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星术理论课让威洛感到欣喜。只讨论、演算星术的纯理论时,所有人都平等了,所有人都不受星术施展能力的增幅或者限制。威洛可怜的星术施展能力,也不会限制他的计算。虽然他的星光小而微弱,本来只够施展星力冲击、照明、绽放等较简单的星术,但他能够纯理论地计算较复杂的星力运转。星力理论课要求理论和实践结合,威洛则向理论方向“偏科”发展。好的一面是,对于许多课程中许多需要实际实验才能解出的题目,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纯理论计算得到答案;坏的一面是,他有时候这样做,最终得到一个完全不可能、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也免不了受了别人的嘲笑:“你看这呆子,我就算乱写也不会写这个答案啊!”
但他过得很“满足”。理论的计算给他有时对、有时错的结果,但至少有时能对。他能在班上保持一个中流的水准,总比以前好多了。拿上法杖时,虽说效果是受了法杖的加持,但至少星术的样子还行。握着法杖,套着法袍,唤出一团像样的光来,他似乎真是个星术师了。
他感觉自己又找到了沙地上的感觉。只有他自己,周围都是演算的沙子。
他这一学年过得称得上“离群索居”。他与素马和素娜很少见了。他们选了不同的课程,在不同的地方上课。素马越来越关注寻石人会里的事,很少出来学习,或者与威洛碰面。这学年威洛唯一见到素娜一面,是他路过《托尔基利亚宫廷艺术史》的讲堂外边。他看见素娜笑容满面地搂着一个贵族般体面的男子出来,未曾看一眼也未曾发现与她擦肩而过的威洛……
他因此在自己的世界里睡着。听课、计算、思考、感应。上课的时候,老师的脸变成了不知是谁的无名之人,只有话语飘进他的耳朵。他走在路上,路过他的人群变成了川流之水,而他变成了一块有时自由晃荡、有时又静止不动的石头。他有时前进,有时又驻足。他看着喷泉边缘稍静止水面的太阳,看它波动变形。他好几个小时躺在路旁的长椅上,看着天空,一方面感受到大地坚实的支撑,一方面恐惧于高天中巨云的坠落——那些云朵由符号、数字和光芒组成,它们撞击、组成又散开。他常选在僻静的地方这样看天空,偶尔也有好心的路人前来,询问他是不是病了这样躺着……他的梦越来越多,越来越光怪陆离。有时候他半夜醒来,分不清周围和自我的界限,忘记了自我是存在还是虚无。他虽在床榻上,却到了野外,山丘之上,星空之下。他变成了一块星盘,星辰在他身体上连出线段,延伸到星空之外。算式组成的螺旋徘徊在他两耳旁,阻挡他通向安宁的休息的道路……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这样的状态。时间的流动也不自觉了……
……他写完试卷上最后一个符号,默默地走出教室。他脑中“叮”的一声。周围的喧嚣忽然冲他而来,他再次“看得见”人了,“听得见”人说话了。
“万圣恒星啊!这次怎么这么难?”
“他是想让每个人都不及格吗。”
这场学年末考试的结果出来后,整个班级里弥漫着悲惨的气息。满分一百,有人只有二三十分,大部分人只有四五十分,唯有威洛分数是八十多。威洛自己看着试卷上的笔迹,确认是自己写的,但也忘记了竟然是自己写的——之前那种浑然不自知的状态,他也不可置信。
不及格的人群把威洛包围起来,问他是怎么考的。威洛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
两三个人把威洛卷子一把夺去,呈到老师面前,质疑。老师说:
“那么,威洛,你来解释一下这几道题的结果。”老师指着最后那几道唯有威洛做出来的题。
威洛站到老师面前,看着那几道题目。他看着看着,脑海中的云团又出现了。
“威洛?威洛?”老师见威洛好久没动静,皱眉喊道。
老师这两喊声像是天外的闷雷。算式的云团转黑而浓烈,开始接触,就要剧烈的碰撞。
“威洛我……”见威洛不回应,老师就要发怒。
威洛脑上汗滴下来了。他终于开口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我的感觉……只有当……”
“那我想我不能给你算正确。如果你明白,你怎么不能解释?”老师打断威洛支支吾吾的回答,“现在我想起来了,这几道题克里斯教授在出题时出了错误,把高年级的题目给放了进来,第二道题的条件还没有给全。你怎么得出答案?”
