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终于来临。所有人都知道要来临,它也终于来了。学院里的坠星者们和双城人们矛盾终于激发到极致。在一个在某贵族家里做工的土石头不仅偷盗还杀死了那个屋主之后,双城人们义愤填膺,上报星学院议会。高层的指令很快就下来了——驱逐所有坠星者。驱逐所有因古老规定由探星者招进学院享受星学院培育的坠星者,除非支付学费,或向贵族效忠。所有对双城人有不敬行为的坠星者,将受罚后再驱逐。所有坠星者的组织,无论非法还是合法,将一律不合法,应被立刻取缔,并被调查与从前所有恶性事件的联系,其成员受罚。
消息传出,双城人大呼痛快,皆称为正义的回归。只有素马在阴暗的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些双城人的虚伪,因那饱受宣传和赞扬的免费培养坠星者的古老规定早就被实质性废除,土石头们主要依靠到双城人家里做工来支付学费,那群双城人却大言不惭地称之为“慷慨资助”。现在终于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彻底废除了当年星士柯蒙和隆教士兹比兹安的约定。星士柯蒙和隆教士兹比兹安都是帝国建立之初的人物,在传说中追随紫皇托尔基里亚,驱逐了大地上的所有蛮荒、腐化、魔鬼、神异,依托创世之钟,建立了绵延万年不绝至今的洛桑帝国。柯蒙和兹比兹安后来分别成为学院长和教首。二人在索拉斯高地论道时,忽见一巨星飞入天空,忽又裂作满天碎光分坠各方。星士柯蒙以此问之。兹比兹安答曰:“蛮荒未绝,万民蒙昧,星散四落。当寻坠星之所,开万民之智。”于是定下古老约定,由至圣星学院派出学士,四处寻找散落的坠星。
然而素马所见,学院中星士的雕像仍在,脸已低沉暗淡,没有神采,实在可笑。
寻石人协会开始到地下工作,在星都的隧道之中。这座古老的城市,不知层累地构建在了多少座更古老的城市之上,让它的地下隧道,连常年巡逻在星都之中的老练守卫也摸不清楚。这成了他们这个“非法组织”的绝佳躲藏点。
他们在谋划一场巨大的反动。他们在谋划一场秘密的暗杀。从负责抓捕他们搜捕小队长开始,一直杀到掀起整个排外活动的学院高层。学院里游动的、高傲的、虚伪的、令人厌恶的双城人也该被杀,要让他们尝尝这么多年来欺压土石头们的恶果。是否能成功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是否能活下来也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们现在所考虑的,只有反抗了。
在他们一方面在地面上杀人放火,一方面在地底隧道躲躲藏藏之时,一个偶然失足的寻石人协会成员偶然摔入了一个地底的隐藏空间之中。他从未想过这条从没走过的路的脚下竟然有这样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地方。他虽然从来没来过这里,但在他的直觉之中,好像在他进入这里之前,这个地方从没存在过一样。但他知道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从他手指摸到的石迹,以及鼻子里闻到的又古又重的湿气味,他知道这个地方已经存在许久了,从他所不知的多远的远古就存在,由人在这里的地底刻出。他手摸地面墙壁,满是粗糙、沟壑纵横的刀刻斧削之迹,有些地方,竟还像是人用指头指甲抓出一般。他一摸,心里一颤。在这不知多大的完整的巨石上,刻出这么一个石室,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花了多少功夫才能做到。刚掉入这里的一瞬,他身体传来一股深深的恐惧害怕之感,仿佛恨不得马上提着他跳出这个深坑一般;蓦的,周围环境中一股令人颤栗的疯狂与狂喜之情又侵入他的身体,身体里的每一寸仿佛都在欢呼回应。他尝试划燃火把,火把在一瞬的光亮之后,马上又被周围的黑暗淹没——那黑暗好像虫子一样啃食着光亮。那火把仍燃了一会儿,他确信,它的火焰应当是与原来一样大的,照亮的范围却只有它自己顶上的一点。不一会儿,它彻底完全地沉默地熄灭了。他听见自己吞了一口口水,他或许应该马上退出这火把都燃不起来的空间。然而,他的鼻子却在正常的呼吸着,一吸一张,非常顺畅,没有感觉到任何问题,沉静得仿佛要睡眠。火把最后闪出的光向前射去,打到墙壁那头,竟使得那边墙上的符文泛起了红光。这红光扩散,竟扩展到整个房间,竟让这整个房间上下左右前后八方都泛起了红光。他受到了巨大的感召,他跪下来,双手合拢祈祷,泪水从他张开的双眼中流下,他喃喃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找到的就是前方地面上靠近墙壁那边的巨盆,那巨盆不知被什么东西什么物质腐蚀得坑坑洼洼,又因此闪着异样的色彩;那巨盆上是一双上伸的仿佛要捧着什么的石雕的手,现在上面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上面将要捧上什么。他喃喃道:“……大人德拉格梅尔……祖先柯里普托维……”
