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洛躺在地上，四肢发疼，无力站起。他全身长满紫的红的圆点，有的圆点还向外凸起，形成紫红色的脓疮。他看着周围的人，他们也躺在地上，一样长满脓疮。他们就像一面镜子，威洛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张大嘴巴，牙齿溃烂，眼眶溃烂，皮肤溃烂，多么恶心可怖！可是自己不也是吗？
远处弥漫着滚滚的尘烟，那是匆忙逃难的村人驾着沙驼向着远方而去了。他们跑得真快，比平时信使送信时不知道快到哪儿去了。那一鞭一鞭抽在沙驼上，真是让人看得胆颤心惊。隔着黄沙，似乎都能看见沙驼背部被鞭子抽出的血色。它们的四蹄疯狂地在地上踏动着，想摆脱疼痛，却始终不能。远远地，都能听见它们痛苦的嘶鸣。
哪至于跑得这么急呢，流花？哪至于跑得这么急呢？我说过了，我看见了，灵鬼还有两天才会来。难道我会骗你？难道我会骗你？流花，流花，我从来不会骗你。
右边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哭号得好像要把沙漠震裂，哭号得威洛的脑袋也要裂开，嘴巴和他们一起哭号。他们也是和威洛一样全身长满脓疮的人，他们四肢皮包骨头，好似维罗亚传说里的干尸。看见他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怪物已经来到了他们旁边。但他们也是人，和威洛一样的人，和逃难的村人一样的人，只是染了病。他们只是在向远处离去的驼车跪拜哭号，歇斯底里地恳求他们带上自己，只是驼车直到走到地平线处也未曾减速，他们的哭号也未曾停止。谁都知道，驼车不会再停了，既然他们听见第一声哭声不会停下来，后面再怎么喊叫，又有什么用呢？但他们还在哭，从开始的恳求，到后来的疯狂，到最后的为哭而哭。或许，他们最后，是在向神哭诉痛苦了。
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突然猴子似的嘶吼起来，他爬到那两三个哭号的人的旁边，一拳打向他们。那几个哭号的人本来就皮包骨头，一拳就被打倒在地，但是他们的哭号从未停止，只是变了声调。猴子叫的那人扑到他们身上，咬起了他们的肉，他们的哭号又变成尖叫了。
疯了，疯了，都疯了。听着那个啃着肉的人叫喊过后，躺在地上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跟随着叫了起来。人们叫得此起彼伏。在这片嗡嗡的嘈杂中，威洛的头也嗡嗡地痛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一片野兽之间。嘈杂的声音不仅与痛苦如影相随，还进一步勾勒、凸显了痛苦的存在。这样嗡嗡、嗡嗡着，威洛竟然平静了。他感觉自己看见了一片罂粟花，在自己和别人身上盛开。
疯了，疯了，都疯了。别人会疯，自己也会疯。自己，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像他们一样了吧，大张着嘴，嘴里流着血和体液，呼嚎着，吞嚼着，成为一头愚蠢可悲的野兽和魔鬼。他不愿这样。他宁愿理智地死，不愿疯狂地生。
疯狂，疯狂。威洛想起了一双瞪着他的血红眼珠，那个红色魔鬼曾低声向他嘶鸣：
“疯狂，疯狂！没有疯狂，哪里来的勇气！”
不。威洛既没有疯狂，也没有勇气。他没有勇气。他只是一截，趴在地上等死的，朽木。一截没有生命，也腐烂得无法燃烧的朽木。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只能趴在地上，等着病死的朽木。
不过至少，威洛想，他会在自己彻底疯狂前结束自己。他倒在地下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刀。他会用它在自己疯狂前割开自己的脖颈，不给人造成一点麻烦。
威洛的斜前方，几根木柴上燃着一丛小火。温暖，热烈，又明亮，大概是这里唯一能让他感到少许慰藉的东西了。
“哦，光明啊！”
威洛小时候听见那位马戏团的小丑叔叔这么说道。表演结束后孩子们围住了那位滑稽的小丑。小丑摘掉了帽子，头顶下是稀疏的头发，但脸前红黑的油墨还没有洗掉。他那张表演时滑稽可笑的脸蛋，现在呈现出平静宁和的眼神。他说他其实是摩门教教徒。摩门教，也就是信仰太阳的教。他跟着马戏团，一是为了混口饭吃，二来他也挺喜欢这样的工作的。他父亲也是个小丑，这是家传技艺。跟着马戏团，可以四处巡游，可以传教，当一个小丑，也总是能看见孩子们脸上开心的笑容。
孩子们问，什么是太阳？小丑说，那是一团天上的火焰，是世上最亮的火，它纯洁、圣洁、慈悲又暴烈，给众生以生命，又毁灭众生，是这世界还有你、我存在的原因，是晨曦，是朝阳，是人类最真诚的善意，最无私的拯救，是爱和希望。
孩子们听了一串词，但却听不懂。小丑继续说道：“它就挂在天上，只是你们这里看不见。你们这里的沙尘太多，挡住了它的光辉。若你们走到外面，到格拉姆平原去，到诺图坦城去，向天空一望，就能看见……”
