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梧坐在广场边的球形路栏上,目光时不时落在两边的街道,黑压压的人群匆忙地各自前进,四周闲坐着唠家常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上午刚下过雨,水泥路面变成腐烂的树叶一样的灰黑色,积水在道路两侧画出起伏的群山。
风很大,几米高的树上不时传来沙拉沙拉的声音,被整整齐齐堆在垃圾车边的枯叶旋转着上升,飘远。停在路边的电动车车棚也被刮得摇摇晃晃,阳光空落落的,空气里全都是草和雨水的味道。
有点冷。
楠梧穿了一件短袖的学院风上衣,裙裤只到大腿根,白色长袜刚过膝盖,背着粉白色的痛包,双马尾用带着黑白条纹缎带蝴蝶结的发绳绑着,只到耳边的碎发被樱粉和天蓝色的小夹子别着,没有化妆,一眼看去就像个十四五岁的青春期少女。
有人来搭过话,一个初为人妇的女子,一名旷课出来的高中男生,还有停车场无聊的保安。
楠梧只是笑,轻描淡写地敷衍他们的问题,没有解开关于自己年龄的误会。
楠梧在等人。
楠梧是高一的时候认识沈镜的。那天楠梧被母亲催促着,早早到学校看了分班表,去宿舍铺好床收拾好东西,而后就躺在床上看书打发时间。
沈镜下午才姗姗来迟走进宿舍,入眼的床位不是铺好了床被就是被人用行李箱占好了,沈镜左看右看,有些不知所措。
“我下床还空着哦。”
一个声音从门后传来,沈镜被吓了一跳,拉开门才看到一个趴在枕头上,一只手扒拉着护栏的女孩,撞上沈镜的视线时,女孩下意识地往里靠了靠,又补了一句:“只有我下床空着了。”
楠梧原本没想向沈镜搭话的,她不善交际,更没有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的勇气,只是好歹是之后可能朝夕相处的室友,楠梧悄悄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安的沈镜,就像看到了自己,遂努力鼓足勇气开了口。
于是沈镜向楠梧道谢,放下箱子开始铺床。沈镜比看上去要外向的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时不时问楠梧搭话,楠梧不是很想开口,但更不愿意给新同学留下一个不理人的印象,于是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楠梧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书,沈镜也没有刻意抬头看楠梧,在那个有些阴暗的宿舍中度过的这个下午,在回忆中竟是为数不多的暖色。
高中的生活不像小说中形容的那么美好,但也说不上痛苦,学业繁重是不假,但楠梧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乖巧。楠梧喜欢看小说,也喜欢写小说,上课下课,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编织着发生在并不存在的人身上的并不存在的故事。
沈镜喜欢看楠梧的小说,楠梧的故事总是那么有趣那么天马行空,而且,在那个同龄人都在追求完美结局的时候,楠梧就喜欢给她的故事里的角色设置各种各样的障碍,让他们经受数不清的坎坷,即便如此,最后的结局也未必就会圆满。楠梧把这当做一种发泄,每当遭受到挫折,或是遇到什么糟糕的事,灵感就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然后楠梧把他们记录下来。
楠梧以折磨自己笔下的孩子为乐。
不仅如此,楠梧还非常恶劣地诅咒着身边的人。她不喜欢扎进班上的女生堆里,在宿舍也不经常说话,只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班上的八卦一无所知。她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做些什么,毕竟女孩子的话篓子都是很容易打开的,楠梧只是每天躺在床上,安静地听室友闲聊,谁和谁交往过,谁又暗恋谁,关于这样的事就已经知晓了七七八八。楠梧不需要去判断那些八卦的真假,她只是尽可能把登场角色塑造成自己需要的样子,将他们的故事美化,擅自给所有人一个bad end,变成那个年代流行的所谓“青春伤痛文学”。
没有人知道她那些故事具体是以谁为蓝本,楠梧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发泄物满世界宣扬,看过那些用歪歪斜斜的奇怪字体写满的作业本的,除了楠梧各个时期的同桌,也就只有沈镜了。
楠梧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她自己也从未否定过这一点,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经常会自以为是的沉溺在她所谓的“孤独的世界”之中,即便明知对方是好意,她也不喜欢一个人独处时被打扰。
或许这是所谓的“中二病”,但不可否认的是,楠梧讨厌人际关系。
楠梧也讨厌改变。所以楠梧一直都是那样,她抗拒着改变,所有人都在前进时,只有楠梧固守原地,守着她的小小城池。
沈镜喜欢这样的楠梧。
沈镜是个“跟不上的人”。学习也好,其他方面也好,她总是跟不上身边的人的步调,永远都慢一拍,她也很清楚自己跟不上大多数人,站在她们身边只会让她陷入自卑,所以沈镜选择了楠梧。
沈镜的性格缺陷并不比楠梧小,她的独占欲很强,并且是个虚荣的人。楠梧并不优秀,人缘也不好,身材样貌都是一般,脑子也不聪明,就连那些沈镜觉得有趣的小说,也只不过是情节有趣罢了,至于文笔?不比小学生作文好多少。身边的人是这样的楠梧的话,沈镜就不会显得低人一等,相处起来也会轻松很多。对那时候的沈镜而言,楠梧就只是这样的存在。