他出现在寻石人的小黑袍之前时,大家都惊讶不已。他原来是为了引开守卫而跑进不知什么通道的,大家以为他已经走丢了,迷失在星都地底古老又错综复杂的隧道之中。没想到他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仅完好无损,似乎还状态良好,除了衣服稍有些破损之外,整个人容光焕发。他的眼底有着深邃的黑暗,让大家感觉,这个原来粗浅的土石头,现在突然充满灵巧和智慧;他扫过他们的一眼,似乎已看穿了他们心里惊异的心思。他跪在小黑袍之前,双手拉着小黑袍的手,嚅嗫不清地说道:“我找到了,我找到它了!大人!带我们去吧!带大家去吧”。
当他们再回来,终于找到执行了某次破坏活动回来的素马时,素马见到的是一群仿佛失魂落魄的人。“会长,你一定要看看。”他们说道,“原来那个东西一直在这里。原来那个东西已经等待了我们许久……”
素马跟随他们进入石室时,从全身、从心底传来深深的悸动——这是一种熟悉的悸动,正如他小时许多天不进食又忽然感觉没事时、穿梭在王都郊外工厂的管道中要被压扁时、获得瞬间的幸运和力量时的感觉,他也像他们一样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从地上到墙那头的纹路在他们眼前展开,仿佛一张邪异的画卷。他的心脏缓缓停止,像一辆逐渐停下马蹄的马车。周围陷入一种同一的宁静,这宁静使得他们相连。他们虽眼不互视,心意却仿佛想通。素马内心的感觉,让他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周围人之前一起执行仪式时划开的伤口上,不知道怎的,这时候这么吸引人。小黑袍指向前方,顺着他指头的直线往前,就是那座靠近墙壁的石雕。被腐蚀的坑坑洼洼的巨盆上,是向上伸的仿佛要捧住什么东西的石手。那时石手手指手掌处折叠,空出一个仿佛能放下一个方石的空间。那空开的空间以难以言喻的虚无告诉他了这地方可以放上什么东西、本该放上什么东西,一样他早已拥有、他早已知道的神异事物。他从未来过这里,见过那个石手,但他知道它上面该放些什么。
命运的奇异让那玩意现在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今天出门时,本来从来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匣里的石头被他鬼使神差地挂到了脖子上。
父母的警告还浮现在他心间:这石头,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但是,现在不就是让所有人看见这石头的时候吗?弟兄们被抓了,被残害了,被驱逐了,他们却在这里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星都的地下通道里。丑陋的贵族嘴脸,哭惨的兄弟姐妹;他的脸被守卫压着贴到冰凉的地上,早已背叛的优雅地坐着的他的妹妹像那些贵族一样令人厌恶恶心……所有这些,可以被结束,所有这些,都可以被解决。
这块逢凶化吉、给人力量的神奇的石头。
王都寻石人协会,已经找到了他们要找的石头——不就是这一块吗?
素马颤巍巍地把粗糙的石块从他脖子上解下。他手里拿着这个石块,吸引了周围所有人激动的目光。他把石头放到捧起的石手上,石头颤动,抖落了表面不起眼的暗沉的灰尘,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这金黄色的光芒沿着纹路蔓延到整个房间之中。素马把胸口放到石头的尖角之上,划开,从胸口到脖颈流出来的竟然也是金黄色的液体。这液体沿着石头流入下面的石盆,汇成圣洁的一滩。所有人看到这圣洁的一滩都愣住而狂热。金黄色的光芒从中而出,吞没了整个房间。人们割开伤口,相互**,头尾相连——
此时此刻此地,王都寻石人协会找到了黄金之石——
此时此刻此地,素马加冕为王——所有土石头们的王——石王。
金黄色的气息从他们的胸腔、鼻息蔓延而出,让他们的视野一片清明而模糊,精神亢奋而狂热。黄金之石正如传说中那样,把所有人所有的一切变成金色。黄金之石正如传说中那样,给他们这些苦寒之地的人们带来了救赎。所有曾不可能的,现在都可能。所有做不到的,都可做到。他们有着无穷的力量,无穷的力量,可以击碎天空,击碎所有要迫害他们的贵族的嘴脸和美梦;他们从地底升起,要砸碎星都所有光明的、闪耀的、华美的、荣耀的、腐朽的地上造物。让人们呼喊吧,让人们恐惧吧!让人们在他们手下颤抖而屁股尿流吧!最粗俗、最暴力的恶,现在要上来,毁灭所有繁华和秩序,彷如明星一样闪耀于天空上方;不,与其说是明星,不如说是黑日;黑日将要升上天空,残酷地、无差别地炙烤、照射、剥削、残害所有地上的人们,让所有的人惨叫哀哭!仁慈将不再存在,温情将不再存在,没有什么善,没有什么同情,没有什么正义的秩序,有的只有毁灭!毁灭!毁灭!
