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威洛身体的黑暗物质并没有消失。
他又一次睡着时,做了类似的梦,在梦醒来时再次看见了淡淡消退的黑色纹路。他意识到,他之前感觉不到它了,不是因为它消失了,而是因为他对它太熟悉而以至于忽视了。
它一直都在他体内,只是他没注意到。在经过一段墙壁投下的阴影时,威洛看见他被阴影笼罩的手臂上的血管忽然突起,手臂膨胀,手不受控制地握成了爪形。他的手颤抖着,爪心对着他自己的头,似乎想要杀死自己。
“威洛,你怎么了?”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威洛一跳,他把手背在后面,战战兢兢转身一看,原来是他大哥。他大哥的脸正好一半在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光闪得威洛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是刚来,还是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他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威洛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嚅嚅嗫嗫地说不出来。就在威洛犹豫的这一阵,大哥已经大踏步走上前来。大哥一边问着:“你的手怎么了?”一边在威洛还没反应过来时,抚住了他的肩膀,拉出了他藏在后面的手。
威洛闭上眼,不敢看他自己的手,却又发现他大哥在抬起他的手不一会儿后,又轻轻松开放下。威洛悄悄睁开眼,发现自己阳光下的手一切正常,什么异常也没有。
“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大哥笑道。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可让我好找。”大哥继续说道,“城里来的教士到了,要举行什么仪式,还要喊上村里所有的人,我来喊你呢。”
到村里空地时,那里已经围了好多人,中间燃了一个火堆。教士站在高台上,眯着眼,看起来颇为傲气。穿着重甲的骑士们站在后面,而看起来像是他们头领的人,正站在教士旁边。但那人却没有穿着重甲,只有某些重要关节处有一两块金属防护。他上身覆盖着土褐色的粗布,袖子长长地盖过他整个手臂,连手指也全藏在里面。在威洛选了一个不起眼角落坐着时,那人的眼睛看了过来,像鹰似的,好像把威洛看了个透。
“接下来我将开始施法。隐藏的邪魔将在伟大的钟声下原形毕露,随后我将进行净化。”教士说道。
“你,站到这儿前面来。”教士往人群里一指。
第一个人站到了教士面前。那是一个眼神飘忽,站姿随便的人,即使被叫到了教士面前,似乎也没把教士一行人放在眼里。威洛知道那人平时是村里有名的流氓,偷鸡摸狗无所不做。
教士从衣服胸口的口袋里缓缓地拿出一个东西,用手高举空中。随后他张开嘴,发出一段奇异的、不似出自人口的声音,威洛听见这声音,感觉空中每一个点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声音微微震颤。随着教士晃动手掌,他手里举着的东西发出铃铛般清脆的“叮”声,而那震颤的每一个点,又都变成了刺向四面八方的针。
威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而这引起了台上那穿着土褐布衣的人的注意。他再次深深地盯了威洛一会儿,随后转头对教士说了说什么,教士也看向威洛,对土褐布衣点了点头。
而那个站在教士前的流氓,在听见“叮”后忽然跪下。他身体颤抖,眼神发散,似乎受到了什么的压制,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随意和散漫。教士再次口念咒语,晃动手里的东西,在那声“叮”过后,流氓忽然双手抓地,口中嘶吼,紧接着猛地起身,直冲教士而去。旁边站的两个骑士连忙上前压制住他。
“把他绑到火堆上,烧死他。”教士说。
人群中发出惊疑的声音,不少人和周围的人讨论起来,更多的人是一种呆愣地震惊于教士说的话的状态。连那个土褐布衣似乎也惊了,看向教士说了什么。
“他已经被邪恶侵染,我主容不得这样的怪物存在在世上,烧了吧。”教士没理会任何人。
两个骑士架着那个已经在半疯状态的流氓向火堆走去,他的手抓着、脚踢着,眼睛翻白,嘴里大声的怪叫,似乎真是被邪恶侵染而疯了。看着疯狂的流氓和教士坚决的态度,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小了。流氓被绑上火堆后,先是尖声惨叫,随后渐渐沉寂,而人群也随之进入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个。”教士又指向了接触过怪物的人群中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表情淡漠的老人,他身上伤很重,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站在那里那么久的。他是个孤僻的老人,村里人平时与他都不熟,甚至直到他刚刚站出来前,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也参加了那天的探险小队。他面色平静地站到教士面前。
教士口念咒语,手摇铃铛。老人听见铃铛声后,也是神情一滞,忽然跪趴在地。教士再一摇铃,老人开始呲牙咧嘴,手指抓地,他似乎在强忍着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烧。”教士说。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威洛听见有人小声说,这老人既没有嘶吼,也没有要攻击谁,连这也要烧死吗?
