,里面搭配着红色的内衬,以及让人看了会皱起眉头、堪堪遮住大腿的短裙,在那下方则是与发色相同的袜子——左腿是黑色的短袜,右腿则是红色的大腿袜,将“叛逆”与“个性”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点像是日系辣妹和不良的结合体,但这都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她很好看。
史纪笙打量了对方几眼。
不得不说,这女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麻烦的气息。
光是从容貌和打扮上,就知道她麻烦到会彻底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也就是所谓的扫把星。
史纪笙的直觉向来很准。
与少女如猫咪般的红色眼睛对上,史纪笙便打算先下手为强。
“请问——”
“请问,您是史纪笙,史先生吗?”
像是看穿了史纪笙的想法,少女色彩有些不太健康的嘴唇动得飞快,一口气将他的进攻堵了回去。
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看上去还是个半大的小鬼头,如果是慕名而来的求职者,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
虽然在伊甸中不能以外表论年龄是常识,但由内而外的气质是没有办法被改变的。
难道是离家出走?
但史纪笙可不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有剃过胡须。
“……史先生?很遗憾,看来您找错——”
正要拒绝的时候,少女原本只是捏着衣袖的手指突然向前发动侵略,随后便如同一道铁镣般紧紧固定住史纪笙的手腕,无论他怎么尝试挣扎都纹丝不动。
“我看过您的照片。”
她的口气听上去还挺得意,似乎是在为自己战胜了想要夹着尾巴逃跑的大人而沾沾自喜。
毫无疑问,这位少女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从手腕上的触觉来判断,她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骨头捏成碎片。
史纪笙立刻放弃了抵抗。
“哦,好吧,我就是史纪笙本人,如假包换,请问找我有什么事么,这位可爱的小姐?”
“可爱?”
她歪了歪头,对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反应。
“史先生,您是劳务派遣专员,又称‘中介’或者‘中间人’对吧?我找您的理由当然是与工作有关。”
啊,该死的日本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被夸可爱就会脸红的女孩子!
史纪笙一边在心里迁怒着不存在于此处的群体,一边摆出工作用的模式化微笑。
好吧,虽然对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用这样的表情有点可疑,但自己这肌肉记忆可不是轻易能改掉的。
“本来我打算去您的办公室一趟,但既然能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偶遇,想必也是冥冥之中有着命运的指引。事不宜迟,我想和您谈谈工作的事情。”
“工作……是吗?”
史纪笙感到有些头疼。
什么狗屁命运,真会给自己没事找事,早知道出门之前就别搞那种拜神祈祷之类的花活了,这在伊甸可是真的有可能会生效的。
“既然你知道我的真名,那我能问一下,是谁把你介绍过来的么?”
“「柴郡猫」利尔波德先生。”
眉头蹙了一下,看得出来她在回忆。
“他说恐怕只有您才能找到我想要的工作。”
“那个假发牛郎……脑子被驴踢了吗?怎么会给人介绍你这样的小姑娘——啊哟!”
手腕处传来裂开般的疼痛。
“我不小。”
少女用不满的声音宣告着。
“我不小,我已经成年了,伊甸公民证上的记录是十八岁。”
“好、好!我知道了,你没必要重复这种事!拜托松一下手,这都是邻里街坊的,被人看到我和年轻女孩子拉拉扯扯就完蛋了!”
“……可是您看上去也很年轻,史先生。”
“这、这不是重点……总而言之,影响很不好,旁边的阿姨都在议论了啊?说不定马上就要拍照发到朋友圈了!”
分手刚一个月就与年轻的女孩子当街眉来眼去,要是这件事传到前女友的耳朵里,怕不是她立刻扇着翅膀上门连房带人一起扬了。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您的请求。”
这下她才总算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那副态度就像对待一只不注意就会跑掉的顽皮小猫。
“那,请问,我的工作呢?”
“在那之前。”
史纪笙喘着粗气,看向一脸无辜朝自己伸出双手,仿佛在讨要什么东西的少女。
“你总得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可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少女愣了愣神,轻蹙眉头,大概是在思索着什么,直到数秒之后,才用冷淡的语气回答道。
“……优奈。没有姓氏,您称呼我优奈便好。”
————
“开什么玩笑?”
莎夏用力地拍着桌子,沉闷的响声令正在阐述事实的史纪笙吓了一大跳。
“开玩笑?莎夏警官,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呐。”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会找你这样的家伙搭讪?我是叫你如实招来,没让你把妄想的东西也加入进去!”
“这可不是妄想,警官。”
史纪笙看向一言不发的「测谎镜」。
“我好歹也是有前女友的人,被女孩子搭讪不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一想到连这个犯人都有过恋爱经历,莎夏就几乎快把牙齿都咬碎了。
凭什么她还是单身?
尽管为此忿忿不平,并时常自我催眠说没有男人配得上自己,但——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没人会喜欢天天都在警局加班熬夜的女性。
忍耐着莫名的火气,莎夏用史纪笙完全搞不懂的眼神怒视着他,继续说道。
“那么,你和叫优奈的女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