“向天空一望”。威洛犹记得当年听见这个词语时心里的奇异感受。他相信所有孩子心里都感觉和他一样奇异，他们都愣住，抬头向前望。
“向头顶一望，你就能看见大片的蓝色，像水一样的蓝色，像宝石一样的蓝色，那便是真正的天空。在这蓝色之间或许还有一片片像是棉花一样的白色的东西，那是云朵，它们点缀在天空中，但不太多。格拉姆平原多云，云朵常常片片飘离在天空四周。但如果是站在诺图坦城的瞭望台上，有时一片也没有！整个头顶都是水洗的、纯净的蓝色天空……”
孩子们常常在梦里看见这样的情景。他们仰起头，睁开眼睛，没有乱飞的沙尘，没有像刀子一样刮到他们脸上的烈风，没有眼睛飘进沙粒的酸痛，没有覆盖整个天穹的阴沉黄沙。
“在这样纯净的蓝色天空中，那最亮眼的、最美丽的金黄巨轮就是太阳，永恒的太阳。”
“你们这里现在是看不见了，曾经能看见。现在在外面也能看见。你们应该到外面去看看。不，不……”
小丑突然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他刚刚说话时眼里闪烁的光也消失，他低着头，沉思，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迷迷糊糊地小声说道：“不不，其实外面也快看不见了。“最先看见的必先失明，最先失明的必先看见”……外面的人啊……”
“叔叔，太阳是什么样的？”一个孩子问道。
小丑结束了他那迷离的状态。他伸出了他的手，这只手上满是劳累的磨损。他将手握拳，又缓缓摊开，他的手掌里就出现了一团白金色的，燃烧的“火焰”。孩子们的脑袋都围着小丑的手，眼睛里都跳动着那团火焰。那团跳动的，白色的东西，像是火焰，但是没有火焰红色、黄色的颜色变化，只是一片纯净的白，白得让威洛想起了驼奶，纯净得仿佛其他什么也不存在了。它并不刺眼，但自从它出现，世间其他一切仿佛都失色黯淡了。
威洛现在还记得他看见那团白金色的火焰时的感受。靠近它，并没有给人带来灼伤皮肤的感觉，好像它没有温度。但它又是温暖的，仿佛那热量隔着威洛的胸口，直接传到了他的心。威洛的心和火焰共鸣着，颤动着，颤动得有些灼人。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妈妈，他的妈妈正轻柔地抚着他的头，顺着他的头发。他眼眶有些湿润。
威洛看向小丑叔叔，发现两行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在小丑叔叔的脸上划下了两条歪扭的竖线。有些泪滴已经从下巴滴下来，在白金火焰的照耀下，落到了土里。
孩子们问，小丑叔叔怎么了哭了。小丑回答说：
“这是悲伤火焰，它从人的手掌燃起。它的燃料，是人永恒的悲伤……”
顿了顿，小丑继续说道：“太阳燃烧起来就像这样。当然，这只是太阳的一部分，太阳不只是悲伤，还有快乐、希望……太阳，也比千千万万朵这样的火焰加在一起，还要明亮，还要美丽。”
孩子们的眼中都闪起向往的光芒。
“温暖吗？美丽吗？”小丑问道。孩子们点头。
“我可以送你们每人一朵，每人一朵。”小丑说道，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只要你们照我说的做。”小丑继续说。孩子们听到，使劲点头。看着孩子们点头的样子，小丑被逗得笑出了声。
“好了。先睁大眼睛，看着火焰，别眨眼。”孩子们便聚精会神地看向小丑手掌里的火焰。有一个孩子，怕自己眨眼，竟用手指捏住眼皮不让它掉下来。
估摸着孩子们的眼睛可能有些干涩了，小丑又继续说：“现在，闭上眼睛，放松。想想你看见火焰时的感受，或者你最美好的愿望，或者你最难忘的经历。”
孩子们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了起来。威洛脑海里便又浮现出妈妈抚摸着他头发的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小丑说：
“好了，睁开眼吧。现在，你们都有火焰了！”
孩子们疑惑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感觉到。有的孩子还学着小丑，伸出手，握拳，再摊开，但是什么也没有，他们说：“没有啊！”
“在你们心里啊，孩子们。”小丑笑道，“自从你们看见这朵火焰，并用心与之共鸣，它便在你的心里燃起了。”
“用眼睛把火焰收入心底，从此燃烧，永世不灭。”小丑喃喃道。
孩子们集体愣住了。有的孩子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向小丑叫嚷起来。有的孩子很失落，感到“这样神奇的火焰，果然没法大家都有”，威洛也是其中一员。还有的孩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在一片孩子们的闹哄哄中，小丑渐渐熄灭了手心的火焰，他将手收起，一边笑着应付着调皮的孩子，一边高声说道：
“孩子们，带着真正的火焰，到外面去吧！带着真正的火焰，到外面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