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马站在原地,平静无比。这是像寒冰或是像冷血一样的平静。有时候仿佛恨至入骨,有时候又仿佛水波平静。平静的不止他的精神。他的身体也一样平静。那种感觉又来了。他原地站着,好像一个木头雕像。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眼前蒙上了雾色的滤镜。垂落到他下巴的血珠,悄无声息地停止了滴落。有些平静的变化,发生在他的头部和腹部,他说不清楚。就这么站了好久,他才试探性地迈出了几步。心脏还是没有跳动,身体好像冻结了一样,刚刚胡须哑嗓子击中的腹部和头部,本该疼痛无比,现在却毫无感觉。他尝试跑了起来,身体有一种异样的灵活,完全不受刚刚战斗的影响。他越跑越快,心脏才终于重新跳动起来。他的心脏咚咚咚像是要跳出胸口,呼吸突然急促,体内热血突然喷涌,感觉好像突然浮出水面。他的身体也温热起来。只有腹部和头部的隐痛,还证明着这两个地方确实受过伤。
几日之后,他又来到寻石者协会主持和血盟者的仪式时,他看见胡须哑嗓子也在仓库里。胡须哑嗓子还是照常参与寻石者协会的活动,察觉到素马在瞧他,转过来对素马轻蔑一笑,手上作侮辱性的手势。胡须哑嗓子头上缠着绷带,掩盖着前几日打斗的伤口,但他的流氓劲没有丝毫改变。他周围也围着几圈人,似乎在讲着粗俗的笑话,吹着酒瓶子。素马不打算理会他,他已经受到了该有的教训,况且寻石者协会暂时还需要这些人的力量。
学院里双城人和土石头们对峙越来越严重。有城里的贵族,打残了一个到他们家里做工的土石头。土石头们反应很大,到街上游行,但很快被警卫们镇压下来了。素马也带领寻石人协会参与其中,趁乱狠狠地揍了几个到现场趾高气昂的双城人,虽然最终还是不敌警卫人多落败。素马与素娜在信中交流了这件事。素马大骂特骂了这些傲慢的贵族,而素娜在对这位被打残的土石头表示同情的同时,也认为土石头们不该到街上游行,警卫们镇压是正确的。[那个做工的人偷了东西。]素娜在信里说,[布兰迪小姐告诉我的。那人平时手脚也不干净。让他在他们家里做工也是可怜他。按他们这里的规矩,偷了主人家里的东西,就是要施以惩罚的。] 素马看了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写了几封信来回争吵,只是越吵越厉害。
[你根本就不懂。] 素娜在信里写道。
[是的,你懂。咱们高贵的王都贵族素娜小姐最懂这些高雅的事了。臭鸭蛋混在钻石群里以为自己也是闪闪发亮的。待了这么些年,就忘记自己从哪来的了?那群‘贵族’猴子,把香气抹在皮毛上,把脸上画成大花屁股,再摘几片芭蕉叶遮挡身体,就以为自己多优雅了?还不是群猴子!奸诈,恶毒,傲慢,以折磨、压榨同类为乐(虽然他们从来没把我们看成同类),该全部下油锅里被炸了吃了!] 素马回信道。
[素马,为什么说这么可怕的话?为什么说这么恶毒的话?我想我长久以来这么多的劝说毫无作用。你还是那个蛮横地把隆兹送我的结晶花瓣扔掉的人。我身边的双城人朋友都待我很好,隆兹也对我很好。上次他与你见面的时候,他对你也挺好啊。我不允许你这样评论他们,评论我的朋友!我也不想再和你谈论这个话题了!]
素马不知道贵族们是什么样。但他知道被送过来的土石头们是什么样的。被打折了腿或是将要被打折了腿的土石头们从贵族家里逃了出来,藏在了另一个也是以土石头们为主的协会,协会被端了,现在他们又逃向寻石者协会。素马把他们一个一个接纳进仓库,看着这排成一线仿佛流民般逃过来的人,有些跛着脚,脸上还依稀挂着泪痕,素马大声宣告:
“来吧,来吧!我会保护你们,我们有血盟者,我们会保护所有人!”
--
--
高庭深院之中,素马站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发现他的存在,引起了三个女士的惊呼。他为什么要过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或许只是来表达他的质问和抗议,无声的质问和抗议。他的出现就是一种抗议,他以他的灰头土脸、粗布麻衣还有匹夫之怒,对抗这贵族庭院里的一切荣华富贵、精致优雅。他的眼神就是一种质问,他用他的眼神逼视这繁华的石亭那头坐着的三个女士之一、曾是他妹妹的人。三个贵族小姐坐在这里享受糕点和下午茶,一个曾和素马在协会里有过几面之缘的土石头跪在一旁擦地,把地砖擦得水亮,好让贵族小姐们的锦织布鞋能与之接触。
隆兹·奥尔普索,素娜亲爱的男友,带队贵族侍卫,当街砸死一个逃跑的土石头。侍卫们策马追逐,好像在贵族园林中追捕属于贵族私产的猎物一样,用手臂挥舞着实心大锤,一锤锤碎了目标的胸心血骨,耀眼的武功引人艳羡,实是优等征服劣等、强者征服弱者的荣耀证明。
被吓呆了好一会儿,一个贵族小姐才开口尖叫,素马不禁好奇现在自己是何模样,到底有多可怕。[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人,是个土石头,就是这样,所以你应该这样害怕!]心里这样想着,他嘴角勾起微微的笑。警卫立马赶来,一棍就让他跌跌撞撞向前低了头,又来几个警卫压着他把他往外赶。他现在的力量能让他悄无声息仿佛壁虎般溜进这个不属于他的禁园,本来想着多撑一会儿,但没想到立马就被几个人控制得难以动弹。他挣扎着,摇晃着,胸腔里低沉地怒吼着,想要挣脱几个警卫的束缚,换来的是又几棍子邦邦敲到他脑袋上,敲的他头晕目眩,不知自己在何处。“老实点!”警卫们冲他吼道。
身后传来贵族小姐们的交谈:
“素娜,天呐,素娜,刚刚那个人好可怕,他的眼神,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他就像传说中的蛮族。你们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就像要把我们吃了,剥皮喝血,天哪。我一开始以为他在看我,我差点吓晕了过去。但他实际上好像在看你,素娜,我后来才发现,他一直看着你,太可怕了。怎么回事,他认识你吗?你认识他吗?”
素马离她们太远,听不清素娜的回答。他只知道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量没有一点减弱。他的脸挨着地面,地砖上复杂的花纹挤进了他的眼睛。远处的贵族小姐们在那里无动于衷。那繁华的美里没有他的一份。他的妹妹也是其中之一,不,那已经不是他的妹妹,只是那高贵的美的一部分。
素马在原地,平静无比。这是像寒冰或是像冷血一样的平静。有时候仿佛恨至入骨,有时候又仿佛水波平静。他的胸口又停止跳动了,整个胸腔像铁板一样冰冷僵硬。他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一缩,就以警卫眼睛没来得及捕捉的速度从他们的手里脱开——警卫们还没来得及发现什么,手里就一空,素马就已经站到了几尺之外,回头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警卫们伸出的手,就像碰到从没有被碰到的幻影。
素马纵身一跃翻出了园外。警卫们过来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大声惊呼向院外追去。不过外面已经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