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洛醒来的瞬间,梦的内容如潮水般退去。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残破,只给他留下了感觉:梦的开头温暖无比,最后以悲剧结尾。
“维罗亚,维罗亚……天光,天光……”威洛嘴里喊着这几个词,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喊它们。只知道这是梦境残留在他嘴里的印象。
他又突然感觉很悲伤,全身一起痛的那种悲伤。力量和幸福感曾经充实着他的身体,现在却消失得空空荡荡。他感觉到巨大的落差感。他嚎啕大哭起来:
“不行!我要……我要!”
“看来他还不太清醒。”一个医生说。
“再打几针!”另一个医生把一个针头扎进威洛的身体,把大管液体压入他体内。
“呕!”威洛怪叫道。
模模糊糊中,威洛听见医生边处理边对话。
“毫无疑问是迷迭。”一个医生说道。
“怎么处理?”另一个医生问。
“怎么处理?按往常随便处理一下就行。这种东西,试了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看着吧,不久之后他还得再来。把他丢回去,让他自生自灭。”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威洛再有些意识时,他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宿舍房间里。应该是医生处理完后,有人把他送回了房间。
窗外的天色看不出是晨曦还是暮色。时间在他现在的感知里,已经变成了一条扭曲、变形的线。
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窗子大开着,寒冷侵袭他的身体。
他又回忆起昨晚的梦来。他记得自己是梦到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哈,那他是做了个春梦吧?他记得他盯着她,好像是在镜子里盯着她,看见了她褐色的眼睛,不知为何对这双眼睛印象深刻。
想到一个女人,他浑身燥热起来。他想,他必定是对那个女人为所欲为了。摸遍她每一寸皮肤,尝遍她舌齿的清香……美丽的、高贵的女人,平时他这种土石头不敢触碰的女人(如果是个双城人更好),现在任他玩弄……那确实是一个美梦。
他又想起流花来。嗯,流花就当配菜吧。流花喜欢他,崇拜他这维罗亚的英雄。过不久,等他重返维罗亚,那时他就是一个尊贵强大的法师,必要慑服所有从前嘲笑他的村民,让所有女人迷醉地过来挽着他的胳膊……丑的不要!
他喉咙干渴。他知道他又想要了,且现在只有这种心思。
他冲出门去,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衣衫,完全不顾外面的气候。现在冷风已经刮掉了枯枝上的每一片叶子,但他的身体火热异常。
他走街窜巷,仿佛强盗般贪婪地搜寻每一条街道,寻找类似那个老妇的身影。但最后没有找到,反而看见了一些告示:
“……近日有邪教徒混入星都……有自称摩门教徒者,还有呼喊‘苏利耶’名字的人……请市民们见到后立刻远离!……”
那个送草药圆球的老妇找不到,威洛又想起医生说的“迷迭”了。他又到处搜寻起来,终于在一个小巷的阴暗角落,找到几个怪模怪样的青年,他们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或坐或卧。此处烟雾缭绕,这几人也衣衫不整。
“你干什么?”其中一人不耐烦道。
“嘿嘿,我来找点迷迭……迷迭……你们有吧?”威洛笑道。
“哈。”其中一人怪笑,对威洛搓起了手指,意思是“钱呢?”。
钱?钱?威洛浑身上下摸索起来,却想起他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
他忙跑回宿舍,拉开抽屉,从一叠钱中随手抓出一把来。那是塔里斯卡给他的钱,还有一些学院给探星者找来的学生的资助。塔里斯卡对威洛三人很慷慨,知道他们从维罗亚来身无分文,这几年来一直资助他们生活费。
然而现在威洛已经管不了了。他赶忙抓着钱回去,给那些人,换来了纸包着的一堆粉末。
粉末有红有黄有白,似乎不大纯净。据那些人所说,这些东西可吃、可吸、还可以烧着用。威洛又关上门窗,把粉末点了燃。
粉末燃烧出火焰的样子,像是他把太阳的火偷到了这里。啊,是了,太阳它从不恩赐维罗亚的人民,但现在威洛偷了过来,放在面前据为己有,它又能如何?
