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里马上转身去拿装有黑色物质的烧杯。
芬迪尔接过烧杯后,将黑色软泥状的物质涂到了达尼卡的耳朵里。先是用少量小心地塞住耳洞,再取出一大团包裹住整个耳朵。
芬迪尔取来装有活性液体的小瓶子,用针蘸取。这次他不止只在覆盖胶表面滴下这仿佛有自己运动意识的银色液体,他还将针穿刺入耳,用他那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操作,使内部也覆盖了一层活性试剂。
芬迪尔再次请达尼卡躺到仪器床上。达尼卡头冲下,喊道:
“祝我好运,吉塞拉!”
吉塞拉在达尼卡眼角余光中给了她一个祝福的手势,达尼卡咧嘴一笑。芬迪尔合上上下金属壁腔,一摇手把之后,巨型仪器下方又爆发出刺眼的粗壮光束。
银镜旋转成环,鼻腔内溢出的光线明灭不定,一段时间过后,达尼卡也像林内娅一样报告说耳朵有些痒痒的。在多次增加转速后,随着达尼卡一声轻呼和壁腔内光线的骤然爆发,仪器渐渐停了下来,达尼卡在壁腔打开的蒸腾雾气中渐渐坐起。
威洛和吉塞拉连忙跑过去将达尼卡扶住。达尼卡开口道:
“比我想象得轻松就结束了……我在里面不知道该闭还是该睁眼睛,似乎应该闭上,因为我现在被晃得有点晕。”达尼卡的眼睛有些呆滞失焦。
“让我们来测试一下你的听力。”
芬迪尔拿来一个大锣和木槌,在达尼卡耳边“咚”地一敲。达尼卡随着敲锣的声音身体一颤,随后惊喜地开口: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天呐,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可以再敲一次吗?”
芬迪尔又再达尼卡的另一只耳朵前敲了一次。
“哦哇!”达尼卡兴奋地尖叫起来,叫得像是一只嗓子嘶哑的死鸟,比大锣敲得还大声,让威洛和吉塞拉都用手堵上了耳朵。达尼卡眼里的兴奋像是雾一样漂浮在她眼前,让她对周围的一切如若无睹。吉塞拉向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先冷静点儿,她似乎也没注意到。达尼卡只是继续激动地开口说道:
“你们简直不能想象!我真的听到了!就这个东西,”她指着大锣,“‘咚’的一下炸开来,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哎呀,我真听到了!”
“我还听到了你们说话。你们的口型里真的传出来了声音。虽然现在还很模糊,听起来是迷迷蒙蒙的一团。”
“我还听到了其他的。这儿到处都是声音。我都听到了!细碎的、层层叠叠的、窃窃私语的……说不清楚,因为我还没听太仔细,你们让我再多听听!”
说着她双手就去掏她耳朵两边的隔离胶,没有能一次全部取下来,就用手指、指甲撕抓下一小条一小片。芬迪尔制止了她,正如之前的理由,他认为她恢复听力太快,需要先保留一会儿耳外的隔离胶,先多休息缓缓,慢慢适应,待会儿再取下。达尼卡于是也如林内娅一般,到一旁角落里坐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抚弄着耳旁的肌肤和隔离胶。
⌈我觉得她俩有些奇怪……⌋ 吉塞拉用手语比划道。
“她们只是在适应,不用担心。”芬迪尔微笑道,“来吧,请你到台前。经过两个成功的案例后,我想我更熟练了。准备好让你失去的声音再回来了吗?”
角落里的林内娅对坐到她旁边的达尼卡毫无反应,实际上,威洛怀疑她现在对整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毫无知觉。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威洛感觉她抓挠眼前隔离胶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实验台这边完全是另一种气象,芬迪尔乐观的气息包裹着这里。芬迪尔熟练地蘸起黑色软泥,将刷子伸进吉塞拉嘴里,在接近喉咙的地方涂了一层;接着又轻巧地捻起金属针,将那颜色变换的银色液体滴入吉塞拉嘴里。
威洛感觉自己坐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左边的疯狂的空间,右边是乐观的空间。这两个空间的交织是如此令人迷乱,他在这个分界线处不知所措,做不了什么,而且……
芬迪尔热情服务吉塞拉的眼睛忽然转过来,对坐得远远的威洛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而且最好什么也不要做。
威洛对芬迪尔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正襟危坐,双手放到膝盖上,背绷得标直,看着吉塞拉躺上仪器台,芬迪尔合上仪器盖,一转摇杆,仪器下方冒出粗壮光束,银镜开始旋转。
吉塞拉不能说话,因此芬迪尔和她约定了一套向外传递信息的方式:有了一点感觉,就举起手,平摊手掌;若开始感觉有些不适,有些痛苦,就握掌为拳;若感觉万分痛苦,一点也承受不了了,需要立即停止实验,就使劲摇晃手臂和拳头。
摇杆刚转起来,没多久,还没怎么加速,吉塞拉的手臂就举起来,手掌平摊。光束再盛了几分时,掌就变成了拳。芬迪尔马上停止了仪器,打开仪器壁腔,把吉塞拉扶了起来。
“怎么了?”芬迪尔问,“这还刚开始没多久,你就有感觉了?应该还完全没有效果吧?”
