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说的话，巨龙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艾琳拿余烬制造出的生物，更多只是借用了巨龙乌尔瑟的样貌。
虽说在力量与体型上，艾琳的造物大概与乌尔瑟没太大差别，但它们并没有巨龙一族标志性的天灾特质。
相反，它们非常温顺，爪子的尖端不在锋利，宽阔的背部上也不再有那些为了伤害靠近者而生的倒刺鳞片。
它们喜欢被抚摸，喜欢慢悠悠地散步，也喜欢摊在地上晒太阳。
虽然大概永远无法求证了，但艾琳觉得，这几点上，它们大抵也是与乌尔瑟类似的。
总而言之，自那天起，一只接一只这样的“龙”从深不见底的海沟中涌现，人们一开始惊恐不已，以为传说中恶龙的时代再次降临世间。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龙”并不会伤害任何的生灵。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这些生物虽然与巨龙一般力大无穷，振翼便可日行千里，却不像龙族那样需要不断猎食来满足食欲。
与此同时，它们还非常亲近智慧生灵。
只需摸摸它们的鼻尖，它们便会温顺地低下脑袋。
不论是帮着运送几十吨的货物，还是护送重伤的患者去最近的教区医院——只要不是会伤害到别的生灵的事，它们基本都会帮忙。
于是，一点一点的，世间接受了这些友好的存在。
各国之间的贸易路线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发生变化，跨国的生鲜水果交易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变得可行，长途旅行的安全性与成本也变得可控。
文明之间的连接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变得更加紧密，人们的生活也因为它们发生了好的改变。
岚亚特每天回收灵魂中，因为意外和不幸而死亡的比例，似乎也随着它们的出现而稳步下降了。
就这样，曾经那些名为龙的怪物为世间带来的苦难逐渐淡去。
提起龙时，生灵们的第一反应不再是那些移动的天灾，而是这些温顺而强大的生物。
“人们都在歌颂您，说那龙诞生的海沟之下，居住着仁慈而美丽的龙之母，是她教化了巨龙，也是她用那双仁慈温暖的金眸守望着世间，为一切生灵带来福祉。”
我的王啊，恭喜您，您的头衔又多了一个。
岚亚特的妹妹们颇有玩味地这么告诉艾琳，想要看自家大姐为难时的可爱模样。
毕竟，她先前可不止一次公开表达过对取外号这种行为的反感。
然而令她们意外的是，这一次，艾琳本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微微颔首，对她们口中来自世间的赞美不置可否。
不仅如此，她们似乎还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丝的欣慰。
“呃呃……？”
那抹浅浅的微笑，总觉得不是太能和“艾琳·辛提尔·伊泽姆提”这个称呼联系起来的东西。
当然，没有哪个妹妹情商低到直接在她面前吐槽，而她本人也没有在意，只是踏着比起平日来说似乎有些轻飘飘的步伐，离开了岚亚特。
很快，她便再一次出现在了塔妮思婷所在位置的上空。
然后，轻缓了一口气。
下方那位独臂的骑士，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布袋，而是坐在一只艾琳造物的后背上，随着后者稳稳的脚步，就这样向南方进发。
她从未告诉过身下这只龙自己的目的，但身为坐骑的它却已经选定了一个方向，日夜不停地在向那个终点前进。
下雨时它会展开翅膀帮她遮挡，落霜时它会运转内核帮她驱寒。
因为它的存在，骑士看起来稍微变得体面了一些。
身上新的老的伤口有了愈合的机会，新长出来的头发未经打理，依旧乱成一团，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枯槁。
而看着这样的她，艾琳感到自己胸口那股郁结的闷气似乎淡去了一些。
虽然艾琳自己也明白，这是不对的。
自己利用余烬创造了新的龙，但这个举动究其根源……并非是为了济世救人这么远大的目标。
不如说，它们对世间带来的所有益处都只是附加的。
毕竟，在被创造之初，它们只被赋予了唯一的一个使命。
那就是成为驼兽。
帮助塔妮思婷，回到她这趟旅途的起点——欧森内安王国。
这是多么自私的理由，艾琳心里其实很清楚。
就算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神明，若是知晓自己为一个人类做了这种事的话，恐怕也会苦恼地捂着额头，吐槽自己怎么教出了她这样假公济私的“熄灯者”吧。
不过，现在的艾琳感受着胸口那股舒缓的暖意，把这些东西暂时都抛在了脑后。
她心满意足地扭过头，回到了岚亚特，第一次安稳地在床上睡着了。
而在那天之后，妹妹们开始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位高冷的王似乎彻底改变了。
