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史纪笙自然是不可能找别的借口甩下优奈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给少女付了车钱，两人便一同在十七区的商业街下了站。
虽然身边多了一个人，但史纪笙可没有临时改变计划的打算，分手纪念日的庆祝派对依然会如期举办，只不过……
只不过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而已。
不，她跟派对无关，只是来谈公事的人罢了。
“工作？”
优奈像条尾巴一样紧跟在史纪笙的身后。
她已经在怀疑「柴郡猫」先生是否只是随便找了个人来敷衍她，眼前这个穿着有些起球的深色休闲套装的男人看上去并不怎么靠谱，比起那些如都市传说般狠毒老辣的中间人，史纪笙更像是个坐办公室的上班族。
他真的有那种驾驭人脉的能力吗？
优奈凝视着他那磨损严重的运动鞋底，不禁暗自揣测着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没有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实力。
……见面之时已经探查过了，史纪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皮肤、肌肉与骨头都脆弱不堪，轻轻一捏就能让他痛呼出声。
就算想害人，也没有害人的能力。
“工作的话等等再谈。真是的，那白痴牛郎成天只会往我这里踢些自己接不住的皮球。之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又是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女……”
史纪笙碎碎念着，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一脚踏进光鲜明亮的购物广场之中。
优奈自然也跟了进去。
“你说你叫优奈，对吧。”
“是的。”
“日本人？”
“日……日本人是什么？”
“没什么，忘了吧。”
优奈好奇地掂着下巴。
史纪笙紧张地扯了扯衣领。
糟糕，差点陷入惯性思维之中了。
伊甸是存在于世界夹缝中的都市，这里的名字只是个人的代号，并不能体现更深层次的东西。
语言、文字都会被动地以个人的角度所理解，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语言文字不互通，值得注意的只有互相之间天生的文化差异。
所有存在于伊甸的智慧生命，均是「伊甸人」。
这是城市的「规则」——就算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聚集在这里。
史纪笙尽可能地不让嘴巴停下来。
“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马卡龙？芭乐？布丁？蛋糕？”
“……搭讪？”
“并不是，优奈小姐。我是在很正经地发问，毕竟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了。”
“午饭……”
优奈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捂着胃部。
“说起来，我好像有两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史纪笙猛地停下脚步。
“……你真是离家出走？”
“不是。只是身上单纯没有带钱。”
优奈一脸认真地摇头否认。
“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就叫离家出走吧。”
“没有家的话，又怎么能算离家出走呢？”
这下倒是让史纪笙无话可说了。
“那你之前是住哪？怎么生活的？”
“……”
“嗯……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秘密啊。也好，的确该保持这种距离感才行。”
偌大的商城显得有些冷清，就连奢侈品店里打扮精致的导购员们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困意。
这里要到下班时间之后才会逐渐热闹起来，像史纪笙这种会在尴尬的时间段来访的消费者，不是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就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精英二代。
史纪笙熟练地走进某个魔法首饰品牌的专柜中，开始挑选送给自己的小礼物。
