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手心传来了如同被炙烤般的灼热感。
但身体却像是沉入海底。
“啊……”
使不上力。
刺骨的寒冷紧紧的扒住了每一条肌肉,能感受到的唯有深不见底的麻木感。
“咚——”
仿佛醉酒般摇摇晃晃前进的步伐,终于在撞上了某个坚硬墙面之后戛然而止,安娜贝尔想要睁开双眼,但在那空洞瞳孔的映照中只余下了模糊不清的混沌。
她的右手仍旧握着那把刺入掌心的刀。
安娜贝尔成功了,但也同样失败了。
通过自残留下的伤痕,安娜贝尔成功让昏迷的意识意识到了那刺入身体的异物,但留下这份伤痕同样也需要付出代价。
失血过多带来几近休克,刀刃刺入掌心那剧烈的疼痛,这些几乎都被完整的反映在了这个世界里,也正因如此,安娜贝尔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开始便几乎处于濒死的状态。
“不……行……”
哪怕想要维持清醒都十分勉强,此时此刻,强烈的痛苦反而成了安娜贝尔唯一能够依靠的感觉。
用尽全力将身体倚靠在墙上,不断颠倒的世界,粗重的喘息声自喉中发出,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逐渐开始思考。
从手腕不断流淌而下的暗红色血液已然渐渐干涸,凝结的血痂止住了少女流逝的生命,而在那之下,刺破血肉,穿透掌骨利刃沾染着丝丝血迹,显得妖异而又狰狞。
“要赶紧……拔出来……”
在这个黄昏的世界,一分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在感知到身体终于逐渐回归掌控后,安娜贝尔便毫不犹豫的握住了刀柄。
但抽离的痛苦,却远胜于刺穿。
“呃——!”
被刀刃刺穿,切割的血肉,在不知不觉间与刀刃粘连一体,伴随着刀身运动,而再次被拉扯,割断。
而这一次,痛苦将会被拉伸至无限漫长。
“啊啊啊——”
疼痛是无法被适应的。
源自生命的本能,让疼痛成为了远离危险与伤痕的象征,无论多么剧烈,无论体会多少次,都难以变得麻木。
犹如钻心般剧烈,又好似烈火灼烧,刀刃与血肉的触感,连同冰冷的骨髓一同在少女的神经中传递,直至最后一点刀尖粘连着鲜血拔出,安娜贝尔才喘息着瘫倒在地上。
“哈……哈……哈……”
粗糙的黄沙不时从口中灌入,泪水划过面庞,滴入沙土中又很快消失不见,尖锐的沙石轻而易举的划破皮肤,贪婪的吸吮着渗出的鲜血。
【好黑……好冷……】
在恍然间,一切都坠入了昏暗的深夜,纷乱的残垣拔地而起,化作遮天蔽日的楼宇,而在看不见尽头的巷道,唯有那份恐惧从未褪色。
“安娜贝尔!”
“——!”
“安娜——!”
逃。
要赶紧逃。
哪怕拼尽全力,也要迈开双腿。
“哒……哒……”
溃烂不堪的双脚,踏过了帝都的街头巷尾,踏过了散发恶臭的下水管道,踏过了尖锐的荆棘草地……但即便如此,也依旧看不到尽头。
身后就是追兵,只要被抓住,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必须要不停的奔逃。
分不清日夜的世界,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只是不停的向前逃跑,无法停下。
【为什么,要逃?】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偶然间,疲惫不堪的躯体中会诞生出无可遏制的质问,回头看去,行过的道路早已被掩埋在一片黑暗之中。
不可避免的,些许恐惧在胸腔中蔓延。
这场逃亡真的有所谓的尽头吗?倘若在这里停下的话,或许也并不会有任何人追上来。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便被另一种恐惧所掐灭了,那是胜过一切的,足以掩盖所有疑虑的恐惧,在少女的胸腔中剧烈的跳动着。
于是,安娜贝尔又接着奔跑。
在仿佛永远都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所有的行为都显得那么的愚弄不堪,毫无意义。
但眼前,总是会出现可能的分叉口。
【我,到底该朝哪个方向……朝这个方向,就能真正结束吗?】
永无止境的逃亡实在太过漫长,连带着阴影中的帝都也永远看不到尽头,在那懵懂的思考间,赋予意义也成为了奢侈的幻想。
充斥着血腥味的呼吸,早已感知不到的双腿,当这场盛大的逃亡第一次画上了休止符,便是命中注定将要到来的跌倒。
【必须……要逃……】
“咔吱——”
如细枝般折断的双腿,裸露而出的森森白骨,无力的拖拽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径直磕在地上的鼻梁和牙齿,掺杂着沙子的血沫,意识在混沌中旋转,双手却仍然本能的伸出,用指尖抠着地面的缝隙前进。
不能停下。
不要停下。
要逃快点逃必须逃走逃跑马上逃走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
“安娜?”
