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封平睁开眼时,已身在幽谷之内。山不知何山,地不晓何处。谷间风景绮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若搁平时,封平面对这般天工造物,便该逸兴遄飞、浩然长啸,但他刻下正挂着愁容。他的记忆出现了模糊。他很仔细地回想,却怎也记不清再往前的事情。
但很神奇,封平没有因此躁动不安,在这自然的乐章的环绕下,封平头脑很清醒且冷静。忽然,他似乎听到了一道响声,似争吵似狂笑,他循着声源,追觅而去,声音愈发响亮,直至一座不类中原造物的巨大建筑映入他的眼帘。
时不时便有狂笑与争吵自内传出。
封平正犹豫着要否进入,那巨门陡然敞开,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少女的裙摆格外蓬松,恰似蘑菇。封平不知所措地望着少女,少女回以甜美的微笑,搭着她卷发式的双马尾,惊艳到了封平,如痴如醉。
“客人您好,我叫辛娅。欢迎您来到天虞山城。”少女伸手便将封平拉进城中,封平内心竟没起一丝不妥,仍在痴醉中。而这“天虞山城”的巨门也已紧紧闭上。
嘈杂声登时清晰,封平终于听了真切。
“我的兄弟一直追日往西,竟不见大日彻底落下,还回到了原地。大地是圆的,大日与明月以大地为中心环绕,罗诺,你如何说大地并非世界中心!”
“呦吼吼吼哈哈哈。”戴着兜帽身披大袍的罗诺放下酒碗,笑说:“柯死理倒提醒了我,我们的大地并非圆形,而是球形,且以大地为中心只有明月,我们头顶的星空已告诉我们答案,大日相对大地才是中心,但大日绝非至高的中心,因为世界是无垠的。”
少女辛娅给封平倒了一杯酒,说着这里的千奇百怪:“说‘大地圆形’的是柯死理,带兜帽的叫罗诺。还有那边的贾里略扬言‘能够创世’……”
封平渐渐不再觉得离谱,他把握到了这里的规律,喝酒,夸口,狂笑。很快便融入了大家。
“叽嘻嘻嘻……”“嘻啦啦啦……”“啧咔咔咔……”
无休止的狂笑,酒水在各样人间游走,这种感觉好似幻梦,直至封平望见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在封平的对面,他们在争执人死后意识的存在,而坚持意识的拓跋西提议:“你们将我首级砍下,若我还能应声眨眼,至少证明灵识没有登时消散。”
封平闻言是不敢置信,但他很快发现竟没有人来阻止,甚至跃跃欲试,一个虬髯大汉提着一把大刀靠近拓跋西,封平想要阻止,却怎也无法动弹。
咔嚓——血溅、首滚。
登时,一阵阵狂笑响起,没有一个人关心生死。他们纷纷端起酒碗,烈酒入肚,狂笑不止,边笑边说:“眨了眨了,存在,真地存在。桀噜噜噜。”
封平再也笑不出来,他感到晕眩,想要呕吐,终致昏厥。
洞天福地
“封师叔,有教众在登州查到一处仙迹逸闻。”
“元龙,我知你不信师兄已蝉蜕登仙,也不信仙门后的‘仙界’。是的,曾经的我也不相信,一度以为那是个梦,执真为假数载,直至师兄与燕飞激斗炸出仙门,我才明悟,自己错过了何等仙缘。”
背着双手,眺望大海的玄服中年,正是封平。他当时再度醒来,已在洞庭湖畔,哪还有什么天虞山城,而救他的正是天师道道首孙恩。孙恩见封平颇有仙根,便代师收徒,认下了封平这个师弟。封平在孙恩的督促下,修习天师道的无上秘法《黄天大法》。《黄天大法》是部侧重炼心的法门,封平至此存神明性,心智凝实。当日的经历终被他看作一场大梦,梦里无一不真,更难在梦里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梦是心的余象,如声音的余韵,如空谷里的回响。
兜兜转转十来年,封平从少年步入中年,而天师道也从宗教成了叛军。就在他已将那场梦抛诸脑后,孙恩却突然跟他说,这个人间才是一场幻梦!这幻梦之外尚有别的处所。封平的道心自然不信。
但很快,孙恩让他旁观了自己最后一场对决,他以炼虚合道的至境推演到黄天大法的巅峰阳神,与对手的太阴真水相激,破碎虚空,洞开了仙门,让封平真真切切地瞧见了门后空间,与当时天虞山城的感觉一般无二!仙门的出现,孙恩的蝉蜕飞升,撼动了他的道心,才明白自己十几年间一直身处迷梦,执假为真。
当年的“天虞山城”,或许正是复返真实的洞天福地,因为在那里有着自己最开始的记忆,而自己愣是让仙缘溜走。
因此他借助天师道三千教众,打听各地仙迹,想要再次找寻洞天福地。
苦海众生
前往登州的海路上,封平隐匿在一艘小船中。小舟只有三个人,除开船翁,便剩一名剑客,南人新晋的外九品剑手楚狂人,他要北上参与江湖械斗。封平望着这悠然负手船头、眼高于顶的楚狂人,心中有些想笑,好似回忆起曾经的自己,执假为真十数载的傻子,既是迷梦,又何必在乎利益、权势、名声呢?