“哦哦，先生……咦？是您啊，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之前了吧？这次又是来给女——”
热情的精灵导购员小姐迎了上来，在看到史纪笙的面孔后，便熟络地打起了招呼。
记住常客的脸可是服务业的必修课。
但是，这次好像有点不太对。
导购员小姐及时踩下了刹车，当发现史纪笙身边不是那位熟悉的橙发小姐，而是一位戴着兜帽的小姑娘时，多年从业锻炼出的直觉便立刻敲响警钟，以最快的速度改了口。
“呃，这次来是给您的……妹妹挑选首饰么？”
“不，是给我自己。”
“这、这样啊？那，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首饰？”
“防身用的。戒指、手链或者项链都行。”
对于史纪笙而言，这些东西都算得上是刚需，尤其是他本人的身躯还极为孱弱，如果不借用外物保护自己的话，就和一具会行走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就算不从事他这行，伊甸之中也处处都是危险。
“这些东西……好贵。”
优奈趴在玻璃展柜上看着闪闪发光的内容物，不过她更在意的是这些小玩意旁边的标签，那代表金钱的标志与数字比珠宝的反光还要刺眼，只是轻轻一瞥就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贵？的确是贵，毕竟是能救人一命的东西，它们的价值就是如此。”
“救人一命……”
“这些都是精灵族的手工艺制品，其中附着有强大的防御魔法和治愈魔法，就算是在伊甸里，只要不是被一击秒杀，它们完全有能力将人从鬼门关捞回来。”
史纪笙边等待着前去仓库取货的导购员小姐，边向少女介绍展柜里的首饰。
“没见过吗？”
“没有。”
“就算是寻常市民家中也会备上一两件，或是传给子女，或是保护自身平安。优奈小姐，请问你是刚刚进入伊甸么？”
“并不是，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这样啊。”
到此为止了，若是再试探下去，想必会激起少女的警戒心。
“让您久等啦！”
几分钟之后，导购员小姐便重新归来，她将两个盒子放在柜台之上，推到史纪笙的面前，并挨个介绍起来。
“这枚是您看中的戒指。至于那边的，是为了报答您长久以来的支持，特地提供给您的赠品，属于我们忠实客户回报计划的一环，除此之外，还有附赠给您的抵扣券！”
“赠品？”
“是一枚发饰哦！很适合……呃，很适合女孩子戴的款式……”
真遗憾，对现在的他来说，完全是用不到的东西。
史纪笙摇了摇头，随手将装着发饰的盒子丢向一旁的优奈，少女便如同玩叼飞盘的小狗一样稳稳将其接下，用不解的眼神看向若无其事的男人。
这个盒子就和刚刚出锅的山芋般烫手，让优奈惊讶得不停换着手——
她感受到了金钱的厚重，以及人情的热度。
“……这是什么意思？”
“给你的。”
“给我的？为什么？”
“你不是想要从我这里拿到工作么？那就拿着吧，算是给入行新人的见面礼。”
“入行新人的见面礼……一般来说，会送这么昂贵的——”
“免费的赠品，不要白不要。”
史纪笙懒得多费口舌。
他从事的劳务派遣可不是将廉价劳动力打包送到工厂拧螺丝的活计。
伊甸没有冒险者公会，没有杀手公会，也没有佣兵公会——取而代之的，便是以个人名义行事的劳务派遣中介。
下到寻找宠物失物，上到深入黑帮腹地搜刮金银财宝，只要有人给得出价，那么像史纪笙一样的人就会安排好一切。
必要的时候，他们能成为官方的助力，不必要的时候，也就只是一双随时可以丢弃的一次性手套。
因此，自由职业者们免不了要冒着生命危险在伊甸中挣钱。
既然这位年轻的女孩已经下定决心……那史纪笙又为何要用好言去劝该死的鬼呢？
至少，别让她太快香消玉殒吧。
怎么说也是个美少女，要是在工作中死了的话，还是挺让人感到可惜的。
“……谢谢。”
“谢谢？”
史纪笙熟练地刷卡结账，拎起装着首饰盒的袋子，领着优奈离开了商场。
“没什么好谢的。既然你要工作，那就为我好好工作，你的血液就是我的金钱，你的性命就是我的货币。记着别轻易去死就行，收尸并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计，而且还没人会支付处理后事的费用。”
“我会努力的。”
过于认真的回答反倒让史纪笙感到有些别扭，自己明明是在给她敲退堂鼓来着，没想到这孩子还是油盐不进呐。
“回到之前的话题。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请客。”
“我……”
优奈捂着肚子，一脸在顾虑着什么、却又渴望着什么的表情，将心里面想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地展现给了史纪笙。
