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犯了错。
一个无可挽回，无法补偿的错误。
…………
每到秋天的季节，东市的疗养院便总会充斥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在没有下雨的日子里，这样的香味有时会浓郁到令人憎恶的地步。
“老爷子，最近气色怎么样？”
“托你们的福，一直都很不错。”
自我来到这家疗养院起，大约已经过去一个年头了，但时至今日，每当看到这里优美到过分的环境，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些许的惭愧。
居住在这样一家以高档闻名的疗养院，其中的费用恐怕是我难以想象的，花费在我这种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身上，实在是奢侈到浪费，可即便如此，为了不辜负家里面那些后辈们的一片心意，就这么心安理得的住下去，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说起来，您听说了吗？您隔壁的房间似乎有个孩子要住进来，据说是得了什么病，小小年纪就已经时日不多了。”
“……孩子？”
些许诧异的回应，在这疗养院居住的日子，虽说不算长，但我好歹也结识了不少居住在这里的人，但他们的身份大多都和我一样，是为了颐养天年的老人，孩子这样的词汇，似乎与这个地方天然排斥。
“对啊，我听小珍姐说，那孩子来的时候还跟着好多警察，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吧。”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住进来了吗？”
“应该是上午的时候吧，我当时只是远远的路过，其他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
“……”
的确，出于闲不下来的性子，我在白天的时候很少会在房间里待着，对那位新住进来的客人后知后觉，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孩子”那个词汇，却又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肯散去。
于是，在将那名护理工打发走后，我便打算早早的回房间看看。
“……真可怜，明明才这么小。”
“……太畜生了，竟然对孩子做出这种事，”
还未到房间，我便远远的听见了护工们在讨论着什么，能够对得上的话题，大概便只有这件事了，不由得加快脚步，一边对向我打招呼的护工微笑致意，很快我便回到了熟悉的房门前，而在一旁，几名护理工正围在另一间房的门口。
“啊，老爷子，您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啊？”
“听说来了个孩子，就早点回来看看。”
“这样啊……那孩子，他……”
不知为何，门口的护工长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皱了皱眉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我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
很朴素的房间。
在我的眼前，并没有堆积的行李与杂物，也看不见什么，就像这个房间并未住进任何人一样，可伴随着一阵淡淡的药水味与花香味在风中传来，我抬头看去，一位纤瘦的人影正坐在床上。
“啊，您，您好……”
好漂亮的孩子。
仅仅是第一眼，我便不由自主的发出了如此的感慨。
端正的五官上，镶嵌着好似蜜糖的琥珀色瞳孔，乌黑的披肩长发，与那苍白的娇嫩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生第一次，在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上，我如此鲜明的感受到了美丽为何物。
“……您好孩子，我是住在隔壁的老头子。”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赶忙调整姿态，尽量以柔和的笑容向眼前的孩子打招呼，而对方则是同样微笑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爷爷。”
然而，在那样的笑容之下，我很快便感受到了诡异的违和，在那娇嫩的脸蛋下，是苍白到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透露着如同死人般的苍白。
尽管在听到那些议论时就早有心理准备，我的心里还是闪过了许多不好的猜测，但就在这时，我身后的护工长走了进来，自然的将我带了出来。
“不好意思，这孩子刚刚从医院里出来，还需要静养一会。”
“没事，是我的错。”
无论怎样，我终究还是把心底的诸多猜测都压了下去，毕竟胡乱揣测终究是失礼的行为，可护工长的下一句话，却如同洪水般突破了我自认为稳重的防线。
“唉，您是老前辈，我还是跟您透个底吧。”
“透底？”
“全身器官衰竭，大概活不了几个月了。”
“……”
那天晚上，我罕见的失眠了。
护工长的那句话，就像是挥之不去的乌云般笼罩在我的心头，这么多年的时光，我自认为已经看淡了人世的生死离别，可当我得知死神将要降临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时，我还是本能的感到了悲戚。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却明白，或许要不了几个月，那隔壁的房间便会再次空无一人。
“唉……”
不由自主的长叹，自知再感慨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在我打算放空思考入眠时，隔着厚厚的墙壁，一阵微弱但却清晰的咳嗽声传进了我的耳朵中。
“咳……咳咳……”
是那个孩子。
立马便意识到了声音的来源，我下意识的集中精神，却发觉那咳嗽声愈发痛苦，甚至，混杂了某种浓稠的质感。
“——！”
几乎是瞬间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来不及多想那孩子为什么没有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就这么慌不择路的冲出了房间，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的房门竟自动的打开了一条小缝。
