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开始统一由那个爱抽鞭子的管教教育。威洛也被抽过几次,只是他总是沉默顺从,算是孩子们中被抽得少些的。一天,因为管教的口音,他又一次听错了管教的指令,正被管教抽着鞭子。管教用着地上捡的工厂废弃的麻绳,一边抽鞭子一边骂骂咧咧。突然旁边一人走来开口:“史文森,抽坏了怎么办?抽坏了可就不能做工了。”管教便停了手。
来者是另一个管教,看起来高大壮实。那一日之后,孩子们被分到不同工区,威洛就被这个开口的管教带到了他管理的地方。
管教名叫安德烈,是威洛见过的唯一会向孩子们介绍姓名的管教。安德烈安排的任务很重,比原来那个管教安排的重很多。但他很少打人,除非有孩子逃了一天的工作,他才会打上几鞭。有孩子尝试逃跑的那次他是打得最重的,不过就最重的这次,也不过和之前那个管教平常打的程度差不多。
在带威洛回来那天,他拿出了一个破铁罐盛着的浑浊油膏,给威洛取了一些,让他抹在身上。他说这是在炼金厂废渣里舀起来的,他叫它油药,可以疗伤,工人们都这么用。
油药抹到身上,非常粘腻,让人不舒服,有些时候浸进伤口,会带来剧烈的刺痛感,还流出黑黑的物质。油药质地也不均,里面有些时候有些黄色的碎片,有些时候有些绿色的絮,抹在人手臂上,有时让人感觉冰冷难耐,有时让人感觉麻木,好像失去了一只手。但无论是怎样,也总比不抹好。抹了的地方,确实好得比没抹的地方快,抹了的地方,至少能用油药较轻的疼痛替换伤口较重的疼痛。
平时孩子们被鞭打受了伤,或者他自己不小心收了伤,他也会拿出来给孩子们用或者自己用,不过一次只用食指肚划一小抹,绝不多蘸,无论多重的伤。他这么说:“你们再是多犯事,不听话,不做工,油药用完了,伤就自己受着!”
威洛曾在小心翼翼地浇过一次铁水之后,在狭窄的过道之后看到过她。
她从机器那边走来,满脸煤灰,走得缓慢而有些偏倒,后面还有人催促。她瘦得不成人样,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脸上的线条中找到素娜的感觉。
是素娜,他看了好久才认了出来。他们早分开了,素娜在另一个工区做工,此时或许是有什么任务,被管教赶过来路过这里。素娜没有发现他。也是,他心想,看她无神的眼神和偏偏倒倒的步伐吧,人还能在这种状态下注意到旁边的人吗?面前的铁水熏得威洛脸颊发疼,眼睛好像快睁不开了。
威洛其实在安德烈这里过得还算好,他觉得。虽然苦工多,但至少被打少。而且他们食物也比之前多一些,按安德烈的话说,吃饱了才好做事。安德烈总要求他们做多一点,做快一点,而在做完后,也就能更早去休息。
威洛常常在疲惫的睡前唤出那小团星光瞧瞧。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天这时候想见它一次,但见到它日渐缩小,日渐微弱,总有一种日渐增加的绝望和悲伤在他心里酝酿。他曾想过逃跑,用这团星光攻击管教,但那有能怎样呢?让管教的身子稍稍一歪?让管教的眼睛被闪晕一下?然后再追上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回到这里继续做更多的苦工?
在和安德烈渐渐熟起来后,有一次安德烈给威洛分餐时,威洛突然问他:
“我们这样要做多久?是不是永远做不完?”
刚问完威洛就后悔了,等待接受一个“问题太多”“不服管教”的训斥。没想到安德烈居然回答他了:
“等你们把卖身契上的钱还完就可以了。”
威洛继续问:
“那之后呢?”
“你会获得自由。”
“再之后呢?”
“再之后?”安德烈愣了,拿着勺子的手也不动了,“你或许会成为我这种,拿着工资在工厂做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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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洛忽然站立到一根巨大的线上,人生之线。他站在这一头,望向那一端,所有事情都一览无余。这也不坏,是吗?这也不坏。只要再这暗无天日下坚持他的一大段人生,他就能获得自由,然后成为一个拿着工资做工的人。以前的事,村子,母亲、哥哥、妹妹,不过是一场旧梦。这里这么远,已经是两个世界了。他们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们没有他也会生活得很好。而他会在这里,或许成为一个在大城市里做工的人,他也会活得很好,至少不会饿死……远离荒茫,见不到太阳的维罗亚……
他像落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每晚上睡着时,都会落得更深一些,深得他越来越常半夜惊醒,双手不受控制地抓紧地面,死死得抠住,仿佛要把手指抓出了血。
某一晚,他又从下落的恐惧中惊醒时,看见素马从旁边的一个管道钻了出来。他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直到素马缩到他旁边,真真切切地凑到了他面前。素马压低声音道:
“我发现了,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开会,所有管教都要去,只留下一两个管教在这边……咱们可以趁机出去!”
看着威洛愣愣的,素马使劲捏住威洛的手,双目圆睁,素马低声吼道:
“咱们必须要出去!”