异香又传来,威洛闻着味道就知道:对劲了。幸福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身体。迷幻又宁静的感觉从他脑袋出发,一浪一浪地波动出去。这时候他像变成了一锅女巫煮的大粥,仙草、魔药在里面混溶,黏稠的液面不断鼓起气泡。
不过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做梦。他只感到精神和身体的高度愉悦,但却没能进入那种迷离的状态。他想做梦,他想继续那个美妙的梦,但它偏偏不来。眼前的粉末似乎只是冷冰冰的化学物质,只能粗暴地刺激他的神经,让他和那美妙的梦境隔了一层打不破的薄墙壁。
他焦躁地抓耳挠腮,却无计可施。他变得激动且暴躁,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扯出几张纸来,又拿上一支笔,在纸上乱画。他不断地画着那个锯齿和射线的符号,嘴里哆哆嗦嗦念叨着:“天光,天光,天光……”
他每一个符号都画得不一样,都画得急促而狂热。他迷信这个符号有着神奇的力量,好像就这么一直念诵它的名、画下它的形,就能除他一切苦,除他一切难。他偶尔又突然跪了下来,对那个画满符号的纸咚咚咚磕响头。他叫道:
“哎呀!唉呀!”
“你救救我,行不行?我求你救救我……”
“……你就把沙子都吹走!绝对可以,吧……”
他忽又低头,脸贴在地上,好一会没声音。突然又哀号起来:
“……哎,不行,我爸爸他……”
“大哥!”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好像他大哥就在身边,他在喊他,“咱们去把怪物都杀了!”
沉寂了一会儿后,他又眼泪汪汪起来。
“流花……我错了……”他哭道,“我不该跟那个女人厮混……我再也不了……我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已经嫁人了?……啊呀,是我的错……这裙子?这裙子不是我的。这头发也不是……不是,这不是我……你别走……”
哭了一阵,他又磕起头来:
“你把沙子都吹散吧,都吹散……水里没沙子,窗缝里也没沙子,吃的东西里也没沙子,商队也能来了……你就让我看一眼,太阳,行不行,就一眼……哎哟我的太阳啊……”
声音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很模糊,不知道在讲什么;最后一下塞住,不再出声。威洛仿佛突然得了什么启示,继续在纸上画起来。
他在演算。
他急促地写下一行行算式。在这烧了迷迭的高亢情绪下,他感觉自己状态火热,犹如埃韦弗尔、道特若等先贤附身。
“啊,这样……这样……就可以……对啦!对啦!……哈哈!……这样……”
第二天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地板上,浑身冰凉。眼前摊着几张纸,上面都是鬼画符。这乱七八糟的笔画中,还能辨认出一部分意思来。有些算得还有点道理,但剩余的更多地方就是胡言乱语了。
然而他回忆起半夜的感觉,那时他像受到神启一样高亢。他又觉得这些一定是对的了,一定是通的了。只要他这么研究下去,就一定能释放出这神秘符号里的所有力量,除他一切苦,除他一切难,所愿皆成,所愿皆得。难道芬迪尔不是说,它可以解决世间一切问题吗?难道那个老妇不是说,用它可去往极乐世界吗?
啊,一定是了……他可前往极乐世界……
他带着夜晚的高亢,整理他的手稿,修正错误的步骤,添上更多内容。他抓了一把钱,去商店买了好些仪式板回来,然后在不顾损耗地上面刻画符号和路径,实验他的理论。他又算又写又画,在某一下挥动手臂时眼前一黑,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极了,才去买点食物,吃了又继续做。
过了几天,他感觉到激情消退了,悲伤又开始吞噬他的身体。他趴在手稿前,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绝望像小虫子一样啃食他的各处身体。他又去阴暗的巷子里换了一袋迷迭粉来。待他那仿佛世界之王的幸福、狂傲、力量回来后,继续演算,反复如此。
研究室也没有去了。过了一阵,塔里斯卡的另一个学生常常来敲他的门,催他去照顾砂蚁。刚开始他是不理会,或是轰那人出门,后来不堪其扰,终于去了一次。他本来满心烦躁,看到那因缺少食物而奄奄一息匍匐在沙粒间的砂蚁时,心里倒是略微愉悦起来。他说:“来,我来恩赐你!”便把食物倒进了沙箱里。不是几勺,而是几袋几袋地狂倒。砂蚁们本来因为感知到食物的信息而开始高兴地摆动触角,但一小会儿之后,它们都被巨量的食物压扁、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