“抱……歉……”
房间内的模样，与我下午所见并无二致，但在黑暗中，某种令人不安的铁锈味却充斥了我的鼻腔，借着月光，我向房间深处看去，心却被猛然揪进了。
“打扰……您……休息了……真的……”
“等下，你……”
那是如柳树般纤弱的身影，削瘦的身躯让病号服也显得分外宽大，只见那孩子颤颤巍巍的站在我面前，用手捂住了断断续续吐露出话语的嘴巴，可那浸染衣领的血红却分外刺目。
“说什么傻话，我现在就叫着人送你去医院！”
“等下……请不要……”
那孩子，究竟在说什么？
带着难以理喻的目光看向对方，从那孩子虚弱而又煎熬的神态中，我甚至能猜到他究竟在承受多大的痛苦，再拖下去的话，毫无疑问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咳咳！已经……很晚了，不能……打扰……大家……”
“现在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吗？这样下去，你会死啊！”
“没关系……我之前，也这么熬过来了。”
“……”
那孩子，毫无疑问是认真的。
尽管目光暗淡，可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所透露出的却是极为倔强的坚持，我不敢去想象，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所透露的信息。
“你要是死了，你的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是，这样呢。”
看似认同的点了点头，我却没有从那孩子的眼中看到丝毫改变，他似乎只是打算简单的附和我这句话，随后，便重新坐回了床边，用湿巾将嘴角与滴落在衣服上的血迹仔细擦拭。
见此情形，我也在无话可说，我能够想象到，这孩子已经有多少个晚上独自一人重复此刻的痛苦，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可笑的理由。
“你这种情况，难道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吗？”
“……我不想让大家担心，不过，会用其他说法，告诉医生。”
“那怎么能行！”
“我，我没有用会产生误会的表述。”
“……你根本就没明白。”
看着眼前这孩子，我甚至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一种非人的异质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那些独属于这个年纪的任性与傲慢在他身上仿佛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却并非是成熟，而是某种扭曲的，违反了人性的灵魂。
“听好了，以后再有难受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人，像这样一个人扛着，只会给别人添更多麻烦而已。”
“嗯，我已经，没事了啦。”
“……不痛吗？”
“有点，不过，还好啦。”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担忧，那孩子勉强着自己，露出了想要令我放心的笑容，可在那生气全无的小脸上，却只会愈发让人感到心疼。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有些疑惑的看向床头，床头的名片上应该挂着那孩子的名字与照片，很快，我便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秀丽的名字，可不知为何，那孩子却只是摇了摇头。
“那个，不是我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上面的写错了吗？”
“不，没有写错，只是……那个名字并不属于我。”
毫无疑问，那大概是我所听过的最荒谬的话语，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我无法理解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只是，看着那孩子脸上隐约透露出的痛苦，我终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
“嗯，没关系的，您想怎么称呼我都可以，用那个名字也行，我都会回应的。”
“……唉，那，我就叫你孩子好了。”
“嗯！”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理解这孩子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在那个夜晚，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与不安。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放纵那孩子不管了。
之后，过了一段时日，在那无比讨喜的性格加持下，那孩子很快就成为了整个疗养院的宠儿，几乎所有的护工和住客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喜爱，在那孩子的房间里，时不时便能看到多出来的玩具和零食。
无论在何人面前，无论在什么时候，他总是一副乖巧而又开朗的模样，负面的情绪对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存在，就像是所有老人都会青睐的孩子一样。
可那样的事实，反倒加重了我的不安。
而在某一日，大概是我一如既往准备离开房间，出去散步的时间，一群警察包围了隔壁的房间，一同传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问话声。
“请问，这本笔记上面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放轻松孩子，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只需要把你曾经看到的一切，全部详细的说出来，我们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