她们的关系说不上多好,只是不差而已,只能算作“稍微要好一点的同学”——楠梧对“朋友”的定义是非常严格的,在她看来,只有愿意为某个人改变,才能称之为朋友,楠梧并不愿意为了沈镜改变什么。而沈镜,沈镜身边有太多人,楠梧不过也就是其中之一,算不得什么特殊。
这也没什么,只要能好好相处就行了,没有谁规定必须有朋友才能生存下去。楠梧和沈镜,两个缺陷制品相互怀抱着私心依靠对方走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她们也确实,相安无事地陪伴了对方高一一整年的学习生涯。
也仅限那一年。
虽然经常有人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实际上时间也能恶化一切,比如楠梧的“孤独症”。明明高一的时候还可以好好和沈镜相处的,升上高二时却连一起去上课都很难做到了。
女孩子大都是喜欢有人一起去做些什么的,沈镜也不例外,但楠梧则相反。楠梧不喜欢被人等,更不喜欢等别人,平时看上去懒洋洋的家伙意外的是个急性子的行动派。停留在某个地方哪里也不去,并不是为了等待谁,只是因为楠梧想那么做而已。
沈镜最开始发觉这件事,是在某天的一节体育课上。老师说了自由活动之后,沈镜和朋友们一如既往扎着堆坐在篮球架下面闲聊,眼角余光偶然瞥到对面的楠梧。她背靠着刷了白漆的粗柱子,抱膝蹲坐着,目光紧跟着球场上某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时不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仗着自己没有存在感,光明正大地去盯着自己感兴趣的人看这种事,大概也就楠梧能做出来了。沈镜忍不住想。换做其他人,可能会误以为楠梧对那个男生有意思之类的,沈镜可不会。她了解楠梧,一看到楠梧那副表情就知道楠梧肯定又在想些什么以那个男生为主角的奇怪故事了,楠梧一旦陷入那种状态,如果没有人去打断,基本上就没办法清醒过来。
沈镜没打算去打扰楠梧,楠梧却偶然和她对上了目光,两个人隔着篮球场对视了两三秒,然后那双眼睛恢复了焦距,楠梧微微一愣,对着沈镜露出一个笑容,而后起身,拍拍校裤上的灰,哼着歌向人更少的地方走去。
沈镜看着楠梧双手背在身后,一跳一跳地沿着篮球场画的白线外圈走远,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沈镜倒也不是不知道楠梧讨厌被人注视的感觉,但以前的楠梧从来都不会因为一个对视就避开沈镜。那时沈镜没有想太多,很快收回了视线,听小姐妹说着新买的耳钉的话题。
等沈镜偷闲想起楠梧的时候,才发现两个人的生活节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就拿吃午饭来说,高中午休时的下课铃从来都是战争的号角,学生都争着抢着往食堂冲,在教学楼里听的脚步声都又快又重,像地震一样吓人。
沈镜是典型的小女生,座位离前后的门又都有一段距离,自然不会有和谁抢的想法,每次都是慢悠悠地等外边座位的人走出去,再跟在后面往外挪。而楠梧不同,楠梧哪怕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也会想尽办法快速冲出来,在沈镜的记忆中,只有这种时候,楠梧的存在感会突然性地变强,班上没有几个人知道楠梧的性格、喜好,但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楠梧永远是班上前几个抢饭冲出教室的。
沈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楠梧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最左边,因为旁边的人不急着出来,楠梧索性一脚踩在凳子上,也不在乎自己还穿着裙子,直接就从桌子上跳了下去,还没等旁边的人反应过来,她早就冲出教室门了。她们的教室在四楼,楠梧有段时间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后门的位置,几乎天天都是整栋楼前二十个跑到楼下操场的,然而这时候的沈镜有没有出教室都难说。
楠梧不一定是很饿,她只是不喜欢排队等,也不会像有些学生那样去插队,所以想着早点去人少就不用排队。楠梧讨厌插队这种行为,她不会去插任何人的队,也不会让熟人来插自己的队。沈镜觉得让熟人插一下队是无关紧要的事,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楠梧是绝不让步的。沈镜没办法理解楠梧,楠梧也从没考虑过沈镜的感受。
楠梧抗拒着和别人接触。
当沈镜察觉到这一点时,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彼此。高二时重新分配了宿舍,沈镜和楠梧不在一起了,一开始楠梧还会每天去等沈镜,慢慢地,她不再来了,于是变成了沈镜主动去找楠梧,然而等沈镜收拾好去找楠梧时,楠梧几乎都已经到教室了。
沈镜不喜欢这样,她最讨厌的就是谁丢下她一个人前进,她本以为楠梧不是这样的,明明楠梧就,哪里都不打算去,为什么不愿意等她一起呢?这个问题可能楠梧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她早早到教室也不是想要努力学习之类,不如说经常在早读睡觉——楠梧是这样的坏女孩。
她只是讨厌等待。
无论对象是谁。
沈镜也不是非要楠梧有多么在乎她,只是希望至少能和她一起去吃饭,一起去教室,一起回宿舍而已,要说强人所难就有点太过了,只是“等待”这个行为本身,对楠梧而言就是针对特殊的人才会有的行动。显然,那个时候的沈镜,并没有特殊到这种程度。
如果那时,两个人都老老实实朝着各自想去的方向,就此分道扬镳,会不会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