这朵单纯的小花竟然能安然无恙地活这么久。
越是思考，便越是觉得对方的身世不太简单，但鉴于自己脆弱到能被优奈一手捏碎，之后还是避免主动挑起这种敏感的问题比较好。
没想到这小鬼脾气还挺倔……不，挺独立自主的。
史纪笙懒得和她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打起拉扯。
“你不是要工作吗？就当作是预支了你之后到手的工资，之后记得把钱还了就行。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做足会惨死在外面的心理准备。”
“我知道。”
她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仿佛自己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而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搭配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十分可疑。
算了，从一开始也没指望她能把这事放在心上。
“所以呢？想吃点什么？”
“烤……烤冷面。”
“啥？”
于是，史纪笙在顶层的高级餐厅一人举着红酒、对自己说声“祝你分手快乐”的梦想破灭了。
中间人最看重的东西就是“信用”，所以史纪笙向来不会轻易承诺，也从不会打破承诺，即便只是这种最微不足道的“请客吃饭”，也必须要说到做到才行。
就算心中感到有点遗憾，史纪笙还是老老实实带着少女找了一间卖烤冷面的铺子。
——就算是在异世界，烤冷面和手抓饼也不会缺席，遗憾的是，他没能找到沙○小吃。
大概是伊甸本身的特质所致，这里的食物风格也种类繁多，与前世几乎相差无几，甚至还能品尝到“异世界”风格的特色食物。
当然，烤冷面不是。
两人就近找了个休息区入座，将烤冷面与附加的瘦肉羹放在桌上后，优奈便毫不客气地抢先打开了塑料餐盒的盖子。
涮着甜辣酱的烤冷面散发出一股油煎的香气，裹在里面的蔬菜、香肠与肉排表面流转着诱人的色泽，再加上附着在冷面表层的煎鸡蛋，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少女熟练地操作起筷子，将尚未被店家彻底分开的冷面完全夹断，这才迅速扒起一块塞入口中，鲜红色的酱汁随之沾满了她的唇边。
……好吧，好吧，至少她看上去不是什么难搞的富家大小姐，这点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史纪笙将附赠的纸巾推到优奈面前之后，便也开始了用餐。
加入酸萝卜丁的鲜美瘦肉羹汤汁与烤冷面简直是绝配。
“说起来还没有询问过你。优奈小姐，请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从狼吞虎咽之中回过神来，优奈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吃相着实有些大大咧咧，便轻咳了一声，抄起一张纸巾擦干净嘴角，摆出一副端端正正的态度回答史纪笙的问题。
“您能提供什么样的工作？「柴郡猫」先生告诉我，说您这里的工作最适合我……”
“适合？说实话，优奈小姐，在我看来，适合您的工作很多，像是寻找老太太丢失的猫咪、小孩子丢失的玩具，家政公司的临时帮手，文书工作还有……如果您有文化的话，幼儿的家庭教师也未尝不可。”
“……报酬呢？”
“嗯……”
史纪笙轻轻用筷子敲打着餐盒的边缘。
“一百到五百伊甸币不等，支持电子支付、现金或者直接打到储蓄卡上，看你的需求。”
“有更加……特别一点的工作吗？”
优奈伸手拉了拉罩在脑袋上的兜帽，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了一些。
“更加特别？”
史纪笙皱了皱眉头。
他承认这小姑娘有点战斗力，但总不可能真的要她去做那些打生打死的工作吧？
“刚刚入行的新人都是从这些小事开始的。俗话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没有这些底层的积累，又怎么能应付得了复杂的——”
“我可以战斗。”
史纪笙连篇的废话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优奈强硬地打断了。
这姑娘总是不喜欢听人把话说完，他算是看出来了。
“我……足够强。”
优奈的语气相当自信，仿佛只是在说“太阳会从东边升起”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实。
“强……是吗？”
“嗯。”
“就算是在这座城市之中？”
“嗯。”
