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此为何?”铁哨问。
“我有罪要赎。”威洛回答。
“请跪在石碑前。”神官回答。
这黄沙之主的圣地,教堂并不昏暗,环境并不宁静。这是一处开放的圣所,由几座巨石组成。地上是弥漫的黄沙。又浓又烈无处不在的日光刺针般从天空落下,照耀圣所中的人们。
威洛摸了摸饱经风沙的粗糙巨石,在黄沙上跪了下来。按惯例,他取下了他的罩袍,让皮肤暴露出来。从前,他不喜欢跟随家里来到黄沙之主的祭坛,因为这里硌人沙粒乱舞,烈阳灼人皮肤。现在,他愿受此罚。
铁哨没有多理会这个沉默的男孩。看了他一眼后,就继续串起了手中的甲片。“猎月”就要来了。她需要在此之前准备好盔甲,以经受她主的历练。
“够了,请起。”铁哨串好了一串发锈的甲片,对威洛说道。威洛跪在石碑前,一动不动。
“我主说,沙民不该在虚妄上耗费太多时间。”铁哨说,“请离开。”
威洛睁开眼睛,还是失魂落魄。
“年轻人。”铁哨说,“你所找寻之物,无法在神殿里得到。”
话音落了一阵,威洛没有回应,铁哨继续说道:
“你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丽娜一家吗?”
威洛回答:“会。”
“那请你帮我将此物交给她。”铁哨拿出一个长长的坠子,锁链下边,吊着一个沙质的菱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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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娜一家在村里少有的田地旁边。这些田地是古维罗亚残留至今的馈赠,在沙尘遍天的现在,还能孕育出甜美的瓜果。威洛的手拍到厚重的木板上。良久,没有回应。威洛收回了手,抖了抖兜帽,甩下了沙土。就在这时,木板却发出摩擦声缓缓挪开了。出乎预料,威洛本来以为开门的会是老丽娜,没想到却是那个被从火刑架上解救下来的男子,科恩。
“科恩?你好了吗!怎么是你来应门?丽娜呢?”威洛问。
科恩竟然直直地站在门后。如果威洛没记错的话,他们一家在宴会上来找威洛时,科恩还躺在担架上。他现在虽然身形消瘦,背部佝偻,像是一截弯曲的老树枝,但毕竟是直直地站着,站在门后面。天呐,这门板威洛自己都不一定能搬动,科恩刚刚是怎么做到的?科恩的脸上看不出喘气的样子,只是面色苍白,眼皮耷拉着,眼下有凹陷的阴影。他没有直接回答威洛的问题,而是阴沉沉地问道:
“什么事?”
他的声音就像这块腐朽的木板一样低沉。
威洛不知道他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不高兴:
“哦,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来送点东西。丽娜呢?她出去照顾果田了?”
“你送什么?”还是低沉的声音。
听见科恩沉闷地回答,威洛有些愣了。科恩眼下凹陷中的阴影,也让威洛心里一阵发渗。
“一个吊坠,铁哨神官交给我的。”威洛掏出那锁链般的吊坠时,科恩本来纸一般倚在门上,这时突然一颤,随后又归于平静。
“你放在那边桌上。”科恩说。
威洛答应着。科恩沉没进门后的黑暗里,让开了门。
踏进门槛时,威洛故意将握着吊坠的手一松,垂落锁链下来。沙质的棱块钟摆般晃荡了过去,摆向科恩的袍子。在棱块快要撞上袍子时,它又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威洛定睛一看,棱块摆动的地方本来就只是一片黑暗,哪有什么袍子!
