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蒂丝还记得,大概是在某个平静的下午,亚伦曾经说过,在成为勇者之前,他最大的理想,是在家乡的酒馆里找个工作,当个每天能唱歌的诗人。
但他唱歌实在太难听,所以便放弃了。
或许是有意无意的笑话,或许是蹩脚的自嘲,当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亚伦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但洛蒂丝却非常认真的问道:
“为什么不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呢?”
在洛蒂丝的眼中,这样的疑问实在是太过自然,因为对于龙而言,贯彻自己的想法从来都是自然而然的问题,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根本就不是值得犹豫的问题,然而,亚伦只是微笑着回答:
“……因为我是勇者啊。”
“那亚伦,成为勇者是你的理想吗?”
而这一次,亚伦却犹豫了数秒。
“为什么?你明明没有那么想要成为勇者,却还是要去做这些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因为有些事,并不是遵从自己的想法就能决定的。”
“女神赐予我的力量,身为勇者的使命,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抱着那么强烈的憧憬,硬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孩子稚嫩的幻想吧。”
“但是,我并不后悔自己成为勇者这件事。”
自我的疑问,他人的怀疑,敌人的蔑视……毫无疑问,亚伦曾体验过无数次类似的声音,在勇者的道路上他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他诞生过自我否定的念头,也有过一了百了的想法,但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至少现在,他早已抿却了那些迷茫。
“人类,真是复杂又麻烦的生物,做茧自缚,自寻烦恼,难道在你眼中,这样的事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发出了如此的疑惑,刚刚踏入人类社会的龙,尚且不能理解那些纠结而又矛盾的想法,在它看来,人类总是强迫着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被所谓的责任与使命束缚,沉浸于自我牺牲式的感动中。
“不是这样的,洛蒂丝。”
但,亚伦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这不是牺牲,而是选择。”
这世上的人们,总是在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迈向无数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而愿望也往往无法被遵从,但在大部分时候,人们总是在衡量与取舍中循环往复。
“对于我而言,成为勇者,只是选择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东西而己。”
“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愿望更重要?”
“很多。”
“……不可理喻。”
哑口无言,洛蒂丝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沉默之中,她想不通,这世上怎么能存在比自己的愿望还要重要的事情,怀抱着如此荒谬想法的存在,究竟是怎样生存下去的?
“放心吧,你会有理解的那一天的。”
“……”
【理解……】
尽管想要继续嘲笑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口中的话语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因为在亚伦的目光中,洛蒂丝感受到了确信。
会有那一天吗?龙不知道,但至少在那一刻,它似乎更加了解了人类几分。
…………
“淅淅沥沥……”
雨,冰冷到有些刺痛的雨,拍打在如火一般的鳞片上。
当洛蒂丝再一次清醒过来时,眼前是一如与亚伦初见时那般惨烈的废墟。
“吼……”
她身上的灵从未如此衰落过,哪怕想要略微挪动身体,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我……清醒过来了吗?】
清晰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黑火翻涌的那一刻,洛蒂丝记得自己被夜神碎片的力量影响了神智,但在那之后,她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了无数混沌的画面。
【……】
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洛蒂丝虚弱的挣扎着,她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然后,在正前方,她看见了默默站立着的青年,那熟悉的发色与着装,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是亚伦……让我清醒过来了吗?】
神明力量的恐怖,洛蒂丝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哪怕只是遗骸的残片,也足以影响到她概念的本质,然而,她到底还是清醒过来了,或许神明的赐福仍旧有着她不曾知晓的功效,但毫无疑问,那个青年再次拯救了她。
“吼……”
