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燃烧，木柴毕毕剥剥地小声爆着。病重的人群躺在沙地上。现在终于安静了些，因为先前的吵闹与骚动已经耗尽了这群行将枯木的人的所有力气。现在，只有一些人，还在喉咙里，发出几声细若蝇蚊的哀鸣。
这样的环境好回忆，威洛想到。而他除了回忆也无事可做。他或许确实应该在他人生将要终结的时候，想想自己这一生是怎么过的了，想想自己这一生的悲伤、快乐、遗憾。
在那红黄闪烁的火焰里，威洛又看见了童年的那团白色火焰。那晚发生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即便是刚才回想起来的事情中，也不知道哪些曾真实地发生，哪些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梦幻虚构了。而这些似虚似实的回忆中，有一段最模糊迷幻的。
小丑叔叔收起火焰后，让大家让开一个圈。他在让开的圈中，俯在地上，在沙地中用一根棍子画起了图案来。在记忆中，其他同伴的脸、小丑叔叔的样子、他们说了什么话，都迷迷糊糊混混乱乱，但这个图案却如此清晰，清晰得威洛现在也能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一个简笔勾勒的锯齿，像是山，山后有几条散发的线，像是山后的光。
小丑指着图案说：
“这可以说是现今最神秘最神奇的图案之一了。最博学的学者也无法解释它的作用和来源。技艺最精湛的星术师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它施展运用。它或许本来毫无含义。但它有时又出现在那些稀世珍贵的典籍上，排在那些大名鼎鼎的发现旁……你们记住它吧，将来有机会就去研究它吧，谁知道呢，它或许能解决世间所有问题，或许只是一个玩笑……有学者猜测说，这个图案象征着山后隐匿的光，可能与古代……”
小丑的话说到后半截，声音让威洛感到阵阵熟悉。他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芬迪尔教授的声音。小丑的脸变成芬迪尔教授的脸，芬迪尔教授正在讲课，而那个图案正画在黑板上，刚刚那段话是芬迪尔教授说的。那是他还在学院时的回忆。
威洛在学院时，曾经问过百智学士，百智学士说：人越早期的记忆越模糊。灵魂学者们做过研究，发现，人们有时声称记得小时候某时刻的记忆，其实并不是真的记得，而是长大后听了某人谈论他小时候的事情，将这件事情补充增添进了小时候的回忆了。
所以，威洛小时候并没有看见过那个图案是吗？小丑没有俯身，也没有画。只是他在学院里听了芬迪尔教授的课，补充回他的回忆了吗？
百智学士说：人的身体由风、水、土、木组成。在受到外物、外事震动时，这四元素的构成和比例就会改变和不调。风吹于腹而木上涌于脑，元素的不和谐也影响到灵魂的不和谐——你的记忆便受到影响了。你的灵魂会增删修正，来忘掉或者强调某一段经历，从而来适应此时的困境。
百智学士拍了拍威洛的肩膀：希望你能调整状态，尽快振作起来，威洛。
威洛的脑海里似乎也有这样的画面：小丑收掉火焰后，马戏团的班长在外面呼喊小丑的名字，小丑便迅速离去了，而孩子们也散开回家，没有讲话，也没有图案。那记忆中的小丑，在收掉火焰后，有时俯下身来画图案，有时候又没有画图案。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两种场景，都像是在梦里，说不出哪种更真实些。或许，两种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自己根本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事。
威洛回到村里后，曾问过当年记忆中的那些和他一起围着小丑的人们。他旁敲侧击地询问那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马戏。旁敲侧击，是怕别人知道他还在探寻那个奇怪的图案，而受了嘲笑。他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有些人记得小丑表演了火焰戏法，但没有人记得有什么图案的什么事。这大概真只是他自己做的梦了。
但有一人说他还记得，就是傻子阿四，他说：“记得，记得。”当威洛问他记得什么时，阿四又笑了，说不知道。
阿四的父母是外来的人，刚来时穿着华贵的衣服，仓仓皇皇。村里人说这种人一般是哪里逃来的人，到这个偏僻的村来躲着了。村里人不多去接触他们，怕惹上麻烦，他们也安安静静地呆在村子的一边。阿四的脸骨生得奇形怪状，两只眼睛也斜着，像是分别看着不同的东西。村里人这下更是觉得他们惹上什么麻烦了，或许还是什么诅咒。威洛的妈妈也不许威洛接触他们一家。有次威洛顺手扶起了一个倒在街边的凳子，抬起头来便见到阿四父亲感谢的面孔。阿四父亲送了威洛一块饼干，威洛把饼干分成两半，先拿了一半去喂了街边的狗，过了一会儿，看着狗没事了，自己再吃了，倒也挺香……
自己竟和傻子做了一样的梦了。而且梦的真久，从过去做梦到现在，做了一生的梦。
村里的老人说，这里，维罗亚荒漠，从前不是这样。从前，这里的地虽然荒了点，但还是有青草和水流的。那时，这里是上好的牧场，种些蔬果也是不错的。那时，会有探险家不远万里到此来，来看这里奇特珍稀的动物植物，到维罗亚海上划船。那时，天空还是蓝色的，有时会见沙尘，但只是一年里的几天。有时万里无云，天空如镜，人人皆夸这里的纯净灿烂。有时候也有云，不过是很壮观的云，大团大团的飘在天空中，像是诸神的宝殿。当然，那时，抬头就能看见那一轮金黄的巨球——太阳。
威洛觉得，这些听起来倒像是在神话中了。威洛母亲说，这些就是神话，这些“辉煌的过去“和神话没多大差别，就像黄沙老人一样，都是“不知道存不存在，或许存在，我们也可以当他们存在，但对现实毫无帮助”的东西。
这样辉煌的过去某一天就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些人觉得，或许到了某一天，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它就回来了。有些人又觉得，这样的过去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