“教士大人。”人群里一个人开口说道,“恕小人不解,这人看起来情况并不太严重,您能否就给他施以简单的净化呢?”
“火焰就是最好的净化。”教士说,“烧。”
两个骑士又架着老人往火堆里去。老人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并没有反抗,在火上也是惨叫着死去了。人群又是一片沉寂。
下一个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腹部和胸部有巨大的伤口,是在担架上被抬上来的。他被叫出来时,后面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跑出来,拉住骑士,请求教士开恩。
“是正是邪,我自会辨明。”教士说。
在教士摇了两次铃铛后,躺在担架上的男人双眼翻白,不顾胸腹的伤口在担架上翻动,双手乱挥乱舞,两个骑士连忙过来压制住他。
“烧。”教士说。
“不!”中年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她死死地扯住把男人抬向火堆的骑士,却被骑士一脚踢开,被踢开后再扯,又被踢开。
人群里炸起阵阵讨论声。“那人是丽娜唯一的孩子!”“丽娜已经没有丈夫了,她只有这个儿子了!”“他已经要烧死三个人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不不,是我们错了,城里的教士大人不可能出错。我们是受诅咒的人,维罗亚是受诅咒的大地,这是我们应得的……”
为什么会这样,所谓的净化就是烧死吗?威洛心中一片冰凉。他本来对城里来的教士有些期待,没想到竟是这样。难道这些人真的被邪恶侵染罪不可赦了吗?那他呢?他和奈利呢?他们会怎样,也要被烧死吗?威洛想到那每次睡梦醒来时浮现的黑色纹路,心里更是颤抖。
教士捻着胡子,似乎很是不满人群的喧闹。村长站在教士面前,点头哈腰似是在道歉。村长叫了一个嗓门大的人站到人群面前,吼道:“城里的教士大人不顾旅途劳顿,来到我们村里,来给大家驱除邪魔,大家非但不感恩,还议论起来了,村长说了,再有议论者,滚出村子!”
这人吼过后,人群渐渐沉寂。见效果不错,那人便又转身,脸上严肃的表情全不见,和村长一起到教士面前赔起笑脸。教士缓缓地点了点头。
“呸。”人群里不知谁小声说,“两个狗杂种。”
正当威洛心里颤抖时,他却见到教士的手指遥遥地指向了他。随后听见土褐布衣说:“那边躲在那个角落的小子,对,就是你,过来。”
威洛恍恍惚惚向那边走去。他本想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或者找到一个机会逃出去,没想到还没等他计划好,就点到他了。“快点!”一个骑士炸雷般地喊了一声,吓得威洛腿肚子一哆嗦,差点摔倒,站稳后又忙向那边赶去。
“那孩子是谁?”
“我知道他。是丽莎的孩子。”
“这孩子那晚上也出去了?”
“他不仅出去了,还和村南边的那个老法师是最先到达巨响传来的地方的。就是他们两个解决了降临的恶魔。”
“是他们?”
“对,是真的,是他们!”
威洛的母亲正如前一个母亲一样,过来俯拜在地上,请求大人开恩。大哥和小妹被留在了人群后面,大哥对教士一群人怒目而视,而小妹则拉着大哥的肩膀,一脸担心害怕。
威洛不知道怎么办。他向后搜寻人群,既没有看见奈利,也没有看见吉尔伯特。用星术吗?可是这里有不少穿着重甲的骑士,还有不知深浅的教士和土褐布衣。而且这可是诺图坦城来的大人啊,难道他竟可以打吗?
威洛被两个骑士压跪到地上,肩膀被他们的手臂按得疼痛,头也被压得抬不起来。威洛知道现在他已经跪在教士面前了,只是他头抬不起来,甚至看不见教士的脚,只能看见他脚踩的高台。随着教士开口,一种熟悉的、到处弥漫的颗粒感再次袭来,只是比之前站得远的时候更强烈、更真切,好像有一颗颗沙子硬生生塞进了他的皮肉、骨髓之间。他能感觉到,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黑暗开始涌动、躁动,它们鼓动着,一收一缩,就要爆发!
“叮”。随着一声铃响,一颗颗沙子瞬间炸开,像是针尖炸向四面八方。不!威洛身体一颤,无力地倒向大地。他身体里的黑暗也受激炸开,又被他使劲抑制。那一双淡褐色眼睛适时出现,似乎辅助了他对体内黑暗的压制。污秽被控制在了身体之下。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威洛感觉自己就要压制不住了。
人群中响起嘈嘈的议论声。不断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他是最先到达巨响来源的人。”
“他和那个法师解决掉了恶魔,他拯救了整个村子。”
“丽莎也是没有丈夫的人……”
“他哥哥之前常来我这里帮忙。”
“他是不是也要被烧了……”
“不行,咱们必须帮他。”
“你疯了?”