学院里忽然起了一阵恐怖的旋风,这旋风从地底升起,卷得星都的小姐们惊声尖叫,星都的先生们在课后焦虑不安地低声交谈。人们说,地底的某些生物开始苏醒,像蝗虫一样席卷到地面上。有人说,学院对古老约定的违反得到了报应,当初星士柯蒙在地底布下的众多石像鬼开始苏醒,来到地面惩罚我们这些违背祖宗教训的人们。还有人说,苏醒的根本不是星士柯蒙留下的石像鬼,苏醒的东西比它们还更加古老;在比古老跟古老的年代,神怪四散大地,氏族与王朝建立又毁灭,连神灵也对那时世界的混乱心有余悸;建筑和隧道在星都的地域上修建又掩埋,当初就应当对这里敬而远之,不该将星学院之址定到这个地方……还有人说,帝国绵延万年以来,什么乱子没见过;至圣星学院凋蔽又重开,重开又凋蔽,时间的伟力神灵也无法克服;像现在这样的混乱,不过是洒洒水吧;古老的邪异之物从地底苏醒,不时候就会有一次,历史上有许多时候比这严重,教会里的高阶教士倾巢出动,把手在隧道的每一个出口,前来除邪。现在这样,不过是有邪教徒在捣乱;这些邪教徒看起来跟那些土石头们关系匪浅;这进一步佐证了学院高层驱逐坠星者们的决定的正确性。这些外面来的乡巴佬,蓄意破坏双城长久以来的优良传统和秩序;带来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习俗、仪式和鬼神,搅得这里乌烟瘴气;双城人应当团结起来,一起把那些邪异之徒和他们的组织者揪出他们阴暗的隧道。
学院里,巡逻骤然加剧,带队的守卫穿过这条街道和那条走廊,讲堂里的人们时时看到士兵在门外走过,听到盔甲碰撞的咔咔声音;虽说宣传的是不必惊慌,这样也弄得人心惶惶。学院里时不时传来尖叫和惨叫,流言四起,恐慌像潮水一样蔓延。总是偶然听说某处出了血案,某人、某贵族、某先生被刀刺穿胸口,惨死当场;人们尖叫,就像潮水一样从一处开始逃亡,蔓延向另一处;途径遇到的人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么也跟着恐慌而无知地逃跑,要么也惊疑地留在原地,连忙躲在了房子里锁上了门。一些最有势的贵族子弟,已经被接回了家去,以躲过这次的混乱,免得无防备间被无知的贱民伤害。学院的守卫按理来说应当是让人们面对这次混乱安心的存在,但不少人看到他们心里也恐慌:他们的出现,暗示着附近有作乱者出没,这令人担忧,这不必说;更令人害怕的是,为了迅速镇压此次事件,他们采取了剧烈的高压手段;当他们怀疑某处有作乱者出没时,某人包庇作乱者时,某人和作乱者有关联时,他们直接破门而入,把那人逮出来,当场审问、审查、施刑;那噼里啪啦的损毁物品、砸烂物件的声音,着实令人心惊胆战;那被揪着头发拉出来的人脸,也是狼狈不堪。学院守卫真找对人了吗?学院守卫真的是在寻找那些作乱者吗?目睹或听说了像那样的情状后,普通人心里也不确定了;只能插紧门销,尽量保持安静,祈祷学院守卫不会找上门来。听说若真被找上门来,是极难证明清白的,他们是要掘地三尺、翻遍每一条记录,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才勉为其难地愿意放你离去。然而到此时,家里该破坏完的都破坏完了,徒留断壁残垣、一地鸡毛,令人空望着破屋、破房落泪。这样的情况连教授们也难以幸免,有几个有坠星者背景的教授,也突然被抓了出来,说是可能包庇作乱者。条条证据罗列,曾经给土石头们提供了什么方便,此次事件当中又有多少被追捕中的土石头与他相关。有些教授平时就脾气火辣,听到指控,脾气一下就起来了,竟直接与守卫们动起手来,这下更坐实勾结作乱者企图扰乱双城的罪名。还有些教授,平时就不问世事转搞研究,突然面对这样的事情竟不知如何应对,直接被守卫们驱逐了出去。还有一些教授也起来抗议,认为政治不应该迫害学术,却因声势较小而行动缓慢,而被学院守卫快速的行动给糊弄了过去。星都人称“沉默者”的兰德教授也被驱逐了出去,这是一位居陋巷的寡言心善的教授,坠星者出身,平时不怎么交际,只是搞自己的研究;这位教授平时与邻里少有的交往都显得友善诚心,邻居们是绝不相信他会与作乱者有什么勾连的,或者说参与作乱的;只能为他叹息。
寻石人协会出现在隧道的每个出入口,也就无所不及地出现在星都各个地点。有人把他们形容为凭空出现的恶鬼和邪恶,只要你心有恐惧,他们就能从黑暗的角落里凝结而出;有人认为他们一定掌握了或者一定就是来自于超自然的邪恶力量。
