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太阳?
这是一个对住在维罗亚荒漠以外的居民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你若拿这个问题问威洛,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那位来自马戏团的小丑说:“最先看见的必先失明,最先失明的必先看见。”威洛从来没看见过太阳,但他也从来能看见。就在马戏团的小丑、外界的旅人告诉了他这个一直存在在天空中的伟大物体后,他从此知道了它,也在某一刻发觉,他识之已久。
一团燃烧的火是太阳,烟雾卷起残渣,噼啪爆开,正如太阳一样炽热暴烈。铁桶里垂下的驼奶是太阳,浓郁、纯粹,白得没有一点杂质和空隙,就好像那传说中的神宫一样圣洁。母亲温柔的怀抱是太阳,粗糙的手指抚掉他睫毛上的眼泪,莫若那光芒给瞳孔带来的温暖救赎。还有一团太阳,闪烁在流花的眼里,那是生机、梦幻与神秘,那是一种至高的美,这种美,越是远离,心弦越如乱珠般颤动……
身下的钢铁巨兽发出轰鸣咆哮,一阵一阵钢铁相击、齿轮相和的震响,隆隆地撞进威洛的耳朵。在他的眼睛已经再无法忍受这压抑的黑暗时,列车冲出落达山的隧道,光亮如洪水般霎时冲进车厢的每一扇窗子、每一条缝隙,挤占每一颗微尘的空间——
因此他看见了。
刚开始,眼睛被遮蔽一切的白色所笼罩,渐渐地,这白色消退,周围的事物慢慢显现出来,他终于看清楚了空中那个他魂牵梦绕的物体。
列车、轨道,外界的轰鸣声引发了一场地震,他几乎不能站立,向后倒去,手掌不得不紧紧地抓住后面的扶手。他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牙关发颤,似乎想说什么,舌头却像被巨石压住了,动弹不得。无尽、纯净、蛮横的光,打到他煞白的脸和手指上。每一寸的皮肤、每一根瞳孔的瞳丝,都在为这伟大之物的降临,欢呼膜拜。
周围的人群里也爆发出一阵惊叹的欢呼。来自维罗亚的人们,都为这他们从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新奇。不受控制的欢呼声亦从威洛的喉咙里冒出,加入了欢呼的合唱。然而他发出的声音却又突然弱了,以至于最后无声。一股从内升起的寒流,从头到底地泼到了他身上。
是这样吗?就是这样吗?不过是这样吗?不过是——
一个天空中发光的圆洞。
一个白色的圆形的物体,就像他曾经从沙子中挖出来的铁币。
这股寒流在他身体里蔓延侵染,让他在灿烂阳光下如坠冰窟。没有火焰,没有怀抱,没有驼奶,没有分岔的干棵草,没有沙陀背上细密的纹路,没有望着他似水的眼眸……只是一个
天空中发光的白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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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站在村头,分别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来了,母亲,大哥,小妹,躺在担架上的奈利,常看他演算算式的阿四,还有站在人群后面的吉尔伯特。一些少年少女,包括威洛在内,站在人群面前。村长走到人群面前,发言道:
“你们都是这位尊贵的大人挑选出来的孩子,你们将前往大陆上最好的星学院,学习东西。你们能有今天,要感谢村里人,更要感谢这位尊贵的大人,知道吗。这一路上,你们更要好好听这位大人的话,紧听他的指令,听明白了吗?”
少年少女们纷纷答是。那位尊贵的大人也微微点头。他捻着修得精致的胡须,身上是花花绿绿光亮的袍子,这袍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如镜面般光滑闪光。这位大人的车马在黄沙中翻倒,正好落到威洛村子附近,幸蒙村民所救,现在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这位大人,正如他自己所述,就是那个传闻中,可以将人引荐入星学院的“探星者”!
