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翠绿的草坪开始失去颜色，柔嫩的茎与叶被无机的雪霜覆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如玻璃般破碎。
这片草原曾是冰封回廊的台风眼，唯一不受严寒侵扰之地。然而此刻冰晶却在侵蚀它的边界，曾随风摇曳的花朵被无形的利刃割裂，失去生命的残片凝固在空气中，眼前的一切化作了一场主打残缺主题的艺术品展览。
而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正在冰棺中抱着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团的艾琳。
【不，不……我……我明明……】
她的声音很小，且不再是直直地传入陈思怡脑海中，而是更像漫出内心的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以冰棺为圆心扩散，辐射到冰封回廊的每一个角落。
也正是因为如此，陈思怡才能听到以前从未有机会听到过的心声。
【我明明没有再用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
寒冰构成的镣铐颤抖着，对比之下，作为颤抖源泉的那对手腕与脚腕是如此纤细，看起来完全不应该能够承担那份重压。
但就是这样纤细、美好、脆弱的她，却是此刻天地异状的根源。
陈思怡歪头看着她，“艾儿你的反应怎么这么浮夸，我这个当事人都没说啥呀，放轻松放轻松，别这样嘛。”
这样玩笑般试图一笔带过的尝试自然是失败的，艾琳依旧在冰棺里缩成一团，颤抖着喃喃自语。
【为什么……会这样……】
“呜哇，怎么完全不理我的？”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喂喂，艾儿？哈喽？能听到嘛？”
【明明已经下定过决心了……】
“欸~~是信号不好吗~艾儿你理我一下啦~”
【我又一次……又一次……】
“嗯？又一次什么？告诉我嘛艾儿，我可以帮你分担的——”
【——你又懂什么！】
陈思怡似乎终于误打误撞戳中了要点，艾琳猛地抬头怒吼打断了她，带着血丝的眼睛里漫着不知是痛苦、自责、还是愤怒的泪水。
但在那些眼泪化作她面颊上的冰痕之前，所有那些情愫先一步冻结了。
因为，她看到了，陈思怡此刻的脸。
不再是先前那般轻松的嬉笑，也不再是往日与自己相处时拘谨的小欢欣。
她看到了……平静的表情。
“我是不懂啊，艾儿。”
陈思怡闭起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全部都告诉我吧。”
——你的秘密。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分享的，不是吗？
艾琳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抿紧了嘴，手攥成一团，眼中依旧是那份万念俱灰的模样。
【你……不可能理解的。】
“真的吗？要来打赌吗？”
【…………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打赌啊，”陈思怡笑着耸了耸肩，“我赌自己可以理解——不，我赌自己不光能听懂，而且还能知道你一直在寻求的东西，也就是那个把你困在此处的问题的答案呢。”
【……少……说胡话了。】
“怎么了，难道艾儿是不敢和我赌吗？”
艾琳的眉头紧锁，半晌，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一脸平静的陈思怡。
【你不懂……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少女歪了歪头，“嗯？我当然知道啊，你是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龙之母，精灵一族的女皇，岚亚特国度的王——说实话，就算艾儿你不跟我报菜名，光看你的那对耳朵我也能猜出来大概啦。”
面对她自信的回答，艾琳痛苦地摇头，【你错了……】
“欸？”
【所谓龙和精灵，只不过是我为了方便你们理解，从你们的文学作品里借来的相似概念……但我的世界并不是一本你们平日里拿来消遣的小说，它和你们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们的龙什么不是贪图黄金的大蜥蜴，而是一种长着羽毛却不能飞翔的温顺驼兽，精灵也是一样的，我们和你们小说里的那种高傲生灵唯一的共通处就只有这对耳朵……】
她说到这里，再一次抿紧嘴唇，眼中有挣扎的痕迹。
但事到如今，任何的隐瞒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攥紧的手，垂下了脑袋。
【……我对你说谎了，思怡……】
“说谎？”
【我说自己是精灵，但其实你们世界里有个更贴近我们这种存在的概念……】
艾琳又一次露出挣扎的表情，但陈思怡只是望着她，静静地等着她做好继续说下去的准备。
【……你知道吗，岚亚特国度的发音，在我们语言里的意思是……‘无法点燃蜡烛的漆黑之地’。】
而组成它的我们，也有个远比‘精灵’更贴切的称呼，那就是……
——死神。
**
在所有的姐妹之中，她是第一个醒来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如此，神明在彻底抛下这个世界之前，亲自给予了她姓名。
——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
三个组成词语，分别对应神祠中的死亡，悔过，与新生。
比起名字，这更像是一个精确概括了她与她所有妹妹们全部存在意义的短语。
虽然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灵，乃至她的同族，都不太会用这个神赋予的名字来称呼她。
作为第一位醒来，统领所有后辈的存在，她的妹妹更习惯称呼她为“王”。
而作为第一位结束永生的时代，为世界带来离别，完成了生死循环的存在，世间万物更习惯称呼她为“熄灯者”。
不过，对于她来说，不论被如何称呼，都与自己无关。
作为第一个从神的襁褓中苏醒的存在，她与自己那些有更多时间待在茧中发育的妹妹们不同，并没有她们那么丰富的情感和个性。
而对此，艾琳也没有不满。
不如说，她这样才是对的。
她们是神明的造物，与飓风、地震、海啸一样，只是自然循环中应当发生的一环。
不论目睹多少愤怒的泪水，聆听多少绝望的哭泣，她们都不应该为之动摇。
不带感情地去到那世间，引导那些离散的游魂跨过没有尽头的道路，直到抵达比任何峡谷海沟都更深，比任何童话歌谣都更遥远的岚亚特国度，将它们置于神明创世之熔炉中，归还那些组成他们的风、雨与泥土于世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重复，维持生与死的循环。
这就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她们是世间必要之伤痕，不需要执行自己职责之外的机能。
至于在引导游魂过程中，自己会被那些灵魂怎么看待、称呼……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要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已经足够了。
至少，最初的艾琳是如此坚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