吉塞拉用手语比划说:
⌈喉咙确实刚开始没多久就有了感觉,而且很快开始变疼。⌋
“你再尝试多坚持一会儿。”芬迪尔说,“不应该这么早就产生效果。有一定痛觉是正常的。我们再尝试一次。”
吉塞拉点点头,又躺进了仪器。芬迪尔合上仪器,摇动转杆。这一次,光柱强度增加好几次之后,吉塞拉才举起手臂,平摊手掌;空气中的滋滋声再增加了一些时,她才犹犹豫豫地握掌成拳。不过芬迪尔并没有停下,他观察了一会儿吉塞拉的状态后,继续摇动转杆。不过还没再转多久,吉塞拉的拳头又急促地挥动起来。
芬迪尔再次停下了仪器,将吉塞拉扶起,问道:
“真的非常疼痛?”
吉塞拉用手语答道:
⌈剧烈疼痛。无法忍受。⌋
“你有恢复的感觉吗?你能尝试发声吗?”芬迪尔问。
吉塞拉用一只手捏住喉咙,张开嘴巴,嘴里运动了一阵,脸上面容也扭曲,似乎想把全部力气用到喉咙那里,仍是像以前一样只能发一些气流声,说不出正常的话。最后吉塞拉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没有成功。”芬迪尔说,“根据前两个人的经验,银镜应该旋转成环,光束输出应该达到极大,金属同时共鸣,棱镜、水银和法莫拉被最大激发,壁腔里的光芒溢出如逃脱仙灵,极亮再极暗——那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绝妙过程发生时的场景。”
“可能是隔离层没有涂厚,我们再添加一次,再加上活性试剂,再试一次,怎么样?”
吉塞拉冷蓝色眼睛里透露出犹豫且有些害怕的神情,她用手摸住喉咙,似乎刚刚那里的疼痛还没有消退。
“只用再试一次,最后一次。”芬迪尔说,“如果你还是和刚刚一样痛苦,还是失败了,我们会停止实验,不再做了,不再尝试了。我保证。”
吉塞拉思考了一阵之后,微微点了点头。芬迪尔脸上挂起微笑,取来黑色隔离胶,一边说着“放轻松”,一边向吉塞拉口内多涂抹了一层软泥,然后再在表面滴加了棱镜碎片、水银、法莫拉混合液。
吉塞拉躺入仪器,芬迪尔摇动转把。
光芒再次升起。
这一次,吉塞拉报告喉咙开始有感觉的时间确实比前两次更晚,光束的强度也接近林内娅、达尼卡开始有感觉时的强度。但是,很快,吉塞拉成掌的手开始握紧成拳,并隐隐有要开始晃动的倾向。
芬迪尔的脸沉了下来。他看见银镜还只是分散的残影,远远还没有成环,光束强度也不够大,超凡金属也没有共鸣,更别说壁腔内逸散的仙灵了。他开口说道:
“吉塞拉,你必须要坚持,这是过程中必要的痛苦。”
说着他加快了转把的转速。
吉塞拉握拳的手臂一僵,随后开始晃动起拳头,这是她在向外界说她已经非常痛苦了。
芬迪尔的脸再一沉,但却什么也没做,手上仍转动着摇杆,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威洛坐在座位上,拳头攥紧,捏了一把冷汗。他看见站在一旁的托克里也紧张地盯着仪器台上的吉塞拉。
保持着摇杆速度,芬迪尔沉默不言地站着。他静静地看着吉塞拉晃动的手臂(后者似乎因为外界长时间没有反应而晃得更慌张了些),看了一会儿,突然再次开口:
“吉塞拉,你必须要坚持,这是必要的痛苦!”
他猛得一摇加快转把转速,仪器底下光芒大盛。吉塞拉手臂再一僵,随即疯狂地晃动了起来,晃动得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不!”
威洛大叫一声,向仪器台冲去,想阻止芬迪尔继续加速。但芬迪尔似乎早有防备,他脚边有一根木杖,他眼睛一扫朝他冲过来的威洛,脚上一踢,就把木杖踢了出去。木杖猛得撞向威洛的脚腕,一下就把长久虚弱的威洛绊倒在地。
芬迪尔继续加速转把,他已经不再限制手臂摇动的力度了,只顾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光束变成强光、变成刺眼强光,银镜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已经成环。然而转变还没有发生。芬迪尔嘴里喃喃,看口型似乎在说:
“还不够,还不够!……我必须要看见它,我必须要看见它!……我必须要得到数据,我必须要得到数据!……”
他转头朝托克里吼道:
“取消限制,把输出调到最大!”
