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星都梦客(四十三)

作者:奶茶机器人 更新时间:2025/3/4 1:10:18 字数:5815

把东西交到素马手里,那个像贵族管家的高礼帽拄着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了素马一会儿,呆够了足够多可算作礼貌的时间,他理了理衣服,转身就向马车走去。

素马处在呆愣之中,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理解语言的能力:他不理解,什么是“遗留物”?“遗留物”又是什么意思?他本来冷静的心又困惑起来,本来已经停止跳动的胸腔,现在又想一条挣扎摆动的死鱼,颤抖着拧痛着好像要跨越生的界限。巨大的紧迫感促使他要问出口,要赶在那人离开之前,要赶在那人离开之前,否则永远再也得不到解答……

“什么?”他大声问道,像厚重水里吐出的两个大气泡。

他此时的思绪只允许他质问这两个字。

高礼帽上马车的步脚停下来,非常稳重而谦和地停在原地转过身来回答素马的疑问: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先生。这是素娜小姐的‘遗留物’。鉴于你是她在此处的唯一亲人,或者据我们所知的唯一亲属或任何其他有较近社会关系的人,因此我们将它交予你。”

“交予我?”素马只是机械重复了高礼帽说的最后几个字,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高礼帽在原地听了一会儿,看素马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说:

“那好,先生,我先离开了。”

随即登上马车,马蹄车轮扬长而去。

阴沉的天空下,既没有下雨,也没有灰尘,那车轮向远方而去的痕迹却在素马的视线里碾出一道深深的车辙。他的反应力超乎常人,但此时当他回过神来时,那马车已经成了视野边缘的一个点,再一晃神,已经完全不见。

他好似要奋力拉取什么,那东西却似一只急影的飞鸟惊起而去,他以他最大的反应速度极力抓取,却什么也没抓到。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隆隆作响,仿佛一个将要炸裂的沸腾大锅。

他迈着仓惶的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抱着盒子跑到旁边一颗老树的阴影下。老树的阴影比老树还老,深邃得像是周围一圈所有巫师的楼子一起压迫而来。他必须马上缩到这底下,必须马上缩到这底下,躲到这底下,才能安心,好像他的身体再也不能承受日光,即使是此时昏暗的阴光。

躲到那树下后,他把那箱子摆到他眼前。他手碰到那核桃红的箱子,这箱子温润鲜亮,是熟悉的色彩。在冬日,在夏季,他们跟随塔里斯卡一家一起出游时,素娜常常就提着这个箱子。现在这个箱子又到了他的手里。箱子的木面、金属雕花的把手,都因为常年的使用而变得圆润。他联想起素娜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双手,在这么多年里一直使用、抚摸着这个箱子……

他扭动箱子的卡扣,一按,箱盖一松,箱子的卡销就被解除。箱子没有上锁。他双手扶住胡桃木箱盖的两边,把箱子缓缓地打了开。

箱子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

那件秋花般黄、静湖般蓝的裙子。

它整齐地叠放在箱子里,就放在大约三分之四的最上层,静静地躺着,仿佛从没有动过一样。衣服面料的波浪自然地起伏,仿佛活生生地在那里呼吸。衣服的颜色深邃而明亮,好像时间从未过去,他又见到那精灵在那夏日山中林间跳舞转圈时的样子;时间没有改变它的颜色,却让它韵味这样浓地展现到他面前。

一股淡淡的气味也传到他鼻子里,有木头的气味,还有那独属于他妹妹素娜的气味。这种气味打到他鼻子里,就算不用言语,不用视线,他好像也能看到她的脸,他也能完全确认这确实是素娜的箱子。

他把裙子提起,看看下面还放有什么。

但是裙子下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梳子、手串、胸针还有其他一些个人物品。他匆忙又小心翼翼地翻找着,生怕弄坏了什么东西。手动得很快。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却又在找着什么。翻遍了整个箱子,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是啊,他在找什么啊?他在找什么,要找什么?这不是就是素娜的“遗留物”吗,所以这里面当然装的是她的“遗留物”,有什么问题吗?不,他是要找到什么东西?什么叫素娜的“遗留物”……不不不……

他的脑子里忽然炸开,好像炸掉了他刚刚想的这个词语,以及和它相关的所有东西。他忽然感觉很狂躁而烦闷,他自言自语道:

“我手里是什么?我手里是什么?”他摸着箱子,“什么也不是!”