寻石人们,也认为,自己就是超自然的力量,只是是伸张暴烈的正义、暴烈地惩罚“邪恶”的力量。正是因为这种力量,正是因为是暴烈地惩罚“邪恶”,正是因为他们这样强烈的信仰,他们无所不能、无所不能,无所不及、无所不及。他们可以出现在任何他们想要出现的地点,为他们所要惩戒的邪恶施下任何它应当承受的残酷刑罚。凭借直觉,他们就能穿行在隧道之中,自动走向他们想要走到的出口。凭借信仰,他们就能如他们所愿的隐藏在阴影之中,走过其中的人都无法发现。暗杀、毒杀、刺杀,绑架、鞭刑、刀剐,他们随心所欲地向曾经迫害过他们的人们施加任何刑罚。一时间,星都各处贵族庭院都在排查有没有什么从前存留下来的隧道、入口、地下通道,并加紧了对法师巫师的雇佣。
沉浸在狂热之中的人们感觉不到痛苦。他们就像激烈燃烧的火绳,兴奋、激动而满怀满足感地向另一头奔去。见过他们的人,要么已经被残忍地杀死;要么就在劫后余生中还心有余悸——他们就像被恶灵附身的疯子,在被抓住和杀死的前一刻,都还面带笑容,兴奋不已。
素马成了这地下犯罪系统的绝对中心,由正是他策划出的一件件毒杀和残杀;除了大多数时候让他手下这些疯狂的人去执行这些大多数时候有去无回的行动外,他偶尔也会亲自参与带队一些活动。当寻石人协会的会员们有时感到疲倦、脆弱而力量消退时,他又会带他们在此回到地底的那个神秘房间,再次进行仪式。他们围成一圈,互相割开伤口和取食血液,以获得黄金之石的祝福;每次仪式完成,之前再怎么孱弱、胆怯的身体,也变得强大而充满激情。
素马站在地下的“指挥室”里,叼着香烟,桌旁放着烈酒,和另外几个寻石人协会的干部一起,犹然地看着地上发生的各种惨剧。他们都在吞云吐雾,黑色大衣里他们苍白的皮肤、巨大的骨架,好像黑影壁上一块不起眼却又无比巨大的灰白石头。素马成为了心脏,成为了大脑;他从未这么强大过;他站在地底,却将地上的惨剧尽收眼底;每一个在地上行动的人,成为了他延伸出去的血脉和眼睛。他看,却又仿佛在通过千百双眼在看;他感知,却又仿佛和千百个心脏一起兴奋和颤栗。他充满无限的力量。好像这地底的神。无所不能,无所不有,无所不行,无所不造。这一切都来源于那块石头,那双石手捧起的石头;那真是一块神异的石头,那真是一块强大的石头,那真是一块无所不能的石头。这石头在他手里发烫。他的手喜欢抚到石头的上边,它那金黄色璀璨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光芒就这样与他同在,与他完全的同在,让他一起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烧!烧!烧!烧得他胸腔炽热、整身炽热,抚摸石头的手掌渗出金黄色的液体,顺着石头流下,引来周围众人舔舐。从古到今,从天到地,没有人这么强过,没有人这么伟大过,没有人这么无所不能过。他就是真正的黄金君王!地上的生灵应该畏惧他,因为当他带着他的臣民们从地底升起时,将无所不破、不可阻挡。
他大多数时候呆在地下,呆在地下尤其是那个神秘的大厅中,他感觉更舒服;只有偶尔会上到地面上。不知道怎么,地面上的感觉相当不顺他的意,开始让他感到虚弱和不舒服,尤其是在白天的时候。白天的时候太阳普照,光芒落到大地上,像是驱散开了大地宁静的氛围,让一切赤裸裸地惨烈暴露;晚上稍好一些,没有日光,大地的黑暗好像向上延伸而出,让它的力量笼罩大地的近空,这个时候,素马才感到安心些。到大地上时,他总感觉像被从一个热烈温暖的火炉中赶出,霎时间进入刺骨沉静的深海。在地上时,他才忽然注意到他的心脏已经不再怎么跳动,只有偶尔抽动一下。他却丝毫不感觉到奇怪,好像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状态,沉静,沉静,沉静得好像身体也冰冷如土,他手指互相摩擦,手抓到手腕上,手掌放到胸腔上,真的还有温度吗?真的还有热量吗?感觉好像被冰冻得太久而失去知觉一样,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有的只有奇异的、深邃的、仿佛静止的平静。
