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也打到了他旁边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年身上。
“你不惊讶吗?”威洛问道。
“我惊讶。但没有那么惊讶。”这位名叫素马的少年笑着回答,“我曾经跟着大人们到诺图坦城去过,那时曾见过天空和太阳。”
在这趟通往星都的列车车厢里,人挨着人,孩子挤着孩子,充满着汗味、食物臭味还有各种吵闹和呼喊。还好有一扇窗子,威洛那时心想,还好有一扇窗子,能让太阳和云彩进来。这阳光进来后,闪亮的微粒飘在空气里,这列车的空间也就骤然大了。
还有素马。他和威洛一样,被挤到车厢的角落。但他满身轻松、随意地站着,好像周围没有任何人一样。他站在那里,好像周围的空间也骤然大了。
“你看看素娜,她就没去过诺图坦。”素马说,“你看看她,她和你一样惊讶。”
素马说的那个少女趴在列车的窗沿上,阳光打在她脸上,照出她脸上细柔的小毛还有她放光的眼睛。她的嘴还吃惊地张着,直到他哥哥素马喊道:
“诶诶,素娜,素娜,回神了回神了!”
素娜这时候才缓缓转过头来,在转过头来的过程中还不时飞快看一下窗外,好像怕刚刚所看到的东西会突然消失一样。她转过头来,脸上一种藏藏掖掖的笑容:
“你们说,外面的人是每天每天,都能看见这个东西吗?”
“这是当然。”素马很无趣地回答,“他们每天都能看见。等你看多了,也会觉得没什么了。”
“我可不会。”素娜说道,“我看一千遍也不会够!”她说完又把脸喜滋滋地望向窗外。
威洛也想这么回答素马。他实际上有些不满,甚至想驳斥素马的话。他刚经历了幻想中的太阳和亲眼所见的太阳的碰撞,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远离窗边,缩回列车里阴暗的角落。他内心里有一场混乱的战争,无论哪一方胜利,都让他感到失望。而素马的话,就像在这战争的火上浇了一捧油。还好有素娜,这个站在窗边望太阳的女孩,给他的心里增添了一点暖意和平静。
看一千遍也不会够。
“请让让。”威洛拨开前面人的胳膊,再次向洒下阳光的窗边走去。他看向素马,本来还以为素马会说出一两句嘲讽的话,再嘲笑嘲笑他这个乡巴佬对太阳的奇怪执着。没想到素马只是笑了笑,侧身就让开了道。
素马和素娜是来自隔壁顾狼村的哥妹俩。他们说是素马是哥哥,素娜是妹妹,但威洛看起来,他们像是一样大。那位尊贵的探星者大人的马车翻在威洛村里时,素马素娜一家正好在威洛村里做生意。哥妹俩也就这样被探星者选中,和威洛一起乘上了这辆前往星都的列车。
窗前,阳光再次照到了威洛的手上。现在,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阳光开始变得更黄更橘,即使是身后吵吵嚷嚷的人群,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平静和温柔的氛围。素马挤到威洛身边。他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威洛。
“你这么喜欢太阳,我再送你一个怎么样?”素马指指水杯里的水面。威洛看去,在素马拿杯子的位置,窗外的太阳正好倒影进了水杯里。太阳鳞鳞地飘浮在水面上,被水波分成碎片,好像太阳也溶解在了里面。
威洛端起杯来喝着,也像把太阳喝了下去。
素马还是笑着。
在这点上,他和她妹妹真像,都非常开朗。他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变得很明显,他白皙的皮肤也是。实际上,当时威洛非常好奇:素马、素娜和他一样,都是维罗亚荒漠里的人,看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也像是贫苦的人。但在他们粗糙衣物间露出的脖子和手腕,却显得那么白净、柔嫩。威洛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是体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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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并没有开到星学院。
当这个钢铁巨兽终于停止了前进时,车厢里的少年少女们急迫地挤出车门。但他们没有看到传闻中星都亮丽的街景,只是一片粗糙的黄土地,和雾霭沉沉的天空。这是一个破烂的车站,几乎可以说没有站台。周围是一片广阔的空地,杂乱的堆放着各种东西。时不时有人一言不发的路过,要么赤膊扛着东西,身上黝黑满是伤痕,要么就是穿一身寒酸的布衣,死气沉沉地走过。
列车员把孩子们赶下车,花绿袍也催大家赶快下车。当孩子们都下车后,威洛发现孩子们比之前多了不少,还有好多似乎不是维罗亚来的。花绿袍的一个仆人最后一个下车,列车门砰得一声关上,钢铁巨兽成一条线向远方扬长而去。
孩子们满怀不安地四周打量。花绿袍吆喝起来:
“走走走!走起来!”
花绿袍的仆人站在外围,让孩子们向中间聚拢,并把孩子们往前赶。有些孩子疑虑重重,不停地询问花绿袍。
花绿袍笑道:
“当然,当然,前面就是星学院了,很快就到了。”
到达一个路口时,花绿袍脸色一沉。路口旁有几个台子,台子上站了几个衣着整齐的人。他们一身黑色的制服,皮靴亮锃锃的,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过路的所有人。威洛这群人过来时,自然也被他们注意到了。两个黑色制服下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花绿袍连忙迎上去,掏出几张纸:
“……你看,这是我的工奴……这都是有签名的……我们这都是合法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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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一个钢铁巨兽走向另一个钢铁巨兽,另一个更大,更广,流着铁水、熔岩,暗无天日的钢铁巨兽。
他们被卖了,卖给这个工厂,做看不到尽头的工。不听管教的孩子挨了鞭子。外面的警卫也不管他们,因为他们是“合法”的。他们的卖身契上有村长的姓名,还有被村长哄骗的不识字的村民们的手印。花绿袍在沙地里翻倒的货物没有给他带来损失,反而给他带来了一大批合法的、随意使唤的、看不到使用年限的苦力工人。
素马很快挨了鞭子。他是最不服的那个,不愿劳动,不服管教,屡次尝试从工厂跑出。管教当众惩罚了他。他把所有孩子叫到一起,围成一个圈,中间是他和跪着的素马。他让素马脱下衣服,一鞭一鞭打在素马身上,打得素马皮开肉绽。素马脱下衣服后的身体其他部分,果然正如他之前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腕一样白皙,只是现在充斥着长条的丑陋的伤痕,伤痕之间是鲜红的血液。素马跪在地上一声不发,鼓胀着嘴巴,眼睛大睁,里面全是盈盈的水。管教每一鞭像是打在了威洛心上,每打一次,他的身体颤抖一次。他屡次想冲出去,不知何所来的怯懦却让他的腿死死地定在地上。他伸手,用手掐自己大腿,掐得快晕过去。
威洛,你的力量呢,威洛?他不停地问自己。离开了维罗亚后,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过往发生的事都像是一个梦了。真的有什么漂浮的眼睛,还有吃人的恶魔吗?它们再也没出现了,就连曾经他害怕不已的黑色纹路,也再也不会显现在他手背上了。只有在深夜,机器不得不冷却,孩子们躺在拥挤的铁板上睡觉时,他在角落里唤出的一小团星光,能显示他过往的真实。但是,就这一小团星光能做什么呢?他感觉到他与星空的联系越来越弱。维罗亚漫天的沙尘不能阻止他对星空的感知,但工厂层层叠叠的楼梯、钢网、器械可以。煤烟熏熏,不知哪来的积水浸过铁锈,滴到他脸上,时时刻刻削弱着他对星空的感受,他知道,最终他将完全不再能使用这种神奇力量。毕竟,在这种环境下,谁还能对什么超然的事物有所感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