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迪尔又给自己注射了一管药剂，跪在了小祭坛前。他几乎全身赤裸，水珠从他腿肚上滚到地面上。他湿漉漉的长金发也垂着。遮挡了他的面容。
注射的不是类似迷迭的成瘾性药剂，只是宁静药剂，让他能无限平静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身体发了一阵颤，但并不感到特别冷——因为药剂的作用。
从威洛那里毫无收获地回来让他有些恼怒，差点就想要乱摔东西。还好他及时回想起了这些东西对他的珍贵性，住了手，给自己注射了药剂平静了下来。
“拉法艾拉，奥蕾丽！怎么把这些东西放这里？收了！”他突然喉咙里冒出很大的声。
当然不会有回应。死人怎么会说话。
他的研究就只差一点了。只差一些细节和信息。上古伟大的天光就要回归，被他复现，为他所用，向世间展示奇迹。但是那个可恶的臭小子、那个疯子、瘾君子！本来期望他带来启示，结果却什么也没获得。
那他就自己尝试获得启示。
他点燃一根白蜡烛，放在祭坛上，神像之前。不是什么知名的神像，或者可以说是无名之神，甚至可能神也不是。他在路边小贩的摊位上看到它。当时他被这个神像纯白的质感和美丽的身姿吸引，就把它买下来，放到这里。
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复杂的符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符号不指向任何神，只指向他自己。
然后他开始冥想。他闭上眼睛，面朝星空。这是他在古籍上看到的方式。那些最早的星术修炼者们，竟然不直接观看、联系星空。据他们所说，闭眼感悟才是联系真实星空的方法，就像赤脚在沙地上行走。真实，且原始；真实，且暴力；真实，且容易误入歧途……
他脑内的画面一转，他就到了一条不知名的街上。他隐隐看着有些眼熟，眼前的这栋建筑也有些眼熟。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是一幅乞丐的打扮。旁边脏污的水塘中，映照出他白发苍苍、皱纹满满的样子——他竟然已经如此老了。在这个样子里，他看到了如果他一事无成到老年时落魄的恐惧。
一个脸胖胖的青年走了过来。他穿着朴素而整齐的正装，似乎就在这旁边这栋建筑里工作。他脸上满怀好奇和关切。他从兜里抓出好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地放进芬迪尔的碗里。他对芬迪尔说道：
“老先生，吃顿好的，买套整齐衣装，去找个维生的工作吧！”
芬迪尔发现自己的嘴巴自然地开了口：“哎呀呀！感谢您这位好心的先生！”
“塔里斯卡！”旁边一位和那位脸胖胖的青年同行的人对青年喊道，“快走了！你不知道这些乞丐大部分都是骗子吗？他们可家境殷实得很，不需要你的施舍。倒是这个乞丐，都乞讨到我们研究所门口了，学院的巡逻都不办事吗？”
“啊？”脸胖胖的青年还在原地抓着脑袋，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什么想问，但很快被同行的人拉进了建筑里。
听着刚刚他们的对话，看着那胖脸青年依稀相识的面容，他脑袋里好像有闪电划过。
这是那时候，那个研究所……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就看到那个身影从路的那头走过来。在他想说些什么前，他的嘴先自己开口了：
“好心的先生哟——行行好，行行好。”
那人显然是被他的身影吸引了，渐渐慢下了步伐。那人柔顺的金发有些欠梳理，但这样恰好显得自然、阳光。金发下是俊美的青年面容，这时候还有些青涩内敛——这人就是他自己，青年的“芬迪尔”。
“老先生，您怎么穿得这么破啊？怎么乞讨到了这个地方啊？”青年芬迪尔问道。他躬下身来，也像塔里斯卡一样在碗里放下了几枚硬币。乞丐并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青年芬迪尔的脸。芬迪尔就当乞丐是被他的大方震住了，继续说道：
“愿神保佑您，阿亚！神让我们这个世间充满正道的秩序。凡是行善的、向善的都会得到好报；作恶的、向恶的会得到惩罚。先生，我是研究秩序的人，我知道神是怎样让世界的规则如此精妙、完美、和谐、温暖。先生，或许你一时遭受了生活的劫难，但只要您有向善、虔诚的心，专注、勤奋地在圣音的指引下改善自己的生活，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向您保证！我祝福您！”
青年芬迪尔在胸口划了个正序之声的符号，然后离开，向建筑走去。乞丐嘴里呕呕啊啊想说什么话，却挤不出来。他向青年芬迪尔使劲招手，青年芬迪尔也没看见。门终于合上，“芬迪尔”彻底进入了建筑里。
