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迪尔眼里的神采又消退：
“不过，既然是神术，那就不是人类那么容易能企及的。我们也还在研究中。”
“同学，你还有更多问题吗。”芬迪尔问。
威洛听了“神术”一词后，有了许多玄想，脑内混沌：
“应该没有了……”
“那失陪，我得回去继续研究了。”芬迪尔说。
他正要关门，又沉吟了一会儿。又说：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后面也可以交流。”
然后终于咔哒一声关上了门，让门死死地定在威洛面前。
找芬迪尔失败。因为与其他教授也并不怎么熟悉，威洛也没联系过他们。就只好再回去找塔里斯卡。
威洛再次到了那间如鸟的巢穴一样高高挂在楼顶的昏暗的屋子里。教授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斗。
“教授，”威洛说。黄黑的、快落日的光芒从窗口透入，“不知道还有名额吗……芬迪尔教授拒绝我了。”
“唉……”教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烟雾像云朵一样浮在烟斗上。
“我想跟着您做研究……”威洛说。
“没问题，没问题。”教授摆了摆手。
“不过我这里，就只有研究砂蚁了。”教授说，“你愿意吗？”
“没事，有做的就行。”威洛说，“我会好好做的。”
“那些小东西也算好对付，不会太麻烦，也好做实验。”教授说，“不会太消耗你的时间和精力。你也容易从星学院毕业。”
威洛自此就与那些沙箱里的小虫子打交道了。正如塔里斯卡所说的，确实好对付。他整天就呆在那个四面封闭、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看着眼前巨大的沙箱，看着里面的砂蚁在沙子中穿穿梭梭、忙忙碌碌。他感觉到，虽然他是个人类，但他的命运和这些小虫子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小虫子，整天在这些沙粒上来往，搬运食物，有什么用呢？
他施放星术的能力再次下降了。他现在即使用法杖辅助施法，放出的星术团也不过和一年多以前没用法杖时差不多。如果不用法杖，那星光团竟就只有几根指头拼起来一样大；光也暗淡得不细看发现不了。
噩耗也传来。他再一次去医护室检查时，医生说他得了“灵体退行性疾病”。
恰逢研究星术机理的专家在这里，给威洛做了检查。原来过往几年是误诊，以为是正常的星术施放事故。现在，根据威洛描述的他不断衰退的星光，还有检查的数据，专家确认了威洛的疾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过去只在文献中记载过，而现在，专家就知道威洛一个。
人将死时，仿佛会感受到彼岸的召唤，从而渐渐减少自己在现世存在的分量。因此他在现世的种种事物：容貌、力量、精神，会渐渐衰退，对星空的感应也是。而有这种疾病的人，他的灵体，虽位于青春或壮年的身躯内，却好像也受到死亡的召唤开始消退。得了“灵体退行性疾病”的人，本来能施放星术，施放星术的能力却渐渐不可抑制地减弱，以至于最后再也放不出来。古往今来的学者们认为，这就是灵体的衰退所致。更具体的原因，也没人知道。
因此也没法治疗。
医生告诉威洛，根据过去的记载，他施放星术的能力或许会在一年内渐渐衰退到完全没有。
那，其他方面呢？威洛问。
“灵体的衰退会影响到身体的方方面面。”专家用几块银白的金属状物体探测了威洛的灵体情况，说道，“你会感觉到一些身体的状况……时间上我没法说得很精确……首先是与灵体直接相关的星术，之后，躯体的一切或许都会受到影响。”
“也不一定。”专家说，“我希望你不会。现在就只能这样了……”
医生再次给了威洛一些草药，说是能健壮灵体，或许能减缓灵体衰弱的趋势。医生说：
“我们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威洛浑浑噩噩的回去了。
在工厂的时候，威洛曾见过一种粉白的小花。阴暗角落里，它开在不知为何倒下的尸体上，有一种令人眩晕的香气。它每一个很小，要么是粉色，要么是白色，整体却密密麻麻，像是鱼产的一堆小卵。安德烈说那是“迷迭花”。有些人会把它从尸体上刮下来食用，可以获得一种迷幻的快感。
那时候威洛觉得它很恶心。现在，不知为何，想到它，却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了。
他感觉到迷迭花的种子被种到了他的胸腔上，渐渐就要扩散，最后开满他全身。
他到寻石人协会去，找到素马，告诉素马说，他要死了。
寻石人的仓库里越来越阴暗沉郁了。在火光映照下，隐隐已经成为寻石人带头人的素马，脸色显得越来越苍白。
之前带队关押土石头的胡利德·孟菲斯，现在升职成执事了。有消息传来，学院经费捉襟见肘，胡利德在学院会议中提议，对非双城人收取高额学费，否则就逐出学院。
台下，寻石人们一个个表情肃穆，像是一群士兵。
素马回答威洛说：“人不都要死吗？”
威洛告诉素马关于素娜谈男朋友的事情。素马似乎早就知道了，冷脸说道：
“她现在和我没什么关系。”
从仓库里出来后，威洛就到研究室去，去看那些沙箱里的砂蚁。
他煎了草药，忍着苦涩大口服了，好像有些用，也好像什么用没有。
他仍不认命地去星空下修炼。但他对星空的感知却越来越麻木。他好费劲才唤出的星光，那么小，那么暗，就像一个幻觉。万年的星空就伫立在那儿，对他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无动于衷。几年夜夜星空下的修炼，成了一片被荡开的泡沫——刚开始浮在面上，给人以迷醉的幻想；现在被荡开后，露出下面黑黑的、绝望的水来。