未曾松开的手,拖拽着朝着前方的黑暗。
【对…啊……】
【我……一直都……】
“安娜贝尔?”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那是只属于安娜贝尔的,在这人世间仅存的摇篮,是她倾其一生也不愿放手的事物。
“妈妈……”
【救救我】
唯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毫无疑虑的依靠,唯有这份爱意,永远不会褪色。
所以,才不愿意放开牵着的手。
想要去倾诉,想要去抱怨,想要去质问,不管怎样都好,那些开心与不开心的事,那些总是会被包容的愿望。
“……已经,足够了。
在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逃亡的夜晚,紧紧相连的双手始终映入眼帘。
那是安娜贝尔的第一个噩梦,也是最后一个美梦。
“我……做不到啊,杀死妈妈这种事情,做不到啊……”
“安娜?”
饱含爱意的呼唤,将安娜贝尔从恍惚的梦中拉起。
在这场梦结束的前一刻,母女二人静静的站在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巷角,在少女的面前,面色平静的妇人虚弱站立,稚嫩与沧桑的两只手紧紧相连。
那是只存在于回忆中,一切都还能挽回时的模样。
“不继续逃吗?”
“逃不掉了啊……不管怎么做……都好,已经,没法再继续逃下去了……”
“安娜,我们逃吧。”
“妈妈!”
滚烫的泪水应声落下,失声痛哭的少女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倾泻而出般,撕心裂肺的哭泣着。
“我,一直幻想着,一直等待着……妈妈恢复清醒的那一天,一直在寻找着方法……”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不管是生存下去也好,还是回到这里,争夺王位也好……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哪怕只给我一点点希望也好,哪怕只给我一点点可能就好……我想妈妈再抱抱我,就算是再看我一眼……”
“安娜,我们逃吧。”
是啊,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
早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就已经画上了终止,在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中,某个女性的精神走向了末路,而往后的时间,也不过是少女的自我期许。
于是,在这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逃亡里,安娜贝尔仍旧幻想着被牵起的手,渴望着在这无光的巷道中逃到光明的出口。
所谓选择,不过是在昏暗的巷道中摸索泥泞的道路;所谓愿望,亦是濒死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的救命稻草。
而此刻,安娜贝尔所得到的,只是十多年前就已经给出的答案。
“对不起……”
在这一刻,紧握的双手终于被一点点的松开,名为逃亡的道路也终于来到了尽头。
而面对眼前温暖的面容,少女流着泪说道。
“我爱你。”
随后,冰冷的刀刃挥舞而下。
“噗嗤——”
如战场般惨烈的废墟角落,无数鲜血与零散的碎肉铺散而开。
庞大的怪物瘫倒在角落中,身上满是模糊的伤痕。
灰白色的外皮被刀刃一点点的剥开,扭曲的肢体也被尽数砍断,就连那深渊巨口,也无力的掉在地上。
而在怪物的身旁,同样面目全非的少女正静静的依靠在它的身上。
双手被凄惨的扯断,其中一只甚至露出了半截肩胛骨,只剩下一半的腹部,孤零的连接着一条面目全非的腿骨。
但此时此刻,少女的神情却分外祥和,她将满是鲜血的脸颊轻轻的贴在怪物那扭曲狰狞的五官上,仅剩几颗的牙齿死死的咬住锐利的刀刃,深深的插进怪物的血肉。
在这鲜血淋漓的终末,死亡如期而至,将所有恐惧与愿望一同带入乌有的坟墓。
“妈……妈……”
“呜……”
夹杂着血的泪水,一同从眼角落下。
于高天上不断鼓动的胎儿,无言的注视着一切,等待着时间将所有愿望掩埋。
但在痛苦与鲜血浇灌的土地上,必然会生出新的花。
“……再……见……”
于是,在第七日,新生的芽从坟土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