负责问话的，是一名相当和蔼的女警官，尽管她的话语轻柔，但那孩子的脸上仍然露出了狭促的不安，只见他不断的用手指搅动自己的衣摆，几乎是一言不发的面对提问。
“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没办法，毕竟发生了这么残忍的事，做出这种事的还是那孩子的父亲，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恐怕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
门口处，两名年轻的警官正在窃窃私语，我假装翻找着出门的装备，传入耳中的话语却几乎让我无法思考。
“说起来，这么漂亮的孩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个男孩，他那个畜生父亲，到底喂了多少药……”
“别说了！”
男孩？药？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的大脑瞬间陷入了混乱中，面对那孩子可以称得上美丽的面庞，我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性别的第二种可能，应该说，不存在这样的怀疑，才是正常的想法。
之后的问话，我已然没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心思，甚至连雷打不动的散步也抛之脑后，回到我房间内，我打开了怀中的手机，开始不断的敲打起来。
…………
“啊，请进。”
那天晚上，我第二次敲开了那孩子的房门，在经过了白天的问话后，他的脸上罕见的染上了一丝阴霾，但在看见我的瞬间，便很快化作了灿烂的笑。
“爷爷，怎么今天特意来找我？”
“这个么，看你白天很不好受吧，过来陪你聊聊天。”
“啊……”
一提到白天的事情，他的脸上迅速的闪过了些许不安，但又很快被遮掩下去，但我却仍旧敏锐的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变化，尽量摆出放松的姿态坐在沙发上，我笑着说道：
“放心吧，我不是来和你聊这些的，今天过来，是刚好想起了我以前的事，刚好适合编几个故事。”
“爷爷……以前的事？”
似乎是被我的话语勾起了兴趣，那孩子眼底的不安渐渐退去，眼看着我打算开始，便主动去到了两杯水过来。
“啊，倒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不过只有一些还值得拿出来说一说罢了。”
看着那孩子可爱的脸蛋，我不由得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随后，伴随着话语，陈旧的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爷爷我，以前是一名教师，年轻的时候因为稍微有一点知识，响应号召被分配到乡下教孩子们读书。”
“山里面的孩子虽然不识字，但都很聪明，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没法来学堂读书，我记得我教书的第一天，整个班里只来了两名学生。”
“所以呀，爷爷我就挨家挨户的跑，磨破嘴皮也要让那些孩子们过来读书，因为这件事，我还差点挨过揍，不过后来，我还是把那些孩子都带回了课堂。”
“乡下啊，那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这个嘛，虽然当年年轻不觉得苦，不过现在来看确实有很多不便之处，厕所很脏，根本没有好的路，到处都是虫子和老鼠……”
微笑着解答了那孩子的问题，从那分外好奇的表现来看，他大概是从未踏足过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吧，不过，看着他的模样，再想起当年那些孩子们的身影，我的嘴角也渐渐有了些许笑意。
“在那里，一周都没法洗上一次澡，觉得太脏了只能去河里洗洗，洗澡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抓两条小鱼回去煮。”
“在平日里，我教那些孩子们认字，写字，讲普通话……上完课了就陪他们出去玩，田里，河里，森林里，到处都去过，很多时候啊，我反而要向他向孩子们学习。”
随着我话语的渐渐展开，我尽量用生动的语言向那孩子描述了当年乡下的各种娱乐生活，而那孩子的眼中，也逐渐亮起了莫名的光彩。
从仍然带着些许光晕的黄昏，再到只剩下远处霓虹灯闪耀的深夜，我不知道自己讲了几个小时，只知道当我最后一次放下水杯时，其中的茶水已然见底。
“……所以，就这样，我最终帮小虎找回了走丢的母鸡，只可惜受了那次惊以后，那母鸡就不怎么下蛋了。”
“……”
“今天就先这样吧，时间不早了，爷爷，我也差不多该回去睡了。”
“……啊，好。”
或许是久久无法从故事中回味过来，直到我离开房间，那孩子都似乎在想些什么，只是第一次的，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某种切实的喜悦与兴奋。
“真的谢谢你，爷爷，愿意和我讲这些！”
“没关系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天都可以跟你讲。”
“……嗯！”
自那以后，只要没有特殊的事情，我每天晚上都会准时来到那孩子的房间中，与他谈天说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每一回，他都会深深的沉浸在我所讲述的那个他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中，从南方的乡下再到西北的山区，我将这几十年来的经历搜肠刮肚，编成一个又一个生动曲折的故事。
而每每看到那孩子愈发明亮的笑颜，我都会发自内心的觉得我过去那些并不算多么传奇的经历是如此的有意义。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持续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自从到了秋冬交换的季节以来，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身子不好的人被淋上一遭，恐怕当晚便会感冒。