“小心点。”科恩沉闷地说,“拿稳了。”
威洛歉意地答应了几声。他也不好意思再试探什么了。他径直走向屋内的桌子。随着他前进,一种逐渐加重的阴森包围了他。他回头一看,科恩的眼睛仿佛夜里荒漠上的灵火,明晃晃地盯着他。威洛飞快把吊坠丢在了桌上,撤回了门口。
待威洛刚站到门口,科恩对威洛点了点头,砰地一下就合上了门。
那扇死死的木门就在他面前。随着这木门紧闭,周围的虫叫、夏日的闷热涌来,把威洛带回了嘈杂的乡野田地旁。
威洛坐在余热尚温的沙地上,看向渐渐变暗的黄天,想象星星点点的夜空显现出来。他睁开眼睛时看不见,闭着眼睛时,倒似乎能看见了。在他的感觉中,一片想象的夜空正在升起。这个从未见过夜空的孩子,却对这个夜空如此确信。
他手里拿着棍子,沙地上是算式。计算结果和他脑里的星空图都显示,那颗蓝白的巨星,正一点一点地向着北冕座的尖角移动。
在启灵星完美地落在北冕尖角的那一天晚上,威洛向荒漠走去。这天暗狭得很,村里本来零星的灯光,今夜一点也没有。之前的那一晚,他感觉他是在迈向求道天梯。但今天,他却在越来越挤的沙丘之间,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戴紧了鼻口前的面罩,终于来到了他和奈利曾经盘坐过的地方。
但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盘旋的沙子。
曾经那天,沙子仿佛细盐一般静悄悄匍匐在地上。现在,沙子却在此处肆意乱飞。威洛感到阵阵不安。在火把照到地上一个莫名的深色的东西时,他的不安忽地放大。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火把似乎小了——油是一样多的,布也没烧尽,但火把能照开的黑暗,却像被周围的沙丘给压缩了。他眼前漫起炫目的针,像是进入了黑暗的地窖。
他俯下身来,摸向大地。维罗亚的沙粒还是同往常一样宁静、寒冷。他抓起一些沙粒,任它们从指缝间滑落。他闭上眼睛,尝试召唤星光。星光从他身体飘出,但他的身体传来阵阵抵触,似乎这星光正灼烧着他的肠胃,或者他的血肉挤压着星光。他只好仅召唤出了一小团。
这团微小的星光,出人意料的,驱散的黑暗的范围比火把还大。此时,火把被周围的黑暗压缩得奄奄一息,但这团星光,却依旧静静地飘着,一如往常地照开了该属于它的那一块。
威洛控制着星光漂浮着,终于有些看清了周围的情况。这星光好像一盏促人清醒的明灯,让威洛猛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陷入了如胶般粘稠的黑暗里。看着周围诡异的氛围,威洛再次忍着肠胃里的抵触,从身体里唤出另一团星光来。两团星光护卫左右,他的心才安了些。
他知道现在不宜乱动,于是静悄悄地跨开步子,站稳些。他双手抓住火把,持握在前,做防备姿势。这火把虽然不再能照明,但如果遇上什么突发状况,还能当棍子敲上一敲。他左右环顾,内心警惕,觉得自己做好准备后,控制着一团星光,缓缓飘向那地上莫名的东西。
星光过去后,一摊血迹和一段布匹浮现出来。那是一段普通的粗糙黑布匹,没有什么特征,像是从衣物上撕裂下来的。但威洛却心中大骇:想到此时,此地,还有他老师常爱穿的黑色袍子,这布匹的主人已经不言自明了。
就在威洛还在思索情况时,一个黑影从威洛眼角的余光里冒了出来。它从一个小沙丘后窜出,好像一个嗤笑的邪恶脸孔。威洛一惊,两团小星光向黑影迅急射出。小星光与黑影相溶。而在这渐渐湮灭的光亮中,威洛看见那黑影也迅速消散。威洛忙把火把挥到身前,阻挡怪物继续袭击,同时也照亮星光湮灭后的黑暗。他紧绷着腿脚、前举着火把,警戒了一会儿,在周围簌簌的风声中寻找怪物的踪迹,但也终于没有任何怪物袭击。他再次唤出两团星光,操纵着星光绕着周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除了沙子。仿佛黑影、怪物,从未存在,只是他的幻觉。
威洛观察了一下残布和血迹的方向,似乎是从此处出发,延伸到村子的方向。他登上一座小沙丘,遥望村子的方向,感到阵阵不安。虽然此时的村庄正如平时一样,淹没在夜晚的黑暗中。但他又感觉这黑暗和平时不一样——虽然颜色一致、形态一致,即使他能站在沙丘上同时看见两个晚上的村庄,他也说不出具体的区别。但某些超越视觉的改变正在发生,他感觉到了——用他体内跳动的胃、肠道、心脏和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