“就是一堆东西。我手里一堆东西。刚刚那个老头递给我的。塞进我手里的。我没找他要。他对我说……他对我说……”他一下子有些痛苦地捂着脑袋,狰狞地回想那人对他说的话的内容。

“拿着这个东西!”他照着老头的语气大声吼道。

“然后我就把他收下来了。”素马自言自语道。

说完这句,素马长时间不再言语,仿佛还在继续回想刚刚的经历。然后他又突然说道:

“素娜,素娜,素娜,我必须找到素娜。”素马念道。

他即刻出发,就把这箱子放在原地的什么地方,因为箱子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有人重要。

他即刻出发,前往所有从前他所知道的或许能找到素娜的地方。

他去素娜常上课的地方,他去素娜以前住宿的区域,他去很久之前他记得的素娜或许喜欢呆的花园,他去很久之前素娜曾告诉他的她喜欢去的商店……

宿舍附近的人告诉他素娜早就不住这儿了,花园里也完全没有素娜的痕迹,教授告诉他素娜在那里的学业早已结束,店员则说素娜已经几月不见了踪影……他甚至恬着脸去问了那些他平时最讨厌的双城人,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那人还因为他来自地底的腐败气息差点退却远离;得到的回复是:

“素娜吗?我和她不怎么熟。确实也有好几月没见了……你别来找我……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然后那人就快速远去。只是此人,素马记得明明白白,就是他和素娜见最后一面时那庄园中坐着的先生小姐们中的一位。难道她竟可能不认识素娜吗?

所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停留在了几个月之前;一道身影,好像就这样仿佛浮光一样轻轻易易消散在尘世之中几段时间……一个人,竟能这么容易从世间彻底不见踪影,好像不再有任何存在痕迹吗?

他再次回到了他自己的宿舍楼下,穷途末路般地再次翻起了之前丢下的箱子。

突然,他在箱子里移动的手却撞到了箱子底下一个什么凸起的方块。

他把周围的物品扫拂开,露出一个在底面上略微凸起的小袋,侧边开了个口,里面似乎装着一叠什么东西。他把手伸进去,摸到纸的质感。

是一叠纸。

他轻轻把这叠纸拉了出来——

纸张收藏的如此完美无缺,没有一点折叠和破碎的地方,只有表面轻轻的起伏的波澜,那是有时在较潮湿的地方存放或接触过液体后留下的痕迹。

是他之前寄给素娜的信。

在遥远的从前,他们最纯洁而充满激情的时候,他、威洛、素娜还要一起野餐,那野餐处旁的树的树洞之中,成为了后来他与素娜关系不好时唯一的交流点。

而这些信,一张一张,按日期顺序摆放,如此完整,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他的粗鄙的语言,现在看到,像是什么另一个人写的一样。

素娜居然一张一张完整的全部收藏在这里。

他不禁眼眶有些湿,胸腔也热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热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胸腔已经冰冷了这么久。这温热的感觉让他好像又“活”了起来,活了起来,炽热地活着,甚至烧得胸口有些疼。但一种从大地传来的冷静的本能在排斥所有温热的存在。

“对,对,树洞,树洞……”他喃喃自语道。

他忙把所有东西又好好地收回到箱子,抱着箱子,又回到了他逼隘的宿舍中,将其塞进了他阴暗的床底的最深处的角落,接着朝树洞奔去。

一路上人看不到一个,仿佛之前那里压抑的巫师楼的气氛,已经蔓延上天,把整片天空都染得黑暗阴沉,如发着暗光的夜间。

他终于走到学院里以前他们野餐的那处。高耸的学院石墙冷冽而沧桑,此时在远处矗立,看上去仿佛遗迹。前几天什么时候下的雨,在地上积累着,在这片草地上,形成一汪汪死水潭,也让这里的泥土变成踩进去脚会陷进去的烂泥巴。