像往常一样，我如约来到了那孩子的房间里，可在那朴素而又整洁的房间中，我却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小小身影，直至片刻后，浑身湿透的那孩子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怎么了，你出门没带伞吗？”
“爷爷……”
他恍然看着我，随后，猛咳出一大口鲜血，刺目的腥红色，瞬间便染上了大片的衣襟。
“孩子！”
我立马冲上去将他扶住，可他却只是迷茫的看向我，似乎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很快，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便不断的从他的喉中发出。
“咳——我，咳——！”
“来人！有谁在吗，快点过来！”
一小时后，在市人民医院的急诊病房内，看着从病房走出来的医生，我焦急的冲上前去问道。
“怎么样医生，那孩子还好吗？”
“这个……姑且问一下，请问您是他的家属吗？”
“我……”
刹那间语塞，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于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究竟该如何描述两人的关系，家人？朋友？似乎都不正确。
然而，那名医生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没有选择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只是嘱咐护士给我递上了一双消毒手套与口罩。
“要进去探望的话，一定要注意卫生。”
“谢谢。”
推开病房的门，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当我看向唯一的病床时，那孩子却像是失去了灵魂般空洞的躺在病床上，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般脆弱。
“啊……您来了。”
“为什么，要做那种傻事。”
全身**官衰竭，几乎和判死刑无异的重症，在如此虚弱的身体下，甚至还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这样的行为，简直和自杀没有区别。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
“……是啊。”
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那孩子的目光不知为何却愈发暗淡，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病房里相顾无言，知道良久，他才开口说道。
“爸爸……他在今天，被判了死刑。”
“……”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爸爸的眼睛里面，总是没有我，他一直，一直，都在看着其他的地方。”
“不管从小把我当女孩子养也好，给我喂那些药多也好，全都是因为，我不是符合爸爸期望的孩子，他想要的，是另一个人。”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去怨恨，妈妈，是为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会离开的，我活着，这样活着，这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沉默的站在床边，静静的聆听着，那孩子断断续续的话语，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扭曲而又痛苦的悲伤，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
第一次的，我见到了这孩子的内心，见到了他真正的模样，那是一个坚强而又千疮百孔的灵魂，比任何人都要温柔，也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一直以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个看似幼小的心里，能够无比清晰的认识到现状，认识到围绕着自己所发生的一切，他是那么的关心他人，是那么的在乎其他人的感受，可正因如此，他才这么的痛苦。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不配奢求任何东西，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我的诞生，只带来了不幸与痛苦的话，我到底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不是的！”
用力的将空气挤压出肺部，在这一刻，我拼尽自己这苍老的身躯怒吼，尽管隔着口罩，那声音却依然如惊雷般响起。
“你没必要为此自责，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从来不是。”
“但是，妈妈也好，爸爸也好，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才会……死……”
“这世上没有人生来是带着过错的！你也从来没有带来过不幸。”
“至少，自从你住在那里的那一天起，你每一天都给大家带来了笑容，大家都因为你感到了幸福。”
倘若这世上有人认为这孩子会带来不幸的话，我便会第一个反驳他，像他这样温柔，懂事又乖巧的孩子，仅仅是待在一起，便会让我们这些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家伙感到由衷的欣喜。
“可，我已经快要死了。”
“那又怎么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总有死去的日子，无论何时都有可能遭遇不幸，但至少明天，后天，大后天，你都可以继续幸福的活着。”
“我……”
“多为自己想想，孩子，你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在这个世上的存在，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曾经的我，遇见过无数令人感动的学生，也同样遇见过无数令人头疼的孩子，但无一例外，我都从来没有选择放弃过，那些懵懂的灵魂，无论是何种模样，需要的都是耐心的引导，所以，今天也是如此。
