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辩者的哲学
Auferstehung-Geburt（复活-诞生）
冬季，圣诞节。
没有一丝下过雪的痕迹，也没有一丝圣诞的气息。
灰色的光映着灰色的雪，灰色的雪落在灰色的衣服上。
她仅有的温度……
冷风拂过她的面颊，带走了那仅有的温度。
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战争留下的痕迹映射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四处都弥漫着炮弹爆炸后留下的硝烟味儿，周围的建筑更是早已千疮百孔。
不，那是在千疮百孔的基础上再次摧残数遍才会呈现的状态。
不久前，这个本就内战不断的国家终于连这唯一能称得上和平的城市也未能幸免。军事冲突，继而导致数万人流离失所，房屋毁坏，财政崩溃，难民云集，就连那个骑着红马的骑士见了都不由得转身离去……太多的不幸，能用来描述的词汇太过于稀少，但她不在乎这些。
灰色的迷雾笼罩着落下的夕阳，她得抓紧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不仅是这座城市，就连整个人类都有可能再也抓不到未来。这样说有些言过其实，但这是她的习惯，夸大事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能看向遥远的未来。
那个东西，如果那个东西诞生，那个“哲学王（The Philosopher Kings）”，它将彻底改变世界的格局。如果能带着它，然后用它的“方式”（Methode）走遍全世界的话……
“哎……”
她不喜欢没有雪的冬天，明明已至深冬，却仍旧不能安抚她炽热的心，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她的心中逐渐萌生……她加快脚步，走进这座城市中唯一还称得上完整的建筑。那是一座庞大的教堂，尖尖的屋顶，修长的身子，好像一位饱经风霜的绅士。
“柯菲娅（Kaphia）。”
走进勉强可以被称作为大厅的地方，她听到身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哦，科拉女士（Frau Cola），你也来了。”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我的身影啊！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傻……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
在柯菲娅身旁的那位女士——也就是科拉女士——戴着黑框眼镜，瞪着蓝色的双眼，一种只有老人才特有的自傲气质向她猛然扑来，她确信科拉这副摸样会另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讨厌她。
“你还是这么爱说废话啊，目的不一样我来这儿干什么？”
“别着急嘛，”名为科拉的女性推了几下轮椅，移动到柯菲娅的身旁，继续说道，“你觉得这一次能成功么？”
“你是指把亚瑟琳娜（Resurrectia）搬过来用？听他们说你有这打算的时候就连我都觉得你已经疯了。”
“不，是我搞出来的复制品，姑且称作亚瑟琳娜二号（Res No.2）吧。亚瑟琳娜那家伙自从普鲁特死了之后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啊……”
“没办法，普鲁特也算是她唯一的家人了，那家伙一直没什么归属感，直到普鲁特死了之后就更加封闭自己了。哎，走吧，这次就算我帮你，扯平了。”
柯菲娅绕到科拉身后，推着她走向那破烂不堪姑且可以被称为会议室的地方。
“谁跟你扯平啊，要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都死无数次了。”科拉回过头反驳道。
“或许当妓女也不错，起码比被你这老不死的家伙养大强。”
“去死吧你。”
科拉双手举过头顶，胡乱地用手掌向身后拍打。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科拉女士……太奇怪了，我看看……呃，你直接叫我可乐妹（Colasis）吧。”
“一把年纪还装嫩啊……”
“什么叫装嫩啊，滚吧你，这可是我年轻时候用过的笔名。我跟你讲，那个时候，你甚至还能坐在书桌前构思你那微不足道的小说创意！”
“现在呢？”
“现在生活就是小说。”
两人刚踏进会议室，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别人都他妈的欺负到我们头顶上来了，不反击还等什么呢？”
“反击，反击，哪有那么容易啊，你过家家呢啊？你是国防部长，我劝你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
“那我们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敷衍的道歉？道歉就完事了？我们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么？”
“去你妈的，我也没说就这样就可以，我也知道不能就这样，但你倒是说解决办法啊。”
科拉拍了拍手，然后说道，“好了，各位不要吵，你们这样也吵不出结果。”
“科拉……”
“我此前来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我，但现在，想必现在应该可以考虑考虑了吧？”
“首先，我不觉得我们需要人工智能，其次，如果你们能卖我们点儿军火我们会很感激你们。”某个不知名的中年人抢先回答道。
方才一番激烈的言语碰撞让国防部长急需喝点水润润嗓子，他拉过身后的椅子，然后拧开面前的杯子，但很快他又将杯子放了回去，因为他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自己。
“我也不同意。”
“哇，我们可是免费的啊，顺带还能帮你们修复这座城市。”
“你可能搞错了关键性的问题，这不仅仅只是修复城市这么简单，即使修复了结果也只是再一次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懂么？”
没等科拉反驳他，柯菲娅抢先说道，“我懂，所以我们也会基于人工智能为这座城市部署国防设施，具体的细节安排等你们同意之后我会提交一个详细的内容报告，我想，至少在这座城市，我敢保证，以后不再会受到任何威胁，市长你觉得呢？”
“我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你们真能让这地方保持平静的话。”
“你这是卖国啊，你怎么能把城市就这样交给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我劝你谨慎行事。政治不是儿戏！”