不仅是脸上解锁了越来越多的表情，而且时不时还能在歌舞会的时候在窗口看见她的身影。
有时，她甚至会跟着一起轻轻鼓掌，为狂欢的姐妹们打节拍。
与此同时，世间似乎也在变得越来越好，回收来的灵魂中孤儿稳步下降，饥饿、暴力导致死亡的比例也在不断创下新低。
越来越多的灵魂能够产出余烬，而他们的遗产又反哺了世间。
面对着这份欣欣向荣的景象，艾琳其实有些恍然，只觉得……
胸口先前那股驱之不散的郁结，此刻正在逐渐淡去。
这样下去……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一个有歌声，有晚风，有欢声笑语的世界，也许并不是自己使命的拖累。
少见的，这样的想法闪过艾琳的脑海。
看着篝火前舞蹈的妹妹们，她朱唇微启，然后头一次，用她那清冽的声音加入大家的合唱。
此刻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即将带来的后果。
**
“孔雀骑士塔妮思婷，我好像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
“仁慈而正直的殿下，我恳请您，看在她为普罗大众所做出的牺牲的份上，请您将爱丽丝·奔尼斯·卡卡拉尔特的名字从王国广场中央的耻辱柱上抹去，公开为先前羞辱她名誉，将她从皇室中除籍一事道歉，并公开婚约丑闻的真相。”
就如对方要求的那样，独臂的骑士单膝跪在王座前，将自己刚刚的话语复述了一遍。
而“请求”被满足了的对象——王座上那位肚子和皮球一样的国王，则是眯起了眼睛，就仿佛看到了什么秽物一样。
失去生息的龙首被摆在塔妮思婷身旁，但很明显，这位国王眯眼瞪着的不是那颗死龙头，而是塔妮思婷。
“公开真相？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我根本听不懂啊，”他呵了一声，用小指扣了扣耳朵，“难道是恶龙的瘴气进到了你的脑子里，让你变得糊涂混乱了吗？为什么要突然提起那个不孝女的名字？”
不过嘛，看在你为民除害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在王座面前瞎说了。来人，把恶龙乌尔瑟的悬赏金交给孔雀骑士——他如此招呼着手下，两个男性劳工随即扛着一个大袋子出现。
每走一步，袋子中就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珠宝与金币彼此碰撞的证明。
这样诱人的刺耳金属摩擦音足以使这座宫殿中的任何一个人癫狂。
然而，塔妮思婷没有看那边一眼。
即便袋子在塔妮思婷面前哗啦落地，她的目光也不曾动摇，依旧直直地望向王座之上的国王。
“仁慈而正直的殿下，为她洗清莫须有的罪名，就是我唯一希望得到的嘉奖。”
“……给你台阶不下啊，是吧。”
满脑肥肠的国王额头上爆出肉眼可见的青筋，他周围的侍从纷纷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
“好啊，那你就来跟我解释一下吧，你说她为讨伐乌尔瑟起到了关键作用，那她现在人呢？我怎么没看到她那张臭屁叛逆的脸在这里，亲自跟我邀功呢？啊？你倒是回答啊？”
“……她牺牲了，殿下。”
与国王浑身肥肉乱抖，唾沫横飞的激动模样不同，塔妮思婷攥紧了拳头，每突出一个字，都像是在抽取她那已经为数不多的心力。
然而，她的坦白，只换来了国王更大声的嘲笑。
“哈！死了？那她不就是个废物！是我们皇家的耻辱——”
“——请您收回这句话！没有她用生命换来的圣剑的话，我就不可能斩杀瘟疫恶龙乌尔瑟！”
“哦？是这样吗？那我问你，你所说的那把能从瘴气中庇护人的圣剑又在哪呢？我怎么也没看到啊？”
“它——”塔妮思婷咬紧下唇，说出那个事实比让她吞下一千根针还要艰难，“它在战斗中碎了……”
果不其然地，国王又嘲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那家伙为了大义为了人民牺牲了自己，结果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真是笑死我了——我看，搞不好你边上那个丑不拉几的头也不是乌尔瑟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杀了一只别的龙，过来冒领奖励的！”
“什……么？”塔妮思婷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不是这样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那证明给我看啊，传说中的乌尔瑟我没见过，但你带过来这玩意可是和其他龙长得一模一样啊！”
“不，它真的是乌尔瑟……”
“什么乌尔瑟乌尔瑟的，我都听烦了——说到底，那只传说中恶龙真的存在过吗？”
“欸？”
塔妮思婷彻底呆住了，然而国王只是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说平日里见到的龙都是那么完美友善的生物，自己就没见过恶龙啊。
听到这样否认历史的言语，塔妮思婷眼角抽搐，她咬着牙，摇头否定，然而国王周边的侍从都发出赞同国王的声音。
——就是，这些年里我们从未收到过龙伤害生灵的报告。