托克里站在那里身体颤抖,嘴里嚅嗫:
“……不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老师,您收手吧!吉塞拉已经……”
“废物!”
芬迪尔恼怒大吼。手一挥,一条星光细绳凭空出现,击倒了托克里,把他捆到墙边地上。芬迪尔大步走到了托克里控制的仪器前,自己手动把输出调到最大。
威洛强忍脚腕疼痛爬起,再次冲向芬迪尔尝试阻止他。他喊道:
“教授!你答应过我……”
但同样的星光细绳出现,也砰的一下将威洛击倒,捆到地上。
芬迪尔对他骂道:
“你以为你是谁,小鬼?难道不是你把她们带过来的?事到如今还想装好人?毒虫!我给了你想要的,比市面上流通的要纯净一百倍,由我亲自提纯,你还不满足?”
威洛动弹不得。
芬迪尔继续加速起转把,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眼睛里闪烁出剧烈的喜悦光芒,正如外面的光芒一样强烈。吉塞拉两手都不受控制的剧烈摆动,仪器中传来她凄厉的尖叫。银镜转成的环已经起了重影,而空气中光束的轰击声仿佛要淹没山河。吉塞拉的身体甚至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漂浮了起来,全身因为剧烈痛苦而绷直颤抖。在仪器仿佛吞没一切的强光中,威洛看见:
角落里的两人早已抠开了她们眼前、耳旁的隔离胶。她们不仅抠开了隔离胶,还在脸上、耳旁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林内娅的眼球碎裂成了一团软泥,流到地上;她用她那空空荡荡的眼眶兴奋地扫视四方八处,嘴里用那远不同于原来轻柔声音的尖利声音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一团一团漂浮的、碎片、还有这流动的条带……为什么这个东西这么大!为什么这么亮!……”。而达尼卡的耳朵也随着她抠掉的隔离胶一起掉落了,现在她脸两旁空空荡荡,只有两个耳洞。她把头转向空气不知道哪处,窃喜地交流着:“嗯嗯,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你继续说……”
随着威洛的眼神落到她们两个身上,她俩似乎也注意到了被捆在另一角的威洛。林内娅空空的眼眶、达尼卡小小的耳洞缓缓移向威洛,又在移到的那一刻同时愣了一秒,随后一齐惊恐的尖叫。
威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被她们两人叫得惊恐。
两人的尖叫,混杂入仪器台上吉塞拉的尖叫,呼应着吞没山河的光束声。光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已经超过了威洛所能视的极限,好像太阳也不过如此。真的仙灵从仪器内壁溢出,它们由各色的光组成,扑闪着翅膀。漂浮在空中的吉塞拉的身体上部似乎真进入了异界之门。仪器内部开始若隐若现,仿佛就要消失。站在仪器前的芬迪尔嘴里冒出一串嚎叫:“哈哈哈哈哈,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异象开始出现:闪电从屋顶轰向地板,云雾从仪器中开始团团飞出;仪器底部的光束变成了太阳,山脉从底下出现;山脉移动,大河分叉又断流;日升月落,世界毁灭又重生……
什么长久封存的东西在威洛的身体里松动了。那双褐色的眼睛从他身体里飘了出来。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因为他的身体似乎也正随那日升月落的起伏而起伏。他的灵魂好像已不在此地,到了不知道某处,晃荡到他小时候寻找秘境的荒原之上,还有其他一些地方。
他身上发烫,滋滋冒烟。他低头一看,身上的星光细绳竟已消失。他连忙站起向外逃去,他要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至少要告诉外面的人。
芬迪尔一偏头看见了他,一脸惊疑:
“你是怎么解开的?谁让你离开了!?”
又是一根星光细绳向威洛捆去。威洛身子一躲,但仍有一节打到了他身上。不过那节打到他发烫的身上的星光细绳竟也滋滋冒烟消失。
“什么?!”芬迪尔更惊讶了。他一挥手解除了托克里的束缚,喊道,“快去把他抓回来,你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不可再犯!”
芬迪尔还远远地对威洛喊道:
“你以为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已经是我们一伙的了。留在这儿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托克里一脸悲伤的向威洛追来,他面目狰狞,牙关紧咬,一出手就是多个星光图案向威洛射来。这个双城人第一天才射出的星光精准无比,即使威洛奋力躲开,也被全部射中。他背部烧灼得好像要烂了,差点倒下,但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跑去。
跑过多个房间走廊之后,托克里射出的星光团偏移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完全没有击中了。
快到出口时,威洛转头一看,发现托克里已经不再攻击他了。
托克里冲威洛喊道:
“快出去告诉警卫!我再拖住芬迪尔一会儿!”
随后既悲戚又愤恨对威洛说:
“你从来不该参与这些事的。你不该研究那些东西,更不该找上芬迪尔,更不该口无遮拦地向他谈论!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这将成为灾难,我们的灾难,还有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