“你真正喜欢什么，你真正想要什么，大胆的去做，去要就好，明白了吗？”
“……嗯！”
终于，被我的话语所打动，那孩子的眼中不再充斥着暗淡的痛苦，尽管通红的眼睛仍然留有泪痕，但至少，他愿意接受我说的话。
恐怕在那孩子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可我认为，哪怕时至今日也并不算太晚。
即便时日无多，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这孩子走完最后一程。
…………
第二天，当我再次来到医院的时候，那孩子的病房里却不见人影。
“那孩子，到哪里去了？”
“这……我们也不知道。”
立马询问医生，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从今天早上起，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快，快去调监控！”
查监控，报警，最后开始搜察，我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跟着，脑海中闪过无数不好的可能，但最后，我们在监控中看到的，却是孩子独自一人离开医院，乘上地铁，朝着某个地点前进的结果。
“他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他的家。”
“……”
为什么一个人躲着病弱的身症，突然要去那种地方？搜擦的警察们无法理解，只能归结为小孩子突然的想法，可只有我一人，猛然想起了昨晚曾说过的话语。
【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那个从来不会贸然做出出格举动的孩子，却在今天破天荒一个人悄悄溜回了家，除了这个原因以外，大概没有其他的可能。
不过，当我知道那孩子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后，心里还是暗自松了囗气，但就在这时，一名警察突然无比紧张的跑了进来，然后，说出了将要带来噩梦的话语：
“不好了，刚才，刚才，有个地方着火了！”
“哪里！”
“中山路，1126号——”
“什，什么！”
那个地址，正是那孩子家的位置。
在赶过去的路上，我在心底无数次祈求那仅仅不过是一个有些恶劣的巧合，可当我看见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楼房，以及与我脑海中不断重复的门牌号相重复时，绝望的现实，还是几乎要将我打垮。
“……见鬼，那畜生！为什么偏偏会在这时候逃出来，看守所的那帮混账，都是吃白饭的吗！”
“不行，火势太大了，只能优先疏散其他层的居民。”
“啊……”
我犯了错。
如此傲慢的，轻率的犯下了大错。
而我深深的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挽回，乃至弥补的机会了。
…………
好烫……
穿行在火海中，我艰难躲避着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明明是熟悉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咳……咳……”
回到这个家，大概是一时兴起，尽管那并不算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感觉依然留有许多珍贵的回忆。
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我便打算将以前那些珍视的物品都搬过去，昨天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这件事，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它们，久到甚至让我有些心急的地步。
可或许是太过沉迷的缘故，当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将所有东西都打包好后，家里便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咳……”
身体，好沉重，是因为昨天才退烧的缘故吗？
如果能够回去的话，我必须要向爷爷道歉吧，明明昨天还是那么的关心我，现在恐怕也在很焦急的寻找着。
一路来到了大概是厨房的位置，火势的烈度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在高温与浓烟之中，我的意识开始逐渐恍惚起来。
可当我挣扎着穿过拐角，在火海的包围里，我竟然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爸爸？”
此时此刻，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站在熊熊烈火之中，神情恍惚的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连蔓延到身上的火苗也毫不在意。
“等，等下……”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我一边搜索的家门的方向，一边想着弄醒他的方法，可不是为何，每走一步，我的步伐便会莫名沉重许多。
“咳……咳……”
【已经……不行了吗……】
意识已然模糊，就连步伐也踉踉跄跄，可就在最后一刻，面前的父亲却突然看见了我，第一次的，他的眼中映照出了我的模样，而后，他便猛然将我拥入怀中。
久违的拥抱，无比热烈而又温暖，是在我记事以来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可这，却也带走了我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
在最后一刻，传入我耳中的，是父亲对着母亲的相片时，曾无数次喃喃过的低语，但这一次，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记忆犹新。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