他淌过烂泥,搜寻到以前那棵树洞前,鞋子、裤腿、脚踝已被染上污泥。他骤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圈树给包围,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移栽过来的小树,似乎正是要在这个时候把他围在中间,给他的阅读创建一个隔离、孤寂而阴沉的环境。而在那中间,在那树洞之中,真的静静地躺着一叠信纸,早已因存放时间过久而无人取用,水泡了又干了又泡了又干了,形成一圈圈痕迹和褶皱。

自从他沉入对学院的反抗事业,而对素娜越来越失望后,他就再也没有来到这里和素娜交流,没有寄信,也没有收信。然而,素娜似乎一直在寄,一直将信放在这里,按照一定的日期,每隔一段时间就寄一封,即使再也没收到素马的回信——或许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素马虽然没有回信,但还是看了吧——虽然实际上,他真的没有看,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他才拾起许多时间前他妹妹的话语。这竟成了现在他能了解他妹妹信息的唯一窗口。

他拿出那叠纸,从日期最早的开始阅读起来。

少女的心思总是热烈,字像骄阳一样绽放在纸上;少女的心思总是热烈,不厌其烦地一句一句说着生活里的琐事。他好像又看到了素娜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倾诉。经过几页纸倾诉生活琐事之后,后面几页纸开始担心起来。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素马知道,他就不再来这里看信和放信了。在与素娜争论那次贵族家里把土石头打残的事情后,素马与她意见不合,就不再愿意再来这里与她交流。没想到,在这里才发现,素娜可能以为这根本不是什么事,或者觉得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仍然照常地向他寄信交流自己的生活,直到几张信之后都还没有收到回信时,才感觉到事情不对起来。焦虑和忧虑还是漫上素娜的笔头。一开始,她还是以为,素马只是看到信了,不愿回她,因此请求素马要回复她的信。后来,她开始道歉起来,请求素马不要不理她这个亲爱的妹妹,说她之前那次争论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她是希望无论双城人还是外来的坠星者,都能好好的,不发生冲突、争执。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素马再也没有来到这里,再也没有看到这些内容。

信上的内容又过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素娜信的内容越来越短,语言越来越低沉。

又过了几段文字之后,素娜才告诉他她与隆兹发生了矛盾,“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还好,又几段文字之后,情绪又明快起来。各种事情不断发生,有好的有坏的。素娜提到她帮助了什么人,成立了什么自助会。在她和她朋友的帮助下,她当选了双城人和坠星者友谊协会会长。根据她信中所述,她希望来借此缓和双城人和坠星者们之间的紧张关系。隆兹和她的关系似乎恢复了正常。只是颇不稳定。似乎过一会儿就会坏一会儿,过一阵子又好一会儿,处于困难和矛盾当中。

终于,再又几张纸之后,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被写到纸上,看出写字者在写这些字时是以一种极缓慢又轻轻的姿态,仿佛要保护什么非常脆弱的东西不被破坏一样。整张纸上也就只有这一行字。

“隆兹说他不要我了。”

素马因快速阅读信件的心脏冰冷而发烫,猛得一搏。

这次的信件就只有这点内容。

接下来是连续两张白纸,不知道是没寄,还是寄但是不想说话,还是写的字被雨水冲刷掉了。他忧心地翻过几页纸之后,终于在下一张纸上看到了内容,素娜终于开始讲述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突然对我表现出不耐烦,有时候还以一种怜悯的可怜眼神看着我。他的那些朋友对我的嘲笑越来越大,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而他几乎再也不怎么阻止!”