再一次从嘴中发出了微弱的颤音,洛蒂丝想要将身体变回人形,却不知为何得不到任何的回应,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不堪,但似乎仍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他会愤怒的责骂她吗?还是会对自己彻底的心灰意冷?又或者是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再一次的原谅她?不知为何,洛蒂丝的内心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她虚弱的垂下了脑袋,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只要一想到亚伦可能会离自己而去的未来,洛蒂丝便感到了极度的不适,她甚至没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千百年来无数次独自度过的时光,让她早已以为自己习惯了孤僻,可现在,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那样的未来。
想要维持现状,不想要那样的生活结束,不管是当什么皇后王妃,还是按照人类的习俗结为夫妻……洛蒂丝就这样匍匐着,却始终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却仍旧没有传来青年熟悉的声音,洛蒂丝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眼前的世界终于变得不再模糊,但在看清的那一刻,它却难以抑制的开始颤抖起来。
【诶?】
眼前的青年,仍就是那般熟悉的发色与着装,但却如一尊雕像般屹立在原地,无数灼烧的痕迹烙印在他的身上,直至雨滴将上面焦黑的外壳化开,才露出了其中的血炭。
纷乱的雨滴,一半拍打在青年的仍旧英俊的容颜上,而另一半却落进了如焦炭般的骸骨中,直到这一刻,龙才恍然发觉,眼前的青年早已是一具没有生机的遗骸。
“……”
思考在一瞬间呆滞,仿佛是无法相信眼前的噩梦,洛蒂丝颤抖着呼气,而下一刻,早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些许空洞外壳的的残骸就这样轰然倒塌,留下一堆看不出模样的灰烬。
“……吼……呜呜呜……”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抽痛起来,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在这个瞬间包裹住了龙,口中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似乎从未想过,那个曾经战胜过自己一次的男人会死去,然而,在意识到了现实的瞬间,如同泪水一般晶莹的液体便自眼角产生,却又马上在燃烧的鳞片中蒸发殆尽。
【不可能……不会的……亚伦……亚伦……】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胸口满溢而出,龙的意识甚至开始抗拒眼前的一切,也许,这仍旧是恶神碎片为她缔造的一场幻境,目的只是为了剥夺她的意志,可身体里那仍旧残留的恶意却无情的揭露着真相——
亚伦死了,为了唤醒她。
【为什么……】
龙不明白,明明青年绝对拥有着可以将她杀死的力量,至少拥有着可以保全性命的实力,可无论她做出何种解释,眼前的事实都不曾发丝一丝一毫的偏移。
“……”
于是,在纷乱的大雨中,龙开始自我崩解。
身躯的火焰迅速的消散,体表的鳞片逐渐破碎,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龙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然而,就在躯体即将消散之际,轮转的法阵突然显现,无数由灵构成的锁链自半空浮现,牢牢的束缚住了那将要熄灭的火焰。
“唉,居然毫不犹豫的自我了断,亚伦也是,你也是……我该说根深情重么?”
在废墟的边界,洛林和阿克西斯一行人从掩体中缓缓走出,只见颇为狼狈的男人赶紧启动了早早便布置好的庞大法阵,随后,在数百名法师的帮助之下,龙庞大的身躯被彻底的镇压在了法镇的中央,失去了动弹的能力。
“洛——林————!!!”
双目如撕裂般张大,在看见男人的那一刻,龙发出了癫狂的咆哮,几乎是瞬间便让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但在缓了一会后,洛林最终还是发出了胜者的笑容,只见他颤颤巍巍的走到了龙的面前,沧桑的面容喜形于色。
“哈哈哈哈哈哈!!你再怎么怒吼也是没用的,洛蒂丝,亲手杀死了自己恋人的滋味如何?”
“吼——!!!”
几乎恨不得要将眼前的男人生吞活剥,但在几乎濒死的状态下被法阵牢牢束缚住身躯的龙却最终只能发出嘶哑的咆哮,在那疯狂的杀意的注视下,洛林差点瘫倒在地,但他仍然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放心,我不可能让你死的,你可是屠杀了数以万计的百姓,甚至杀死了勇者的恶龙。”
“我会好好利用你的力量,让你为我的帝国永远发光发热!通过你,我将触摸到概念力量的权柄,甚至——窥见神明伟力的一角!”
“我要杀了你啊——!!!”
彻底的失去了理智,龙拼尽全力挣扎着,咒骂着,却没法撼动男人的一根汗毛,它能感觉得到,那无数的锁链正化作一根又一根的针刺,深深的扎进它的躯体中,试图汲取它的力量。
终于,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或者是感到了绝望,龙停止了挣扎,但逐渐的,它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恶毒,被疯狂渲染的【恶意】再一次占据了龙的一切,于是,龙如此说道:
“吾发誓——”
“终有一天,吾会在毁灭中归来,燃烧你的国度,撕咬你的血肉,摧毁你的一切,永不停歇——”
“——永不终结。”
大雨逐渐停息了,在太阳平原那几乎化为废墟的土地之上,一座新兴的王国如太阳般升起,而在太阳普照的地方,人们传送着恶龙的恐怖与英雄的伟大,只留下那不曾熄灭的火焰,在地底静静的燃烧。
女神历XX年,凡尔纳斯帝国在太阳平原成立,随后,以无可匹敌之势,迅速的征服了邻近的国家,成为了首屈一指的大国。
同年,一座高塔在废墟上悄然建成,作为缅怀传说的英雄纪念塔巍然矗立,而在多年以后,这座高塔伴随着帝都的建成而更名为帝都大图书馆,帝都也成为了辉煌的太阳之城。
而在五百年之后,一位同样身负着【恶意】的少女,偶然推开了帝都图书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