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维罗亚的英雄!”
“敬维罗亚的英雄!”
瓜果酿造的好酒飞洒空中,那一种沁人的迷香也发散开来,引得威洛的鼻翼醉醺醺地忽收忽张。
还有那双眼睛,流花的眼睛从来没这么看过他。蜜月瓜的心瓤都都没她的眼睛那么甜。
威洛觉得他自己又在梦里了,先前是噩梦,现在是美梦,不就是梦才是会这样迅速切换又不讲道理的吗?
或者先前只是梦,而这里,现在,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这里是现实:他是维罗亚的英雄,而众人正举行庆典称颂他的功绩!
流花的手落在他的手上,软乎乎的,是他从来没感受过的触感。她的眼睛在笑。所有这真实的一切,都在诉说着:此刻是真实的,这里是真实的。
村子里暴动的人们赶走了高傲的教士和骑士,救下了那些无辜的、本来要上火刑柱的人们。城里的骑士们逃跑,“就像一条狼狈的狗!”村里的一个人说,“维罗亚勇士的吼声吓破了那个软皮虫的胆,喊着那些骑士,一溜烟就跑了!”
因此烧人的火焰变成了庆典的火焰,带伤的村人们围着空地开始了庆祝,瘸腿的人偏偏倒倒挥舞着酒杯,而另一边是被掩盖的悲痛哭声——即使是胜利,也是有人死去。
“感谢您,小英雄。”一个面含沧桑的中年女人站到了威洛面前,她拿了一篮子瓜果,“若不是您,小克恩就要被烧死了。”
威洛认出了她是谁,丽娜,那个第三个将要被绑上火刑柱的年轻男子的母亲。在威洛前往火堆的过程中,人群起了叛乱,解救下来了当时还未被绑上的克恩。而现在,他的母亲和他来道谢了。
科恩躺在后面的担架上,被人抬过来。他神情虚弱,但能睁开了眼睛,他的嘴唇微动,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在母子俩走后,第二个来的是奈利。他满脸笑容,杵着一根拐杖。记得威洛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不可动弹,没想到现在好得这么快。他宽大的袍子垂下来,像一块被子一样盖住了他的手和腿。
“我来看看我们的小英雄。”奈利说。
“老师!”威洛叫道,“您也是维罗亚的英雄!”
“哈哈哈,好好庆祝吧。”奈利笑道,“许多年没感觉这么好过了……但是老头子也该睡了,庆典是属于年轻人的事。”
奈利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下一次北冕抱灵的时候,到老地方去,我还有东西要教你。”说完他就走了。
北冕抱灵?威洛细细回想起之前奈利教给他的知识,想起来,“北冕抱灵”是一个星位学说法,指的是启灵星在天空中移动到北冕星座的尖角处。这是一个稀有但是也不算特别稀有的现象。最近的一次北冕抱灵,似乎就在不久之后。因为不久之前威洛常听见奈利嘀嘀咕咕:“北冕抱灵就要来了,北冕抱灵就要来了……”
一阵口哨声打断了威洛的思考。这口哨吹得是如此轻佻而愉快,威洛感觉自己从来没听过吹得这么好的口哨。威洛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吉尔伯特笑嘻嘻的脸。他坐在那里,屁股像是和沙子连在了一起,不知道已经在那儿观察了他们多久。
“美酒和美人,胜利后唯二需要的东西啊。”吉尔伯特揶揄地笑着。流花飞快地向远离威洛的方向挪了挪位置,双手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威洛则吃吃地说不出话。他看向捂住了脸的流花,那捂脸的指缝里,流媚的眼睛似乎还盯着他。
“吉尔伯特,我之前还不知道你会武艺。”威洛说,“当时真实多亏了你,要不我们真是必死无疑。”
“当佣兵的时候的一些小把戏。”吉尔伯特笑着走过来,不过微笑又突然掉进了他的皱纹里,“什么味道?”
吉尔伯特忽然将他那黝黑的脸凑到威洛面前,鼻子耸动。
“什么?”威洛问。
“也许是我闻错了。”吉尔伯特又皱着眉头把脑袋缩了回去。流花的大眼睛也疑惑在威洛和吉尔伯特之间看来看去。
“最近小心点。”吉尔伯特说。
“什么?”