“他的有几个朋友,平日里就有些奇怪,我以前没怎么深究……但现在,他们中有些人开始莫名奇妙的……摸我。还是在隆兹在场的时候。我很生气,打了回去,他们却显得吃惊且愤怒,而隆兹简直近乎无动于衷。我不知道是他们的习俗还是什么……不,这怎么可能是习俗?但我告诉隆兹,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怪我大惊小怪。我告诉我的一些朋友,她们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有的还笑出声来。我不理解,我很困惑,甚至有点害怕。我向隆兹倾诉,他一开始不怎么理我,后来似乎被我弄得烦了……”

“他拒绝了我……彻彻底底地拒绝了我……他骂我……他怎么能说话那么难听……那些词语我都无法再重复一遍……他怎么能那样说我……”

“素马……你在哪?……隆兹抛弃了我……隆兹彻底地抛弃了我……他不可能这样的……他以前对我是那么好……”

接下来是几圈被晕染开的空白,像是几大滴滴下的泪水。

素马握紧了拳头,他握住纸张的手差点把纸握得撕裂开来,但他完全不想破坏一点这张信纸,他手里的力气又被强压着颤抖下来。

接下来又是几张没有清晰字迹的纸,下一张上面还算有字的纸上写着:

“素马,你在哪?我找遍了整个学院,都找不到你的身影?讲堂里没有,宿舍里没有,以前他们说的寻石人协会的仓库里也没有?你到底去哪了?你还在吗?你在哪……”

素马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被攥紧。她这么需要他的时候,居然她寻遍了各种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她是在哪里找啊?找了多久啊?不就因为那点事情,他就对她避而不见。那有什么重要的?他的妹妹,他的素娜,他的小素娜,他最珍贵的东西。父母把她托付给他。他竟让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他之前是在干什么?他肯定是昏了头!他之前是在做什么?肯定是昏了头!躲进昏暗诡异的地底,这里杀人,那里放火……他,他……不……他就该这么干!他没有昏头!那些可恨的、可恨的!人。就是他们……

又过了几张没有清晰字迹的纸后,一张奇迹般整洁的纸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让素马攥紧的仿佛想撕碎什么的手都愣了下来。

整张纸松软平整,表面倒映着雾光,像是刚从一个以最高规格奢华运送的信封里轻轻拆封出来的。这不像一张信纸,倒像一个邀请函。

这张纸上素娜的字迹,奇迹般地回到了美观、精致的状态,甚至好像带有一种热切的激动;之前的所有那些事情,所有那些信纸上发生的事情、信纸上的文字,好像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信以几个边缘烫金的文字开头,那似乎是那些贵族最喜欢使用的,来自一种独特昂贵的墨水:

我亲爱的哥哥:

我满怀欣喜地发现,隆兹又再次愿意接受我了。

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你……我有时找到他的时候,他像陌生人一样冷眼看我。我有时看到他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我过得要死了……

不,这最后证明是考验,对我的考验。隆兹从来没有离开。现在我又要回到他身边。他又像以前一样了,他又愿意接受我了。所有一切,所有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回到从前最好的时候。我现在就要回到从前最好的时候……

太好了,太好了。他刚把我带回去,刚刚所有再次回到从前最好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举行一个欢乐的聚会。

在奥尔普索公馆,我们将有一个盛大的狂欢。他邀请我参加这个盛大的狂欢,隆兹,我,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但这算不得什么,所有都要回到以前最好的时候。我要去参加这个盛大的集会,马上就出发,我向你落完最后一笔就走了。

哥,我去了,等我回来就去找你。

其后是一大段不安的空白。信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几个文字时,笔迹都快要飘了起来,仿佛一刻也不要多等,马上就要离去。

比空白更不安的是虚无。

抬起这一张无比整洁的信纸,下面什么也没有。再没有任何一张信纸

比信纸里素娜溢出纸面的欣喜更不安的是虚无。

纸里的文字仿佛有一种狂躁的魔力,像某些狂信徒的呓语。

抬起纸面,却什么也没有。

下面空落落的树洞死水倒映着素马的脸。他看见自己的脸在死水中凹陷,仿佛地狱来的恶鬼。

什么也没有,比空白的纸页更可怕。

一种急剧激增的压力在素马的脊背里飙升,自从他抬起纸面看到下面再也没有纸页开始。

又迅速蔓延,形成他此生所经历的最大的恐惧。

时间和世界仿佛都在此刻在他眼前冻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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