“又不关我什么事，结果是好的就行了呗，这国家每年打仗把每个城市都打碎了，这座城市好坏与我更与这个国家没什么关系，只要我能保证我所在的地方没事就行。可不是我不想管城市中人民的安危啊，而是我管不了，我没办法，你们也没办法吧？所以干脆直接交给他们好了，弄好弄坏也不是我的责任。”
“那个……咳，”科拉咳了几声，确认众人都看向她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一个问题我们得说清楚，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这座城市必须从这个国家独立，并且完全遵从人工智能的绝对统治。如果有反对者将会被逐出城外，或是……如果亚瑟琳娜二号觉得有必要的话，也有可能会被处死。”
“这不就是……”
一个年轻人站起身，但没等他说完国防部长就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这不就是独裁统治么，你想这么说吧。谁能确保这人工智能是真正的人工智能而没有人类在背后操作？卖国的责任我们可担不起。”在政场工作多年，思维敏锐且行事干练的他敏锐地指出了这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这真的是人工智能么？不过他会这么说，也证明他也在为自己留下退路。
而柯菲雅则抓住了他所透露出的这个关键信息。
“您说的对，我们没办法证明，”柯菲娅摊开手掌，表示她也无能为力，但随后她继续说道，“但您的后半句，我们可以帮您解决。”
“怎么解决？”
“如果你们同意，我会带你们离开这个国家，当然如果你们想在这儿继续居住也未尝不可，如果你们选择离开，我们会安排你们在其他国家生活。”
“嗯……”
“要不你们再考虑一下？”科拉轻声问道。
“不用考虑了，就这样办吧。”市长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
最后，在两人的劝说下……说是劝说可能并不妥当，因为两人根本没说几句话，既然这样那就算作为他们自己的觉悟吧，也就是屋里的六个人突然顿悟，继而全都同意了她们的提案。
“这不很简单么。”
柯菲娅推着科拉路过一片被炸得已经失去之前容貌的废墟，那里原来应该是居民楼之类的东西，前面还有一个喷水池。
“你怎么安排他们之后的生活？”柯菲娅问道。
“放心，那边有我，问题不大，但这边就辛苦你了。你还得住上几年帮我收集数据，最初肯定会很混乱，但之后就好了，如果一切按照预期发展的话，就万事大吉啦。”
“如果没按照预期发展呢？”
“那你就赶紧撤回来，然后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反正不过一个城市罢了，我们还有很多试错的机会。”
柯菲雅心不在焉的推着轮椅，思想层面早就跳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完美的地方，几乎什么愿望都能得到满足……
“柯菲雅，别把我往坑里推，或者你可以考虑把我的轮椅装上减震？”
“他们刚才说的也没错，这确实有点像独裁统治啊，如果下面的民众反对人工智能，估计会很难办，你那复制品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本来亚瑟琳娜就够麻烦了，你还弄了个复制品。”
“别傻了，如果你住在这儿，你每天要考虑的问题只有能否吃饱。那些意识形态上的事哪有人管。而且我也早就对你口中那所谓的复制品动了点儿手脚，所以她……理论上不会做出对人类有害的事。”
“哦，理论上。”柯菲娅点了点头，尽管科拉根本看不到，“独裁……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就是亚瑟琳娜二号会因为这片域的人民利益，然后发动战争？就像……”
“就像纳粹？”
“嗯……”
“放心，我们这个‘哲学王’被赋予绝对权力之后肯定不会走那种显然弊大于利的极端，各种‘主义（doctrine）’都没有各自的好处，而‘主义’所导致的坏处都因人而产生，解决掉最根本的原因——人，就不会出问题。”
“亚瑟琳娜真的没问题么。”
“如果我百分之百确定她没问题，我们就不需要管这个国家的破事了，也不需要威逼利诱让他们同意引进亚瑟琳娜，早点回家一边吃着潘娜托尼（Panettone），一边喝着热红酒不好么？”
柯菲娅感觉脸上好像沾上了一个很凉的东西，她抬起头，之前她还没意识到，雪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这雪，大概从刚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下了吧。
“圣诞节快乐（Frohe Weihnachten），你如果不提潘娜托尼我都快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了。”
“啊，今天是圣诞节啊？”
科拉回过头，看向柯菲娅。
“对啊，本来还想着怎么过圣诞节呢，结果就被拉过来帮你做这种事……哎，想想我的人生，还真是充满了苦痛与悲伤啊。”
“那，之后你可能要在这儿过好几个圣诞节了。”
“希望不会太无聊吧。”
柯菲雅叹了口气，但不明显，至少科拉察觉不到。
“不过说起来如果今天是圣诞节那还挺合适。”
“为什么？”
“你看，圣诞节不就是耶稣（Jesus）复活的日子嘛，今后亚瑟琳娜应该也会成为这座城市的耶稣吧？”
“你说的……可能是复活节。”
“那圣诞节是什么？”
“嗯……耶稣的生日吧？我也记不太清了，毕竟宗教……都是好几年之前的事了。”
“那，也对，今天也算亚瑟琳娜二号的生日，毕竟从今天开始她就要开机启动了嘛。对对，又不是原来那个亚瑟琳娜，哪有什么复活，就是生日！诞生日！”
柯菲娅停下脚步，突然对前方哈了口热气，一股白烟从她的嘴中飘出，又逐渐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想听听你怎么解释‘复活’，如果今天是复活节你怎么解释？”
“复活的话……就算她是亚瑟琳娜本体以另一种方式发挥作用了吧，所以称为复活！”
“你还真能牵强附会。因为这一句话你是不是能准备一万种解释啊？还是说你有一万种解释正等着一个机会去阐述？”
“不牵强附会可做不了我这种工作啊，别以为我回去之后就能闲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雪没下一会儿就停了，似乎只是两人说话时衬托情绪的工具。
“保重啊，之后就不能陪你过圣诞节了。”
“你哪年陪我过过？”
“总会有的啊。”
“嗯。”
“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叫我，无论多忙我都会回到你身边陪你。”
“好啊，信了你的鬼话了。”
“哪有什么鬼话，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妈妈啊。”
微风拂过，带走了她脸颊仅有的温度。那是不能属于她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