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橘拿起照片,刘逸一家站在等身高的金字塔面前,相互搂肩,而那时的小刘夫被黄丽丽抱着,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刘逸拿过照片,怀念地说,“四年前呐!我刚升了职,暑假就带着丽丽和小夫去世界之窗。”
“照片里只有你们三个人?”
“怎么了?当时我们特意趁人群散开而快些拍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是嘛,夏橘若有所思。那么,站在黄丽丽旁边的大概十四岁的小男孩可就有些调皮了。作为不该存在之物,出现在人间本身便是罪,更何况还要介入人家的家庭照相。何时出现的呢?是四年前吗?还是现在?只要不搞乱,夏橘便不会出手。只见眨眼之瞬,那脸色苍白的小男孩身影便匿去了。照片上的刘逸一家依旧笑容灿烂。
黄丽丽拉着大箱小箱的行李下来,一阶阶地下,行箱与木楼梯的碰撞发出“咚咚……”的声音。她下到最后一阶时,瞥一眼夏橘,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丈夫面前。
“走吧,还有什么忘的吗?”她问道。
刘逸习惯性地摸了摸上口袋的打火机。还在。于是随着黄丽丽与刘夫一同走去屋外。
“小姑娘,屋子里还有一些粮食和水,大概还剩三天的量,不好意思哈,我们拿得多些。但你马上也要离开了吧,虽然不知道你要如何走,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总有办法的选择,就像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再见了。”
“还有,”刘逸离远一点老婆,小声道,”谢谢你帮我保守烟的秘密,那天我在附近吸烟,你都看见了吧。”夏橘的确看见了,因为她也是跑来吸烟的,尽管是水果味的香烟。刘逸在三年前当着老婆的面发毒誓要戒烟,因为每天买烟,加起来花销大,总被老婆抱怨,而且晚上干那事也不肯亲嘴,嫌弃有烟臭。刘逸在三年间戒烟已达上千次,晚上漱口比以往更认真了。
夏橘向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挥挥手。点燃一支西瓜味的烟。烟雾在红唇处游移,随即与枯木林中的白雾融为一体。她回身望着静默的木屋,即崭新又古老。世界上的一切都处于科学秩序之下,赋予其“正常”的属性。夏橘朝林中深处走去,迷离的浓雾瞬间吞噬了她的身影。木屋挺正常的,如果忽视底下堆叠的二十三具尸骸,还有距木屋二百米半径的某棵枯木上吊了四十年而不腐的女尸的话。
夏橘说,要有光。于是一束光便如同一道光剑直直贯穿雾林 (其实是夏橘打开了小电灯筒),夏橘说,请安静。于是那毛骨悚然的幽鸣与歇斯底里的叫喊戛然而止。如果刘逸一家还在夏橘身边,他们肯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些声音正是他们每晚的噩梦之源。后来连梦也没得做了。从夏橘的角度上看,挡在她面前的是一双悬空的干瘪的脚,如果抬头一看,就会与那面目挣拧,双目血痕明显的女人面庞对个正着。她在这里吊了四十年,因为那二十三具尸骸中的其中一具是她的丈夫,在1983年被一乡霸打死,与那同样被乡霸打死的二十二个村民埋在这里。那时的枯木林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女人得知丈夫埋在这里,大哭八天八夜,整片树林迅速衰老,乌鸦盘旋,迷雾汹涌而至。所有的树叶由绿转黄,再由黄转白,最后化为灰烬,在落下的一刻燃烧,然后消散于尘埃。第九天时,女人决定上吊,她诅咒乡霸厄运不绝,祸及子子孙孙。去英国谈生意的客户正是乡霸的侄子,前不久查出肝癌,老婆死于车祸,情人在高潮时吐血而亡。他找到大师,大师说祸水东引。虽然自己完了,但还是不想让儿子承接后运,于是他找到老板。老板却叫了刘逸。第十天时,女人的十四岁儿子如死狗一般被抛尸于此,乡霸担心小子长大会复仇。
这些事情在夏橘来之前她就知道了。在三个月前,还有三周就准备出发的刘逸在上地铁去公司时不慎撞到一位少女,那时少女戴着一副墨镜与口罩,她叫夏橘。正是那一次接触,夏橘蒙胧地感受到刘逸接下来的命运。两个多月后,她敲响了木屋的门。
夏橘从风衣侧口袋掏出小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木屋里拿的),旋开盖子,在女尸地下浇一条线,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她爷爷说,死亡是最后的潮雨,从大地诞生,便迫不及待地奔赴苍穹。夏东海出丧那天,所有的雨都在上升。距大地一米处凝结。白扎纸飞扬,唢呐声喧嚣,村里仅剩的四个青壮年扛起棺材摇摇晃晃地走向八排山。夏橘的爷爷的爸爸,爷爷的爸爸的爷爷都葬在那里。夏橘近年来少有回去,对爷爷的记忆总是如同雾里看花。在潮雨上升的日子,夏东海咽了气。在场的除了夏橘,还有她的父母,以及据说是夏东海朋友的一个老头。奶奶在七年前便离去,那天也是潮雨上升的日子。老头问,你是他孙女吧?是,夏橘点点头。在读大学?老头又问。刚读,夏橘没吃早餐,正盯着竹篮里的馒头。不过爷爷上路可能干粮不够吃,于是打消了念头。
潮雨先是淅淅沥沥,紧接着滂沱骤急。世界仿佛只剩她们俩人。
“死了好啊,老了难受,少遭罪,”老头说。
“您有老伴吗?”夏橘突然问。
“她呀,死了十来年喽。”老头感慨道。
“是嘛,”夏橘看着他,
“那么,您又死了多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