于是计划定下了,就在三天后的半夜,素马偷听来的他们开会的时间。管教们就在半夜开会,因为这时候工奴们都睡下了,最安分。计划很简单,声动击西,素马弄出些声响,引开管教,而威洛趁机去另一边,操控机关,打开大门。行动开始前,素马会敲管为号。
三天后的晚上,威洛不动声色地睡得离管子近了些。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也时不时很快睁开眼睛查看情况。这一晚,确实如素马所说,刚开始举着火把巡视的管教很多,后来就渐渐少了,只剩零星几个,而那些离开的火把都朝一个方向汇聚前进。
之前素马已经把机关的位置告诉了威洛,而威洛也趁着这几天工作,前去那附近远远地瞧了一眼那机关,心里默记下了远处看到的楼梯和路线。那机关附近正是铸铁的工作区,有许多滚烫的熔铁炉锅,需要小心避开才行。威洛闭上眼睛,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想、梳理、演练着路线,希望到时候能走得更快更稳。
估摸着半夜时分,威洛肉眼可及的就两个火把了。又过了一会儿,较近处的这个火把也熄灭了,只剩较远处的火把还在,只是杵立在原地,甚至没有在周围游荡。
再等了一会儿,三声微弱的嗡嗡翁敲击声从金属管道传来,威洛怕听错,微微把耳朵凑近了管道些,又传来三声较强一些的敲击声。肯定是素马的信号。威洛一下子绷直了身子,心跳骤然加快起来。但他现在最好不要动,不要引起注意,先等素马“声东”!
果然,不一会儿,工厂那边就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那个较远的火把颤动了一下,接着很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移动过去。那边还传来一些人声,像是在吼叫。威洛环视周围,看起来还算安定,于是迅速起身,向机关的地方跑去。
他不遮掩,大步流星。因为脚踏在金属架上,一定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更何况他需要快点开启机关,否则管教们就会从素马引发的动静中反应过来,抓住素马他们或者威洛。
他跑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声响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始终害怕后面有人追他,因此他必须要跑得越来越快才行。由于声响越来越大,许多金属架子接连着震动,他已不知道是自己带来的这些声响和震动,还是后面追他的人了。
在开始需要向上爬行时,他似乎听见了一阵不属于他的震动,还有一个吼叫的人声,他猝得上蹿,腿上被金属边划开了口子。他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有不顾疼痛地往上爬。他翻过一个架子,又上了一连串坡,到了有滚烫锅炉的铸铁区。此时有些锅炉居然还没有停运,熔岩滚烫,却像镜面一样平静。但它的热气却不平静。铺面而来的高温像是要把威洛烤化了,要把他的腿焊在地上。
他抓住一根柱子,险险避开一坛熔岩。又上了几段坡,翻了几个架子。他离机关已经越来越近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刚刚听见的异常震动和吼叫人声再也没有出现,似乎刚刚是听错了。在他上坡爬架转角时,眼角的余光也没有看见任何人。他不敢回头看,他怕回头看,那人就真的出现,而自己再也跑不上去。
在距离机关还有两三个架子时,一阵明显异于威洛自己的踏地震动、几声由远及近的怒吼传来。威洛拼命向上爬。
右边有一个滚烫的锅炉在散发着滚滚热气,根据威洛之前计划,他会从左边绕过去。但等他走到左边时,发现之前远处看到的阶梯,在这里是分离的两段!
他不得不再绕回右边。在他这一绕中,后面追的人又近了好多,眼角余光里能看到那人高大的身影迅速接近,跨起一步来顶威洛好几步。威洛冒险从右边上去。他使劲一跳,趴上一个架子的边缘,翻上去后再一跳,踩着铁条上了第二个架子,机关就在第三个架子上面!
他斜上一个小坡,连跳带爬翻上了第三个架子,他立马蹬地,奔向机关。一只手却从下面突然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腕。
他被猛地拉倒在地面上。他回头,在在最底下锅炉熔岩火光的映照下,看清了追他的人的脸——
安德烈。
追他的人是安德烈。
安德烈站在第二个铁架子的边缘。威洛能在火光映照下看见安德烈的脸,安德烈却不能看见上面黑暗中威洛的脸。因为一手抓住铁架,一手拉住威洛的腿,且急于想把逃跑的人抓回来,他的脸显得狰狞。他伸出抓住威洛的脚的手也正如他的身材一样健壮,只是有许多做工时留下的伤痕,火光映照出他伤口上一层薄薄的……油药。
“安德烈……安德烈……”威洛微张着嘴呼唤,他不知道自己是小声还是大声,也不知道安德烈听到还是没听到。这周围实在是太吵了,不知道什么吵,是鼓动的熔岩?是震动的铁架?是人的呼喊、哭号?是管教们追击的隆隆脚步声?还是什么?就像连安德烈狰狞的脸上在吼什么威洛也听不清。
安德烈拽得越来越用力,威洛本来手指抠住地面上一个凸起处,现在已经快抠不住了。他突然不知道是幻听还是真听,听到了层层叠叠对他名字的呼唤声。他不知道是幻视还是真视,看到了遥远的黑暗之中,素马、素娜兄妹走到了门前,正焦急地向他挥着手,而他们身后不远,如龙般的火把群正向他们奔去。
锅炉中的熔铁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安德烈猛地加大了力气,威洛抠住凸起处的手指一下脱手。
他快要落下去了。惊恐之中,他向后面一踢。
他踢出的脚面正中安德烈的头脸。
安德烈的手松开了威洛的脚,也从他扶住的铁架上滑落。
这是威洛看见安德烈的最后一面:熔铁暗光的背景下,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然后不可阻止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