他手里摇晃着鲜红的红酒,坐在某贵族的宅院里。不知怎的,他开始喜欢红酒这样鲜红的色彩,而且是越陈越好,越暗、越深邃、越像那人早已离去而血还残留于世的暗沉腐败的死血越好——他领悟到,这才是最接近那黄金的色彩,不是吗?他偶尔到这地面上时,待在这院子里,摇晃着手里的红酒,真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富家翁。他还真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富家翁。外来的土石头们尽受他的操控,敬仰他、崇拜他、为他做事。他们在地面上奔走,袭杀他们想杀掉的人,无所畏惧。地上的人们害怕他们,无论是贵族,还是原来猖狂的学院里的什么什么官,都将最终被他们制裁而抹除于世。虽然现在还没有完成,现在仍然还受到一些阻力,学院里巡逻的队伍仍然庞大,但他们的趋势是好的,他们的趋势是不可阻挡的!现在遇到的所有守卫还是什么要杀的人,在他们面前都一击即溃。现在是这样,未来也将是这样,剩下的什么什么守卫,什么什么贵族,都将继续的、一个一个的被他们干掉。他们的队伍不断扩大,加入的坠星者们越来越多,都受他的感受震撼于仰慕于他们的力量而来;将一直这样扩大、扩大。短时间内他们损失掉的一些人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将一直永远地扩大下去,一滴变成一片,一片变成一滩,一滩变成一湖,一湖变成**大海。这样的**大潮将会涨起来,越涨越多,不止淹没这里,不止淹没一栋楼,一片区,要淹没整个学院,而且一直扩展出去,扩展到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直扩展,所有人都将加入他们,黄金之国将要降临世间……
他畅想着,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坐在贵族的庭院里。这个庭院是他们收拾了一个王都偏远的小贵族时收到的,虽然不大,在星都的不起眼的角落里,但也有贵族基本的体面,基础的华美的设施和装饰都有。小贵族被他们锁到了屋里,这里也就称为了他们临时的据点。只有真的住了进来之后,素马才发现,哪怕是这种再偏远不起眼的小贵族,享受的生活也不是他们这种住集中营、帮别人做工的人能想象的。他们太懂享受了。他们哪时候曾坐进过这么柔软的沙发,就好像飘到云端一样,坐进去就不想出来。没关系,他们也再也不会出来;他们的境况,只会越来越好下去。
偶尔,他也会回到原来的住处,还有学习的地方,他称为“微服私访”。许多人并没有见过“素马”的真面目,或者连“素马”的名字也没听过,只有寻石人协会的少数高层知道他们的首领就是“石王”素马。因此他行走在这里,就像一个普通的路人,一个普通的星学院学生;虽然随着时间推移,由于他的坠星者身份,可能很快被赶出去罢了。但至少他现在还可以行走在这里,扮演一个以前“落魄”“穷酸”的素马。街边的一些店的老板、平时常拿他取笑的小贵族,见到他仍是一样地嘲笑,说这小子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不知道去哪干什么去了,结果回来还是这穷酸样!几个人围成一团哈哈大笑,有了这样一个穷酸的人做笑柄,一下子缓解了他们多日以来被不知道哪来的到处冒出的作乱者恐吓而绷紧的神经。素马只是微微笑,微微笑地走了过去,他一点也没感觉到被嘲讽,反而感觉满足而好笑,他被嘲讽的面皮子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得舒畅而发自内心,仿佛被嘲笑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也是跟着笑一笑而已。他这一笑,反而让那几个人的笑声顿住了,皱起眉头看着他,想看出些什么来,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又转成看傻瓜的鄙夷的神情,继续放声大笑:“哎呦这小子,还以为他自己怎么样了一样!”素马还是微笑着走过去。
他把这些蠢货的蠢态当成他的乐趣之一。是的,全是蠢货,一群蠢货,这地上的世界充满了蠢货,只是蠢得水平不一、方向不一而已。他看到人们惊慌地走过,有的时候警卫巡街搜查,全然不知道旁边经过的就是他们要找的罪魁祸首。他走到逼窄的宿舍当中,阴暗的几乎不透光的小窗只在头顶一角;他在黑暗中他原来所该呆的地方坐着,感到无比平静。
