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们为什么要喝茶呀？”玄昼苦着张小脸，一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伸出素白的手指，在搪瓷的茶碗里不停搅拌着。
“想喝就喝咯。”同坐在露天茶摊里的寒恕，慢悠悠地饮着碗中浊茶，闲下来时就剥些瓜子花生什么的，然后统统塞进玄昼的嘴里。
可惜这堵不上玄昼的嘴。
“哦，”玄昼边咀嚼边嘟哝着：“我听说，人族有个什么神农，每次吃东西就嚼一点茶叶，然后一口气吃了一百种草都没有撑死，公子，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她也不是不可以勉为其难地，再尝一口这苦涩的液体。
“当然是假的，神农是尝百草，不是吃百草，更不是一口气吃，”寒恕无奈叹气，“虽说茶叶的解毒作用没这么大，神农也大多是靠催吐和喝水捱过来的，但你也别把人族的人皇说成像你一样的大胃王啊。”
“公子你中毒了吗？”
不出寒恕所料，玄昼果然没抓重点，只听到“解毒”二字，眼睛便闪闪发光，想要在这时候展示一下她作为贴身侍女的专业性。
她不会什么解毒的神通道法，身上也没带灵丹妙药，但依旧有足够的自信。
然而寒恕并不打算给她表现的机会。
“没有。”
“唉，那喝什么茶。”
玄昼很遗憾，没有掩饰的那种。
寒恕没有在意玄昼侍女失格的发言，转而问道：“你我刚下界，风尘仆仆的，饮点清茶不好吗？”
“公子你骗人，这哪里是清茶？”
玄昼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验证她的话似的，捧起茶碗塞到寒恕眼下。
茶碗是里满满的茶水，倒不愧于这个茶摊的“大碗茶”之名。
但既然叫大碗茶，自然也可从中窥见煮茶人手法的粗狂豪迈。
一碗茶水，整体偏褐色，除了沉在碗底的一两根茶叶，茶汤表面也十分大气地浮着不少茶屑。
说这是泥水，那是睁眼说瞎话，但要说这是清茶，那也是有待商榷的。
“咳咳咳，”寒恕干咳，“正常正常，这里是北漠，茶叶都是从东土运来的茶砖，处理的手法也没其他地方细致，卖相差一点无伤大雅。”
“卖相差一点？”
见到一向以侍女自称的玄昼如此不会察言观色，还在纠缠，寒恕出离的愤怒了。
他一把夺过玄昼手里的茶碗，一口饮尽苦涩的茶水，扣在木桌上，一挥衣袖，中气十足地喊道：“老板，结账！”
正往锅里舀水的矮个儿店老板闻言，全身抖了抖，便一脸谄笑地走到寒恕二人桌前，战战兢兢地说道：“二位小仙师来我这小店喝茶，小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顿就当是小人请仙师们的。”
精通人情世故的店老板与玄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初见寒恕二人入座点茶，便知道来者不善，待走近了一瞧，更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那少年模样的男子，未束冠，身材适中，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长得是平平无奇，可那一身素衣却是不凡。
这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明明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店老板却能一眼看出其中的贵气，这是他在那些身紫衣红的，所谓帮派子弟和宗门弟子身上都不曾见过的。
至于那女子，就更厉害了。
好家伙，一头及腰的白色长发，和带着淡淡黑色瞳孔的白色眼睛，谁看了不迷糊？
若不是出于对视野尽头处长城的盲目信任，店老板早拉着婆娘娃子跑了。
生长在北漠，店老板对妖怪之事也算有点见识，知道若这二人真是妖，早叫城里的仙师捉了去，哪会跑到自家的小茶摊饮茶。
既然不是妖怪，那就是仙师了，相比于腾云驾雾的本领，长相奇异点似乎也没这么难以接受，店老板自我安慰道。
不过，就算是仙师，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若不然......
“请？”寒恕挑眉。
“不不不，你看小人这鸟嘴，是小人该谢谢二位仙师赏光才对。”店老板做出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忙不迭地就要抽自己的嘴巴。
寒恕拉住了店老板的手，叹气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死罪死罪，是仙师器宇轩昂，小人福薄，见了仙师，就好比残雪见了太阳，实在是战战兢兢，不能自已。”
“对对对，再说一点！”听了这话，玄昼倒是先高兴了，她一向不吝于别人吹捧自家公子，身为侍女的她只会感到与有荣焉。
寒恕另一只手又捂住了玄昼不安分的小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无意义的奉承。
“你叫我们仙师，此处可也有修行之人？”
“修行？”店老板不动声色地收回被松开的手，两只手藏在衣袖里揉搓着，“有的有的，内城里占地最大的就是地火宗，里边儿个个是神仙，喷火吐水，求雨治病，样样不在话下，前不久还在全城收弟子哩，要不是我家望儿年纪大了......”