——说不定传说里那些带来灾厄的龙，都只是编出来吓小朋友的呢。
——它们明明是龙之母对世间的恩赐，又怎么会有携带着瘟疫的个体呢。
侍从们七嘴八舌，将塔妮思婷反驳的言语盖过。
而看到她这副无力辩解的模样，国王露出了满意的嬉笑。
“所以说，孔雀骑士塔妮思婷，你手上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带着一张嘴过来邀功，我没惩罚你就算仁慈的了！”
快拿着你的奖赏滚吧！国王如此下达了最后通牒，一挥手，就像拂去身上的灰尘那般，让他的随从上前靠近塔妮思婷。
“送她出去！”
可塔妮思婷，即便面色因为被羞辱而布满愤怒潮红，却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
随从没能拉动她。
不论几个男子想要把她扯起，她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攥紧的手微微颤抖。
“殿下，求求你……”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吧！”
“请您相信我，也请您相信您的亲生女儿，她是一位英雄——”
“——够了！！！”
终于，国王那副讥讽潇洒的假面破碎了。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走，我看你是不吃点苦头就听不懂人话了！”
快走吧，在一切太迟之前——上前的侍从在塔妮思婷耳边小声劝解。
不，我不会离开，她如此回应。
再听到你那张嘴里蹦出一个字，我就罚你一百鞭——国王气急败坏地朝塔妮思婷怒吼。
我只要你答应为爱丽丝洗清污名，她再一次重复。
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国王把自己手上的玉杯甩到地上砸得粉碎，招来了拿着皮鞭的刑者。
但塔妮思婷依旧没有离开。
她跪在那里，每一次皮鞭落在她的身上，她都只是咬着牙吃下，然后在执行鞭罚的刑者挥累的间隙，继续用带血的嗓音告诉国王。
欧森内安王国的三公主，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民的事情。
而这场单方面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她到达极限，再也支不住身体，被扔出皇宫为止。
**
天空中下着大雨，塔妮思婷的脸贴在泥泞之上。
不远处，首都车站的灯塔在漆黑的云层中透出一抹朦胧的光。
她看着那束光，半晌，缓缓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朝那里走去。
然后，就如先前无数次那样，坐到了车站的长凳上。
明晃晃的燃气灯光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被打到变形的铠甲，以及在它们之下那满身的泥浆、与鲜血。
路过她的人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遮掩着口鼻匆匆远离。
这倒也不怪他们。
在去面见国王之前，她明明穿上了全新的铠甲，特意将头发剪短修齐了。
虽说身负以注重繁荣缛节而著称的“孔雀骑士”之名，但实际上，这是还是自得到圣剑后，塔妮思婷头次好好洗漱打扮自己。
当然，这次打扮不再是为了无谓的虚荣。
她只是为了能够体面地见到国王，以最正式的方式，为爱丽丝讨回公道。
可现在的她，盔甲破碎，满身红痕，旧伤崩裂，整个人比当初讨伐完乌尔瑟时还要狼狈不堪。
遍体鳞伤的她坐在长椅上，忙碌的人群路过她，对她避之不及。
塔妮思婷张开嘴，最后一次轻轻说到。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嘶哑的话语被淹没在雨与脚步声中。
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沉重的眼皮终于落下。
而等到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没有了雨声。
滴滴答答的寒冷，连带着嘈杂的人群，好奇嫌恶的视线，一同消失不见。
温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那是与记忆中一致的温度。
只是，身边的长椅上，已不再是那个充满活力，有些腹黑，又有些脆弱的橘发少女。
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陌生的白发女子。
“对不起。”
素未谋面的她对自己如此说道，塔妮思婷一瞬有些迷茫。
你是谁？她大概是想要这么问。
但在那之前，她先看到了身着常服的自己。
没有伤痕，也没有污迹。
以及，那已经习惯了空荡荡的袖口中，完好无损的手臂。
至此，已经无需多余的解释。
她的眼帘慢慢垂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中，长发尖耳的女子看着她，又一次重复。
“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