但这一天不一样,应该说,一切都不一样。他早该意识到这种氛围,或者说他确实早就意识到了这种氛围;只是这种氛围的含义,总是在事情发生完成之后才被人意识到。这是一种奇异的氛围。他想,或许你人生中要有大事发生时,你冥冥中真的会早有预感;或者说,整个世界都会有预感,整个世界都会随着这件事情而提前发生改变,揉碎、染色、变形,弹起一首协奏曲的前奏,淡入淡出,好像一幅水彩画将染未染之时……
风吹,不凉,却刺骨的冷。路上行人不多;有一队守卫骑马匆忙而过,在猝不及防之际从他身旁窜过,骑兵的腿甲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从前嘲笑他的老板、无事游荡的小贵族都还在,只是并不怎么多理会他。老板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他,轻蔑的一笑之后便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小贵族们看到他,仍是互相说了句嘲笑他的话,随后就徒留一阵干笑冷冷地消散在风中,此后什么也没有。但他回忆起来总觉得,老板低头的眼神,小贵族干瘪的笑声,总有一种神秘的韵味,与从前没有一次相同,未来也不会再有;这种神秘的韵味,让他仿佛不是走在这里,而是走在其他什么地方。但他当时没有感觉到,或者说,感觉到了,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在冥冥中沉入到了这种氛围当中,虽然并没有真真经历任何什么事件,但人已经提前悲哀、肃穆了。
他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点,现在他知道,这是来自未来的他的提示。在街道小路的那边,就是他逼窄宿舍的楼下。从这里看过去,那边好像在地平线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宿舍的楼层就像宿舍本身一样逼窄,又矮,层数又多,各层透气透光的小窗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一个黑色的石榴。楼与楼之间,更是差不多只能勉强侧身通过一个人。整个世界阴湿、暗淡、沉郁,巫师风格的黑色、破败又阴沉的宿舍楼下,站着那边那个黑色的人。现在回忆起来,仿佛世界那边破开的一个黑洞,不在此画之内,通到了另一个维度的黑暗之中。但并非是此人有什么超自然的特意功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神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罢了,对于素马现在强化过的身体来说,轻松就能捏碎。但他却成了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刻到了素马的眼底和心底,任他再有多少无所不能的力量、如果用力而疯狂的擦拭,也去除不掉。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管家打扮的人罢了。又高又瘦,戴着高礼帽。他在看怀表,仿佛很忙;瞟了一眼看到素马之后,把怀表收进了胸口口袋。
“是素马先生是吗?”声音从他那里传来,却毫无疑问,仿佛肯定。声音直而无感情,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
没等素马回答,高礼帽下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像是不愿见素马这等人一样。他转身,从身后一辆停好的马车的轿厢中取出一个小方箱。他戴着手套的手把小方箱递到素马面前,问:
“你是否是素娜小姐的亲属,或者,据我所知,你是她的哥哥?”他问,但似乎毫不怀疑,只是等素马确认。
素马不置可否,保持着他那又冷又有些调笑的心理,只是看着那人,看他又会给他玩什么花样。
高礼帽的人毫不怀疑,将小方箱递到了素马手中,说道:
“请您收好。”
“这是素娜小姐的遗留物。”
“现在我把它们交到了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