寒恕来这下界之前，自然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北漠这个地方比起下界其他地界可谓样样都少，唯独修士的数量可以说是首屈一指。
不论同样灵气已绝的东土，相比于左道盛行的南疆和离经叛道的西域，以妖丹代替灵石修行的北漠，确实可以说是，如今下界修道者的圣地与正统所在。
询问店老板，也不过是确认一下当地民情。
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寒恕看过很多书，却也不敢贸然全信书中所言。
再说绝地天通以来，上界与下界的联系几近断绝，他能看到的有关北漠的记载，也不过是数千年堆积起来的只言片语。
此间风情如何，还需亲眼来看。
“他们可有行残害百姓之事啊？”
“啊这，”店老板不明所以，支支吾吾道：“不敢隐瞒仙师，小人我痴活三十二年，兽潮见了四五回，只见过那些神仙大显神威，在城墙上砍妖兽，这伤人之事却是听都未听过。”
店老板一边回话一边打量寒恕的神色，见他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就安心地把话说完了。
“兽潮，伤亡可大？”
既然目前看来，本地修士尚未有取死之道，寒恕便对兽潮这个与北漠高度绑定的词汇来了兴趣。
兽潮，即凶兽狂潮。几乎所有关于北漠的描述，都绕不开长城与兽潮，似乎北漠除了这二者，便再无可大书特书之物。
“仙师不是北漠人？”
店老板疑惑了，哪有北漠人不知道兽潮的呢？
虽说兽潮不知为何已经缺席了两三次，但像寒恕这个年纪的北漠人哪会没见过兽潮？
面对那刻在骨子里的天灾景象，又有哪个北漠人会兴致勃勃地询问兽潮伤亡？
“方才失言了，”寒恕不像某个侍女一样不懂分寸，意识到自己碰了不能碰的话题后，旋即自然地扯谎道：“我等都是东土人，才游历至此，时常听闻兽潮凶名，刚刚一时口快，还请见谅。”
“原来是东土上仙。”店老板蹩脚地行礼道。
北漠不比其他地域，在这东西商队川流不息，人员流动司空见惯的地方，地域歧视基本没有发芽的土壤。
东土人也好，西域人也罢，哪怕是南疆人，北漠的大门都是敞开的。
北漠各处长城紧闭的城门，只对着北方十万大山内的妖族。
所以店老板对寒恕临时决定的身份没起疑心，在他眼里，既然北漠有神仙，那人杰地灵的东土自然也有。
“回上仙的话，”店老板愈加恭敬，“这兽潮虽然来势汹汹，但都被堵在长城外，即使有能钻地打洞的畜生溜进城内，城内巡逻的仙师也会清理，所以少有害人之事。”
停顿一会儿，店老板又补充道：“小人印象里的兽潮都差不多持续一两日，那段时间里我等小民就备齐口粮，躲在家中即可。”
说到这里，店老板也是一阵恍然，这兽潮原来也与鬼魂之物同等，听起来、想起来骇人得紧，但真遇上了却也不是太过凶险之事，横竖要不了性命。
“受教了。”
寒恕礼貌地回了句，便打算闪人了。
一来是方才发言多有冒犯，二来是知悉此地既无妖兽害人，也无修士作恶，寒恕也不打算多问其他的事，以免将来失了兴致。
寒恕起身，径直走到茶摊的招旗下。
“我等寻常餐风饮露，未备金银之物，这样吧，留你些字，作辟邪之用，就当抵了茶水钱。”
说罢，不等店老板答应，寒恕并指做笔，在招旗上，写下“白玉京寒恕”方方正正五个字。
寒恕写完字，欣赏了一下，而后丢下句“以后茶叶别煮太多遍”，便拉着玄昼离开。
仍呆立在原地的店老板看向招旗上的字，等到寒恕二人走远，方才低声呢喃了句，“一共就八文钱，妈的，吃茶不给钱还装什么？不过这王八蛋还挺好说话，少一笔消灾钱。”
方才，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过话，捡着寒恕这种宗门弟子喜欢听的说，别看他刚刚嘴上把城里的修士夸上了天，心里还不是暗戳戳地在骂这些所谓的神仙。
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确实不明面上伤人害人，但他们底下那些帮派的狗腿子们，欺凌小民的事还少吗？
凡是在这永乐坊做生意的，哪个没被敲上过一笔。
不过，自从换了这个乾元门，日子倒是好过上了不少。
店老板正感慨着，一直躲在一旁的老板娘看寒恕二人走的远远的，也赶忙凑过来看“仙师”的墨宝。
可能是她眼拙，竟觉得自家娃子写的字，都要比仙师的多几分神采。
“当家的，你说我们以后要少煮几次吗？”
“少煮个屁，那小兔崽子这么说，不还是喝完了吗，来这里喝茶的不都是些大牲口，哪个尝得出好坏来？望儿都快十四了，不从这里扣一点，束脩的钱哪里来？”
“那，那如果这小仙师哪天再来的话？”
“再来就给他单独煮，两个人穿的这么白，咱还认不出来？”
......
“公子，他们说你坏话诶。”
玄昼边走边跳，拉着寒恕的手一甩一甩的。
“让他们说去，”寒恕被拉着走，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如果他们不敢骂我，这世道也算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