乞丐的手一下停住，垂下，愣愣地跪在原地。他在反复回想刚刚“芬迪尔”说的话，他在反复回想这是哪一天。他的腿又酸又麻，有些地方还没有知觉，似乎有残疾，无法移动。
大约在中午时，那两道他最不愿意见到的身影，终于还是出现在了路的那头。见到她们的那一刻，他的嘴里就止不住的呕呕啊啊起来，他的泪水就从他的眼眶里落出来。
“妈妈，还没有到吗？”
“别急，宝贝。前面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了。”
两位曾经降临到他人生里的天使就从路的那边走过来。一位女士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士有一头黑发，撑着一把圆顶伞。小女孩则继承了她爸爸的一头金发，穿着蓬松的裙子，就像个洋娃娃。拉法艾拉和奥蕾丽……
拉法艾拉穿了一身严实的衣装，却也掩饰不了她姣好的身材。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穿。她因她美丽的面容和身材，受到容貌不如她的女人和保守的修女们的嫉恨，她们用谣言和污蔑中伤她，而善良的拉法艾拉没有选择反击，只是默默穿上了越来越保守的衣服，掩盖、丑化自然赐予她的一切，好顺应她们妒恶的视线。这件事情芬迪尔现在想来都觉得气愤、伤心。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能再见到她们一面。她还是这么的青春美丽。似乎时间从未过去。什么事都从未发生……
她们在芬迪尔面前停住了。奥蕾丽看见乞丐呕呕啊啊和肮脏的样子，躲到了妈妈的腿后面。拉法艾拉把小女孩从腿后面拉出来，说道：
“奥蕾丽，爸爸是不是说过，神教大家要向人行善？这位叔叔可能是遭受了什么可怕的厄运，才变成这样，你看，他的腿好像有些不方便。我们应该同情他，帮助他。这样以后别人也会帮助我们。神也会知道，赞赏我们的行为，让我们过得越来越幸福。来，你拿着这些，放到他碗里吧？”
小女孩咬着嘴唇，手里提溜着妈妈给的硬币，小心翼翼地靠近，飞快地丢下又飞快地跑远。乞丐只顾着呕呕啊啊，摆着手，流着泪，完全没去管碗里的硬币，二人也并不明白乞丐想表达什么。拉法艾拉也靠近了，来给乞丐补上几个硬币。她在看见乞丐时愣了一小会儿：
“这位先生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来，只是笑道：
“拿着这些钱，去买顿好饭吧？”
然后她就牵着奥蕾丽离开，也向建筑走去。
乞丐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把身体挪动了一步。他手拉住了拉法艾拉的裙摆。拉法艾拉疑惑地转过身来：
“是还不够吗？”
拉法艾拉再往碗里放了一些钱。奥蕾丽趁机一脚踢开了乞丐拉住她妈妈的手。然后拉着拉法艾拉飞快的向建筑跑去。
“奥蕾丽，慢点！妈妈要跟不上了！”
不！
芬迪尔心里悲鸣。
不要到研究所里去！不是今天！
不！
他的呕呕啊啊已经大到极限了，近乎嘶鸣，整条街上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甩动着手臂的乞丐。
然而他也只能徒劳地看着两人进入建筑。研究所的门在里面的一片漆黑中合上。
哀莫大于心死。
他跪在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一丝动作也没有。
忽然有很多人从建筑里热热闹闹地出来。他们三五成群，颇为兴奋地聊着。其中包括塔里斯卡。
那位胖脸青年走过来：
“呵，老先生，您居然还在这里。哦！我刚刚没发现，原来您腿上有伤，看来是难以移动吧？”
他又有些苦恼地抓起头来：
“是不是该把您送到更好的地方去？毕竟您现在有了些钱，至少要先吃顿饭吧。但是我们现在正赶去看歌剧，他们说那位‘天鹅之声’要来演唱！我们都去了，只有芬迪尔那个研究狂不想去，他说他今天有什么重要的实验来着？总之，要不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看一会儿歌剧就回来，帮您想想办法。不会太久的……”
“塔里斯卡，走了！”
芬迪尔曾短暂地燃起一会儿希望，再次尝试呕啊和比划手势起来。但是仍然没有人明白，他又渐渐平静下来，只怔怔地看着塔里斯卡，等他把话说完，等他慢慢走远。
人群向路的那头走去，渐渐小了，渐渐淹没在阳光弥漫的路那头。
“芬迪尔！”
一阵仿佛穿透时间和空间的迷幻声音传来。
芬迪尔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了星空之间。身旁有一个星光塑成的诡异大熊，过一会儿，忽然又变成鼓着嘲笑大眼睛的青蛙。
“没想到你也会迷失在星空的幻象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