村长顶着笑脸,对花绿袍说:“怎么样,大人,还可以吗?”接着他们又靠近小声交流了几句。亲属们也各自走进自己的孩子做最后的道别。
母亲脸上的皱纹又少添了几根,已经再也回不去从前威洛记忆中光洁美丽的样子了。她的手因常年在矿上劳作而变得粗糙发黑。她牵着威洛的手。
“好好学,威洛!行吗?”她笑道,“看你能不能回来让妈妈不用去矿上了。”
断了一只手的大哥,仍然强壮而话少,表情平静:
“家里的事我担了。”
长大了一些的小妹,没有以前那么活泼,变得有些羞涩:
“二哥,加油!”
然后他来到了躺着的奈利面前。奈利让威洛把耳朵凑到他嘴前,悄声说:
“我已经看过他的探星者刻印了,是真的,你就放心的去吧……去了之后,要好好学,要记得……”
“老师……”
威洛看着担架上的老师。这位至圣星学院的前学生、诺图坦城的小职员、传授给威洛星识的老法师,已经经历了太多。他曾拖着垂老的身体,和不知道哪里来的恶魔死战;还在身体恶化后,被铁哨用铁链束缚控制。在上次事件后,他的恶化,在教会教士和铁哨神官的照护下,似乎得到了缓解和控制。但他仍不能行动,躺在担架上,身体比从前瘦了一圈。威洛知道,就在这层薄薄的被褥之下,奈利的每一块皮肤上,都有深刻的伤痕。他的老师,就是在每时每刻忍受着这样的痛苦,现在还在对他笑啊。
“不要过多担心我。”奈利皱起了眉,似乎知道威洛在想什么。
前几次拜访奈利时,偶然能看见奈利躺在担架上虚弱的喘气,总让人觉得,这人或许不一会儿就死了。但今天,他脸上的皱纹都神气地立着,眼睛里精光闪闪,好像他曾经大谈星识时一样。
“你可别咒我!”奈利老头子的喉咙里发出咕隆声,“我的命还轮不到你小子来算。”
威洛点点头,和奈利握了握手。奈利嘴角露出一点狡黠的微笑: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戏法”吧?”
威洛脑海里闪过当时的画面,那日村人集体恶化过后不久,待奈利稍稍好起来,奈利将本来要在北冕抱灵那一晚教给他的东西教给了威洛。
“当然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奈利笑道,“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戏法”,没什么用处,但也毕竟是我这个小法师唯一还算创造了些的东西了。也是我唯一,能在你这个未来的伟大星术师身上留下的,独属于我的印记,你的第一个老师留下的印记了,是吧?”
老师,我会一直记住的。一直记住的。威洛心里念道。
“威洛,好运!”奈利祝福道。
接着是簇拥到威洛身边的傻子阿四。这个常在沙地上看威洛演算算式的傻子,平时傻得乐呵呵的,现在却哭丧着脸,嘴角吊到了下巴,也是傻子般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心情。
威洛掏出一块饼干,递给阿四。以前阿四死在矿难里的父亲交给威洛的饼干,现在也还给了阿四。阿四手背在身后不肯要。威洛硬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吉尔伯特站在人群最后,似乎也没有走到前面来的倾向。花绿袍的几个仆人样的人已经开始将少年少女们赶上车。威洛在向车走去的途中转头,看见吉尔伯特露齿大笑着,对威洛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没有开口,但威洛知道他在说:
“维罗亚人就是要勇敢地跨出黄沙之外!加油吧少年!”
因此他也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吉尔伯特的笑容是他进入车厢前留下的最后印象,也是他记忆中离开村子前最后的印象。进入车厢的那一刻,驼马奔跑起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就突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车厢只不过是一块有围栏的木板,被驼马拉着,围栏内少年少女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上面是露天的,完全暴露在沙尘当中,只发了几块大布让少年少女们自己盖住上方,阻挡沙尘。沙砾穿过布的缝隙打到威洛的皮肤上,眼睛前方,只有一片片迷迷茫茫的黄沙,他突然感到很冷,也突然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