“他真是个维罗亚的好小子,我之前看见他敢……”
但威洛听着只觉得吵闹,他倒在地上,双目失神,全心全力都在压制体内的污秽。熟悉的呢喃声再次响起,在这沙子一般的声音作用下他体内污秽再一次鼓动。不不不不!他心里不断念着,但那声铃响还是传来,如针刺般在他身体各处爆开。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霎时瞪到最亮最大,仿佛火烧般印在他的视野里,而他也极力压制……
“烧了。”教士指着地上扭曲成一团的威洛说道,随后发现周围静得怪异,于是抬头看向人群。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教士对人群问道,听起来怪声怪气。
“说你们呢,你们这个表情看着大人干什么?”那个大嗓门的人紧接着说道,“把头低下!”
人群中不少人仿佛雕塑般站着,眼睛也如雕塑般瞪着教士。在教士和大嗓门开口后,不少只是偶尔胆怯地看一眼的人忙将头低下。但是那些雕塑般站着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教士。看着这些人瞪大的眼珠,教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悚。虽然他是一个懂得余响的尊贵的圣教教士,而且身边还有这些忠诚强大的骑士们,但他忽然有了一种错觉:这些贱民,这些什么也不会,什么力量也没有的孱弱的贱民,有了一种他所未知的能量,无论他本人多么强大,守卫在身边的骑士多么强大,都能将他杀死千万遍。
教士愤怒了,因胆怯而愤怒,他指着地上的威洛说道:
“快把这受邪恶沾染的人拿去烧了。”
两个骑士忙过来,抬起威洛,把他押向火堆。
人群里不知道有谁高声说道:
“他才不是什么受邪恶沾染的人,他是杀死恶魔拯救村子的英雄!”
“为了拯救村子的英雄!”
“为了被火烧死无辜的人!”
“为了我们的孩子!”
“维罗亚人从不受辱!”
人群忽然暴动,在教士惊愕的眼神中抄起身边的各种东西向高台奔来。他们大多数人赤手空拳,有些人捡起身边的木杖、农具工具。他们在大嗓门“欸欸欸,你们停下!”的声音中,从他身旁穿行而过。不知道谁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暴民!你们这群暴民!”教士尖叫道,“保护我!”
莫拉卡立刻召唤骑士结阵,围绕在教士身边。骑士们匆忙地抵挡着人群的冲击。人群一片喧闹。村民们虽然装备粗陋,但是打得分外勇猛。一个壮汉,看起来像是屠夫,把斩肉刀挥的虎虎生风。原来一直死死瞪着这边的,看起来像是那个男孩家人的少年,拿着农具就上了。一个脸骨歪斜、双眼不对称的人,赤手空拳就和外围的佣兵搏斗起来。不止后面人群里的人参了战,前面不少带伤的人也嚎叫着冲了上来。有人趁了忙乱,去解救了之前正要绑在火上被烧死的年轻人。
不过骑士们甲坚剑利,虽然是匆忙抵挡,但也把人群牢牢地挡在了外面。随着阵势稳定下来,骑士们的逐渐向外推进。村民的拳头、农具,几乎对骑士的铠甲造成不了什么伤害,而骑士的大剑,却是一下能砍倒好几个。人群中惨叫声连连,还夹杂着哭声,一片混乱。
押送威洛前往火堆的骑士突然发出一阵惊呼。在忙乱之中,莫拉卡看向那里,发现团团星光凭空而出,竟然连成了一片星光的漩涡云。还没等骑士们反应过来,那一团团星光忽然窜出,发出轰鸣的爆响,拖着长长的尾迹流光般袭向他们。众多骑士瞬间被炸得人仰马翻。其中最大的一团向教士和莫拉卡袭来。莫拉卡心中赫然,一跃而起。吹拂的狂风刮开了他的土褐长衣,露出了他长衣下的手臂。而他的右臂的手背和小臂前段上,竟刻印着一团繁复有规律的图案。这图案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像是嵌进了肉里。随着他跃起向前伸出手臂,那纹路开始发亮,变得如鲜血般浓郁,让他的整个手臂像是缠绕上了一层血光。他粗壮的手臂上肌肉全部突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用右手接住了袭来的星光,并将它顺势导向旁边的空地,在那里炸开一个大坑。
莫拉卡落地,长衣落下,盖住了渐渐变淡的右臂纹路。而在他旁边的教士,还颤抖地蹲在地上,嘴里还在尖叫。
莫拉卡忙看向威洛的方向,却发现那个可疑的男孩已经消失不见。只留地上,不知是否是他看错了的,几小块被染成黑色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