他再也不去星空下了。
他整日待在研究室那密闭的屋子里。没有阳光，只有燃灯发出的飘飘忽忽的光芒。一日一日，一日一日，他的瞳孔似乎萎缩了，还有他的身体。他看见那灯燃出的光芒越来越暗。而那穿行在沙粒之间的砂蚁王国，仿佛也这样渐渐沉入无光的黑暗年代。
就这样渐渐走向彻底黑暗的一个晚上，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笑嘻嘻的老妇。老妇穿得破破烂烂，嘴里念念有词，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硬塞进威洛手里：
“迷途的人，信我主苏利耶吧！信我主苏利耶吧！信我主所愿皆成！信我主得无限光明！……”
老妇的手热得发烫，塞进威洛手里的是一个草药制成的圆球。老妇说这是“我主”的圣物。只要燃烧此物，虔诚跪拜，就可到达极乐之地，见到我主苏利耶。
夜晚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他关上门窗，在中心的地面上点燃了这个圆球。刚开始，似乎不怎么烧得起来，只在中心闷闷地热着。过了一会儿，这草药里飘出白烟来，袅袅而上。闻到白烟的威洛感到一阵眩晕。越来越浓的白烟升腾，从屋顶开始向下郁积。威洛感觉到周围开始融化，床开始融化，木头开始融化，地面开始融化，墙壁也开始融化。地面像水波一样起伏不定，威洛站立不稳，向旁倒下。
他看见那圆球终于燃起来了，燃出了一团黑色的火焰。看得久了，火焰竟又变成白色。那火焰中漫出白色的奶，漫过来包裹住威洛，给他整身一种冰凉凉的安宁温暖。
他站到隆隆的列车上，火焰是那天空中神威煌煌的金黄巨眼。他缩在人声鼎沸的火刑场里，火焰舔舐着“邪祟”的肢体，滋烤着人体的油脂。他跪在黑暗的长屋内，长屋尽头是那盆火焰，他的母亲也跪在火焰旁。他到了一群小孩子中，前面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小丑身上还穿着滑稽的戏服，脸上的油墨还没有洗干净。这是他童年第一次见到“火焰”时，小伙伴们都是童年的样子，但他却老了、高了，站在这里是那么突兀，所有人却都没有在意。小丑的手心里燃烧着那朵苍白的美丽火焰。威洛感觉到有人渐次来抱住他，先是他的母亲，然后是大哥，最后小妹也来了。小丑开口道：“这是悲伤火焰，它的燃料是人的永恒悲伤……”
威洛也流泪了。他的身体也融化在了融化的周围里。他再次感觉到了童年的那种温暖，感动的、悲伤的温暖。他大概是嚎啕大哭了起来。小丑伏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画着锯齿和直线的符号，画得那个符号发光，飘了起来。他融化在这温暖的白色里不知道多久，好像越到了遥远的未来，要么就回到了沧桑的远古……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面圆镜前，镜里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她静静地坐着，身上是华美的宫服。一旁的侍女把一个钗子放入她的头发，对她说道：“殿下，陛下已等候许久了。”
她忽又到了一个宽广的圣殿中。这里，阳光似乎无处不在。光芒从天顶、从四周、甚至从地面出发，在空气中炸裂。高台之上，一个身穿金黄大袍的老者递给她一个戒指，其上刻画着那个锯齿和射线的符号。老者对她说：“你想清楚了，接过此位，你将终生侍神，不得婚嫁。”她跪在地上，左后方站着她忠心的侍卫。她向前伸出手去，让手指穿过指环中央的空洞，让戒指戴到了她指节之上。她说：“我愿意。”从此她便算成了神的配偶。
她猛得一抬头，又到了一个烽烟四起的战场上。将士怒吼连连，手里的兵器碰得乒乓作响。地狱里的魔鬼不知从何处窜出，漫天遍野。所有人都盯着她，她一声令下：“进攻！”所有人便一拥而上，与恶魔决一死战。帝国的士兵、教士、法师、神官，所有人都来了。她胯下的天马嘶嘶啼鸣，载着她仿佛天神一般驰骋空中。她手里的金弓给敌人们降下毁灭的光芒。神官们召来浓云、闪电、暴雨和烈焰。而那一轮巨日，竟也靠近大地、亲临战场，让所有敌人承受苦痛的炙烤，而将士们获得无尽的鼓舞和勇气。维罗亚的海也翻起来了，水珠颗颗浮在空中不掉落，随着大地的震颤而不断震动。天边走来几个齐天的巨人，一挥手，军阵和城墙就倒了一片。她焦急地向上向下寻找那个恢弘伟大的面容，找到时却发现，那本该发着无尽光芒的地方，现在却成了黑暗无比的巨洞。
最深层的恐惧抓住了她，让她不可抑制地向黑洞里坠落。
“不！不！”她凄惨地尖叫。平时矫健的天马，再怎么扇动翅膀，也逃离不出一点距离。所有东西都被吸引过去了。士兵、教士、法师、神官全都离地而起，向黑洞坠落，只留恶魔和敌人在原地得胜微笑。城墙也被连根拔起。最后，就连天空和大地，也向黑洞坠落而去……
“威洛！威洛！威洛！”
医生还有周围的人们大声地喊着威洛的名字。还有人啪啪扇着威洛的脸，试图将他唤醒。载着威洛的担架在走廊里飞奔，向急救室前进。威洛的脸上插着供呼吸的管子。
人们议论着。
“这人是怎么回事？封闭着屋子烧东西，他是想自杀吗？要不是早上有人发现不对，一脚踹开房门，他已经死了！”
“……难说，难说……血液里检测出了迷迭的成分。就是个瘾君子……他们这种垃圾就是这样……依我看，不如不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