“……那么，我最后确认一下。你有着不被任何人所铭记、知晓，默默无闻，死得毫无价值的觉悟吗？”
“这个问题，我在「柴郡猫」先生那里回答过了，答案是——我有。”
那一瞬间，史纪笙仿佛从少女的眼中见到了火焰，这让他不自觉地推着椅子向后挪了挪，生怕被耀眼的光芒灼瞎了双眼、被可怕的高温熔化了皮肤。
压迫感。
史纪笙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只从眼神来看，在伊甸这座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之中，她无疑是一名隐藏的高级掠食者。
是被她青春靓丽的外表所迷惑？还是被她无害的举动消磨了戒心？
伊甸中想要史纪笙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之前都是因为有着前女友的庇护所以没人敢对他下手，而如今的他却是孑然一人，换句话说，任何一个听到风声的仇人都有可能会立刻上门寻仇。
优奈也有可能是其中的一员。
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吗？为何没有意识到这点呢？
“史先生？”
少女歪着脑袋，不解地呼唤道。
“……抱歉，发了一下呆。”
史纪笙回过神来，冲着优奈摆了摆手。
也许是多虑了吧。
那种瘆人的压迫感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的。
“既然这样，我也不便藏私了。优奈小姐，请把你的工作需求罗列出来吧，我会以此为你寻找最适合你的工作。”
史纪笙这下才真真正正地摆出了自己工作时的态度。
————
“所以呢？”
精灵女警官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面对莎夏的咄咄逼人，史纪笙则不紧不慢地捏着下巴，似乎根本没将女警官恶鬼一样的表情放在眼里。
“所以，我给她介绍了那个工作。”
“哪个工作？”
“……明知故问啊，莎夏警官。当然是让你们联合搜查部出了大丑的‘伊甸核心失窃案’啊？”
“原来如此，就是你这家伙指示她去抢夺核心的吧？！”
精灵丰满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让史纪笙不得不尴尬地挪开目光——不过这在莎夏看来，显然是心虚的表现。
她有些得意地扬起眉毛，对能让史纪笙这犯下了弥天大罪的家伙不打自招这点感到颇为骄傲。
“……请先别那么激动，警官小姐。我对这件事丝毫不知情，而且你知道的，我们只能安排临时安保。”
史纪笙发出不屑的冷笑。
“而且当时是因为指挥中心调度失误才导致被魔法少女们趁虚而入的吧？”
“这、这这……”
被史纪笙的反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女警官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肉眼可见的慌乱与手足无措。
“我、我……”
“莎夏警官。”
正在这时，天花板角落的音响中传来了不带感情的低沉男声。
“不要乱了阵脚。”
啊，差点忘了单向玻璃后面还有一群在看好戏的高层人士呢。
史纪笙不再说话，十分干脆地闭上了嘴巴。
“呼……呼……说得没错，你、你这家伙只是在诡辩而已。总而言之，你与伊甸核心失窃案已经产生了关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掉了。”
“莎夏警官，也请注意你的言辞，在嫌疑人提供完所有证词，我等收集完全部证据之前，不得以喜好擅自将嫌疑人认定为罪犯。我想，警官学校的教科书里应该有提到过这点……对吧？”
“噫！是、是的，长官！”
没想到音响中的那人突然又将矛头对准自己，莎夏又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没当场对着音响疯狂敬礼。
所谓一物降一物就是如此。
史纪笙倒是没有在意那人是谁，何况对方刚才的话语也有向自己示好的意味。
——在伊甸，人脉往往比实力更有用处。
这是史纪笙的立足之本，是他最为宝贵的资产，也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善心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一直都表现得有恃无恐。
“那个，我可没对您做什么，请别用那种受气媳妇的怨念眼神看着我。”
就是这位女警官还挺让人害怕的……老实说，她是唯一不在史纪笙预料中的人物，视情况而定，弄不准会说出什么“杀了你之后我也会自杀”的话来。
“……嘁。嫌疑人，现在，请继续陈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