周围人一阵哄笑。老师在试卷上刷刷刷几画,给威洛这几道题全判错,将分数拦腰折断,变成四十多分。威洛拿着卷子灰溜溜地回去了。他脑海里的乌云还在碰撞,声音好像山岭炸开、巨石滚落,让外界的声音嗡嗡地模糊不清地传入。然而外界的声音还是在传入,班里的人群还是在围着他。
“我就说了,他根本不可能考这个分。”
“……你知道啥吗,我在考试的时候,看他根本就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个星术也没操作。这怎么可能?好多题明显是要观察施放结果才能答出来的。他却根本没放,这说明什么……”
“这小子,本来就放不了几个星术,还在这儿投机取巧。”
“……他可认识那个教授呢,塔里斯卡,虽然是研究砂蚁,但至少是个教授,还来代过这个课,你说他知不知道题目?我看他们关系可好了,假期都到那个教授家里住,考前,那个教授还专门找他交流、给他辅导呢!”
“麻的,这烂木头,投机取巧,考试作弊……”
角落里,人群的拳头落到了威洛身上。害怕的少数人逃离了教室。老师看了一眼漠然地离开。剩余人就在座位上看着热闹。
“我没有……我没有……”威洛嘴里徒劳地说道。
云层打起了雷,不知道是雷声,还是拳头落到骨头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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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洛敲响芬迪尔办公室的门,这次终于有了回应。开门的正是芬迪尔,他见到威洛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惊讶:
“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威洛说只是一些小伤,他运动的时候不小心弄的。芬迪尔打量了一下威洛单薄的身板,面露怀疑,但也没多问。
威洛从门口望进去。这虽然是办公室,但同时也在进行一些研究和实验。各色各样的介质盘摆放在各处,后方有个人在操作一个发着刺眼光芒的仪器。他戴着护目镜,威洛发现他正是他们班上星术第一名的天才,双城人托克里。他已经到这儿了啊……
威洛说明他的来意,想认芬迪尔为导师。他递出好几张纸。其中好几张是他对理论的演算。他还结巴地陈述了自己对古籍、古知识的兴趣。还有他在上芬迪尔课时感到的兴奋和激动。因为课上那么多人。而看现在的样子,芬迪尔并不认识威洛,并不知道威洛曾上过他的课。
芬迪尔很快翻阅了那几张纸,眼神停留在了威洛的成绩单上:
“星力操控,不合格……星力射术,不合格……基础星术施放,不合格……”
“同学,我想你大概不适合我们研究的方向。”芬迪尔说道,“我们的研究还是需要一点对星力的感知和直觉的。你在这些方面可能有所欠缺。”
威洛看着前方,好久没说话,芬迪尔也没说话,等着威洛的回应。好像有座大山压在威洛额头,让他低下头来。里面托克里护目镜里的眼睛,透过门框看了威洛一眼。威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开口:
“真的不行吗?”
“同学,我想,你这么多不合格,大概是真的不行。我们的研究是有要求的。”芬迪尔说。
威洛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本来想,或许可以再争取下,再表达下他其他方面的优势,再表达下对芬迪尔研究方向的热爱,所有的这些,都堵在嗓子眼,出不来了。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得回去继续工作了。”芬迪尔说着,缓缓合上门。
威洛在门要合上的最后一瞬伸出了手,挡住了门。他的手臂颤抖。他感觉到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能和芬迪尔交流:
“芬……芬迪尔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已经想问好久了……”
“你说。”芬迪尔并未不耐烦,又打开了门。
“我曾经在古书上看到一个符号。图书馆里的古书。就是您在课上讲过的那个符号。它出现的十分怪异。整本书都是,像是被掩盖了……我想了解一下有关它的事情……还有,我曾经在郊外修炼的时候遇到一片密林,它被一个仪式圆盘封锁……那个仪式圆盘上的符号正是古书上的符号。解开仪式圆盘后,里面有个人在做我看不懂的修炼……也有可能是我在做梦……”威洛迷迷蒙蒙地将所有东西都说出来。
芬迪尔沉默,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威洛疑惑地抬起头来看芬迪尔的脸,芬迪尔的脸才从沉滞忽得带上一抹笑容:
“有点意思,你还了解些什么?关于这个符号还知道些什么?”
威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了。”他确实不知道了。“我不了解这个符号的含义,也不知道它能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对它非常在意……才来请教您。”
“哦,这样啊。”芬迪尔摸了摸下巴,看着威洛迷茫的样子,他继续说道,“我很高兴你对我在课上讲过的符号很感兴趣,还在课后做了一些探究……关于你说的那个密林和修炼者,我不太了解,如果是哪个喜欢隐修的教授,我也不太好评判。关于那个符号……”
看着威洛仍然诚挚地望着他的脸,芬迪尔教授仿佛突然灵光一闪:
“我可以告诉你,根据我们最新的研究结果,它可能和一些古代的神术有关。”
“神术?”
“是的,神术,以人力施展神力的技术。”
芬迪尔眼里忽然泛起迷幻的色彩。同样的色彩也在威洛眼中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