楚狂人似感到了目光,也回望起封平,见他抱着长剑,瘫坐在舟中,不禁笑问:“你也会剑法?”
封平回答:“不会。”他拍了拍怀里的剑,解释了句:“装饰而已。”
“如此你就完了!剑为百兵至尊,你剑之一技不佳,其他技艺想来也领悟有限。你会轻功么?”
封平回答:“不会。”
“如此你就完了!你一技不佳、不如人,大可飞身走人。若轻功不佳,这如何得了……”
楚狂人又接连问了数个问题,折辱了封平数次,船翁瞧不下去了,问:“你们善水吗?”
封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楚狂人则茫然摇头。只听哐当一声,小船破了个洞,竟在水中打转起来。海水汩汩涌入,楚狂人脸色登时煞白。船翁慢慢放下桨来,回说:“如此你就完了,这船马上就要沉了。”
封平抱着剑一跃而起,蜻蜓点水向岸奔去,临行前借内力掷给了船翁一些银两。剑法轻功等封平自然是会的,他当时回答不,只是想戏谑一下眼前这楚狂人罢了。
船翁握着银两游向岸边,很快抵达。而不善水的楚狂人却在那里载沉载浮,好似苦海之中不知梦迷的普罗众生的具现,他们执着于这幻梦中的一切,不肯松手,永远沉浮在俗世污浊之中。
“洞天福地”
封平点了三根香,朝着广德庙的老龙王拱手三次。他在等,等一个契机。暴力洞开仙门只是一种进入洞天福地的办法,还有一种就是“仙迹”,自然形成的通道,譬如:武陵洞庭湖的桃花源、琅玡东牟的海市等。
封平回到登州最高楼,忽然推窗北眺,一座雄城陡然乍现。这种“仙迹”般显现的洞天福地,惟有仙缘的人才能踏足,否则仅是一层迷蒙。
封平催动黄天大法的真气,太阳真火在体内燃烧,他一跃而下,嘭的一声,消失在登州的半空。
封平睁开眼时,已身在幽谷之内。天虞山谷风景绮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封平逸兴遄飞、浩然长啸。他依着记忆,奔往山城。那怪异的建筑正在眼前,那门后的少女却已变了模样。
红粉骷髅。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娇小可人的少女,封平首次真真切切体会到“红粉骷髅”这个词。而城内的言论再不是大道纶音,只有疯狂弥漫在空气之中。
这还是洞天福地吗?这与修罗地狱有何不同?
真实
曾经无数次想要抵达这通往真实的天虞山城,可如今真地抵达了,封平却怎也高兴不起来,他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人身秘藏已不再耀眼夺目,喜欢的人已成白骨,那些疯言疯语早不存在高深难明处。
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可他们的言行举止还在符合着某些底层的规律,充斥着相同,究竟是物境变化,还是只有自己心境发生了变化?
苦海幻梦,执真为假,执假为真。什么才是虚假?什么才是真实?
天地倏地暗黑下来,封平再听不到狂笑与争吵。静止,死一般的寂静,封平也再感觉不到辛娅以及自己的身体,好似只有灵识在被某种力量吸扯着。
黑暗核心正有一红一白两股能量以高速运转,形成某种漩涡,炸裂着虚空。
轰!
封平察觉到了,孙恩最后一跃时仙门同样出现的波动。可无论封平如何挣扎,就是无法摆脱身后的吸扯,难道只有暴力破空,才能消弭这种来自世界的吸扯吗?就在封平快要绝望之时,辛娅陡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辛娅提着刀,一刀砍断了他背后的吸扯感。
封平的灵识登时获得自由,还没等扭头回望辛娅,他已涌入了那股仙门波动中去。
真实?什么才是真实?封平幽幽睁开眼来,记忆似潮水般灌进大脑。他记起来了一切,但他宁愿还沉醉在梦中。
因为他此刻正被绑在病床上。
封平在病床上不停地挣扎,而病房内还有一个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样子恰似封平梦中傲慢的楚狂人。楚医生站在封平身侧,正静静地观察着他,直至封平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