“我闻到了一些不详的气息。”吉尔伯特说,“你得相信一个老人的直觉。”
“好……”威洛说。还没待威洛细想或者再说些什么,笑容又从吉尔伯特的皱纹里冒了出来,它冒得如此突然,好像吉尔伯特完全忘了刚刚什么“不详的气息”一样。
“蜜月瓜酒,来,你们一人一杯。”吉尔伯特变戏法似的从后面掏出两个杯子来。杯子中果酒摇动,好像浓稠的蜂蜜。
“谢谢爷爷。”流花接过酒杯。
小酌入口,威洛感觉一阵醉醺醺的清香直冲脑门,听到吉尔伯特说:“自家酿的,不赖吧?”
威洛正要点头,吉尔伯特又口出奇言:“你们尝过嘴唇的味道了吗?”
“啊?”威洛愣了。
吉尔伯特一边撇嘴一边啧啧啧,粗糙的大手搭上了威洛的肩膀:
“男人就是要主动一点。”
说完后又挤眉弄眼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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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已经燃尽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在这越来越寂冷的环境中,威洛向家走去。不久前的热闹仿佛荡然无存,黏土一般的黑暗挤满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还有其中的威洛。人们似乎霎时间都消失了。你看,你举目望去,哪有一个人?从未有人过。
但威洛确信他刚刚经历过的真实。他在现实里做了一个美梦:刚刚流花在他的身边。两杯果酒下肚后,在氤氲的庆典烟气里,流花和他靠得越来越近。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掌轻碰到了他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肩膀挨上了他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手臂。威洛感觉轻飘飘的,好像那些传说中像棉花一样的云从天上飘下来,落到地上把他载起。尽管他们并不怎么聊得起来,而且流花似乎对威洛知道的什么星识毫不感兴趣。她大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点着头。她乌黑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火焰,渴望之火,猛烈地对着威洛燃烧。
这火烧得威洛一阵冷颤,或者是那刚扑面的冷风。
周围仿佛有一种渐渐浓郁的恶意,扎根于这一间间凋敝的房子里,它们如藤蔓般生长、蔓延,伸向中间的威洛。
威洛举起手臂到鼻子前嗅了嗅。是真的,是真的……他闻见了淡淡的香气,那是流花的手臂环在他的手臂上时留下的……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梦。仿佛为了要再确认一次,他又将手臂举到鼻前,又闻了一次。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么样?威洛突然垂下头来,面容痛苦。随着他向家而行,一种越来越大的压力,仿佛逐渐增加重量的巨石一样,负在威洛的背上。如果那恶意真是藤蔓,现在已经快捆住了他的四肢和胸口。威洛知道,潜藏的恐惧从未消失,在刚刚庆典的全程中也一直存在,他不知道它是什么吗?他不明白吗?它难道是“无来由”的吗?不不不,他都知道……不不不,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
威洛几乎是在拖着脚前进了。他已经失魂落魄了。虽然是拖着脚前行,他还是到达了他家们前。他家的门,像是个黑暗中噬人怪物的大口,张开着等着他进入。
他进入了。好像许多年前一样,也正如许多年前一样:整个房间黑暗无比,只有长长大厅的尽头,烧着一团微弱的火焰。许多年前,母亲坐在这里,面前是几片脏污的破布。现在,这里空无一人。
威洛走进了那个等待他已久的黑暗房门。黑暗中有两个雕塑,一个躺在床上,缺了一条手臂,还有一个,是他憔悴的母亲。
“你去参加庆典了?”母亲的声音沙哑极了。
“嗯……妈,我……”威洛有些哽咽。
“没事。你是大家的英雄,你是我们家的骄傲,你值得大家的赞颂。”母亲说。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问道:
“你大哥,他是怎么回事?”母亲问。
威洛刚带大哥回来时,母亲就已经问过。现在再问一遍,倒不像是问了。
“他被野兽攻击了,从来没见过的野兽。”威洛轻轻回答道。
“这样。”母亲缓缓地回应道。她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没事,你大哥很坚强的,缺了一条手臂,”母亲喃喃说,“不会有什么影响。”
威洛静悄悄地跪下了,他用他的额头撞着地面,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额头撞出了血。
“威洛?你在干什么?”母亲也发现了威洛的异状,她的眼睛透过发丝,惊惶地看着撞着地的威洛。
“没什么……妈……没什么……我只是很伤心……没什么……我只是很伤心……”威洛眼眶里的眼泪如滚滚水幕般流出,蔓延了他整个脸颊。流到他的额头上,烧着他磕地的头,钻心剜骨地疼。滴落在地面上,和血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