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梧走路像只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齐肩的双马尾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淘气地掠过双肩，沈镜看着那样的楠梧越走越远，低头喝了一口巧克力奶茶。
好咸。
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沈镜低头，酸涩的双眼被泪水遮挡着，什么都看不清。
“楠梧，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嗯？是啊，我喜欢你啊，你才发现吗？”
在那个比任何时候都要寒冷的冬天，两人背对背蜷缩着入睡前，迷迷糊糊地，面对沈镜突如其来的问题，楠梧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沈镜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像是有蜜糖融化，还有些发烫的糖浆一点一点铺满整个心房，甜蜜，且温暖。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心底萌芽了。
沈镜隐约有这种感觉，甜蜜，温暖，喜悦，但是不好。那是不应该的，是不对的事。
沈镜是胆小鬼，所以，她需要楠梧给她一个更加肯定的回答，更加坚定、更加正式，能推她一把，能给她带来跨出那一步的勇气的回答。
但楠梧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那夜的话就像是沈镜在半醒半梦之间产生的幻觉，沈镜是那么认真地为此而烦恼，然而楠梧却像没事人一样，所以，最终沈镜也没能向楠梧的方向伸出手，胆小鬼得不到跨出那一步的勇气。
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退了一步，心中开了一个小孔的沈镜这么想过。对于恋爱这件事，沈镜知道的太少了，她以为她能做到像网上的情话写的那样，只要看着楠梧幸福就心满意足。她实在高估了自己，楠梧甚至没有谈恋爱——她对身边的那些男生很明显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仅仅是楠梧身边出现了一个禾霞，仅仅是一个沈镜明知道楠梧不会有多感兴趣的禾霞，只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楠梧身边，就已经让沈镜足够难受了。
楠梧没做错什么，她不会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不管对方是谁，楠梧珍惜一切来自别人的友好。
只是沈镜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能容忍楠梧身边出现任何一个人了。不管对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目的。
是自己过强的占有欲在作祟，沈镜明白的。
要是楠梧的态度不要那么暧昧不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要是楠梧不说那句话，就不用怀着这样的心情留在她身边，要是楠梧只在乎沈镜一个人，就不会如此痛苦了。沈镜这样相信着。
沈镜喜欢楠梧，而在楠梧对沈镜说出“喜欢”之前，沈镜并未意识到这件事。
所以，是楠梧的错。
亲近，又疏远，她们总是在重复这个过程。沈镜不明白，为什么楠梧从来都不主动来拉住她，明明只要楠梧对她说一句“留在我身边”，她就哪里都不去，为什么，楠梧什么都不说呢？
沈镜不想见楠梧。
她在奶茶店坐了两个小时，就在靠窗的位置，躲在放下一半的窗帘后，偷偷注视着坐在球形路栏上无所事事的楠梧。有情侣走过来，在沈镜对面坐下，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沈镜倒也不觉得尴尬，她的注意力没办法从楠梧身上移开。
这么久了，明明双方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楠梧看起来却没什么改变，不管是打扮还是习惯，都还是那么孩子气。也还是，那么让人难以接近。
明明旁边就有公园，有长凳，她却要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她只是坐在那里，目光放空，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旁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那么遥不可及。
集训刚开始的时候，沈镜也没想到会以那样的形式结束，那时候大家都兴致勃勃，拖着沉重的行李，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短暂的新生活。
沈镜其实很不安，一直以来平稳安定的生活突然被改变，身边的人，无论是谁都加快了节奏，沈镜又一次“跟不上”了。沈镜希望看到楠梧，想要楠梧在她身边说些丧气话，用行动证明她们是一样的，证明楠梧不会离开她。
——然而楠梧没有来。
楠梧有很多坏习惯，其中有一个就是三分钟热度，她喜欢新事物，哪怕只有三分钟热度，在这三分钟里，她也是积极向上的，也是会认真努力的。
沈镜在等楠梧来抱怨学习的劳累，等楠梧来说丧气话，等她用赌气一样的口吻撒娇。如果楠梧那么做了，她就可以像一直以来那样，温柔地安慰楠梧，给她鼓劲，约定陪她一起坚持下去。楠梧呢？楠梧沉浸在发现新事物的喜悦之中，没能注意到沈镜的不对劲。
沈镜很累，真的很累，老师很严厉，她又一点基础都没有，作业每天都那么多，常常画完作业就是凌晨两三点，她向来也不是身体素质多好的人，因此才一个星期，她就有些撑不住了。
人在疲惫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变得脆弱，脆弱的时候就更渴望身边能有谁在。有谁……谁都不在，大家都在前进，行进的速度各不相同，但都在前进，这一次，连楠梧也不例外。
沈镜想回家。假期时间是短短的一天，作业是平时的好几倍，周日晚上或者周一晚上，总有一个晚上得通宵才有可能画完作业。沈镜真的累了，她努力过了，但是跟不上就是跟不上。
要不就，放弃吧。
沈镜脑子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于是，那个晚上，在室友都还在画室和炭笔灰战争的时候，她默默地收拾好了行李，然后，一夜无眠，等到第二天早上，没有打扰到任何人，她蹲坐在楼梯口，等着卷帘门被打开。
沈镜只是觉得累，所以想出门走走，想去一些地方，但是到底要去哪里，她没有计划。
沈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本能性地向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她逐渐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彻底放空自己，是连自己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那种空。她把自己的心情发布在空间里，怀揣着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希望什么呢？沈镜不记得了。
手机一刻不停地震动着，几乎每个熟悉的人都在拼命给她发消息，楠梧当然也不例外。沈镜看着班级群里肉眼可见增加的大量信息，怅然若失。她当然希望有谁能在乎她，能来找到她，来到她身边。但她也不想大家都来找她，她想一个人静静。
人类的想法，总是那样自相矛盾。
沈镜没想过死，她只是不想活着，只是想消失，却不是想去死。仅仅只是，想要融化在空气里——这是从楠梧那里听来的说法，“溶于空气”——想要在这个盛夏滚烫的水泥地上蒸发。
看到“警察局”三个字的时候，沈镜就知道事情闹大了，不知道同学们误会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很好，至少，比最近一段时间都要好，她只是太累了而已，累得没心情去澄清这一切，累得没有力气再去回复任何人的信息。
天太热了。沈镜脱了鞋，赤脚在僵硬尖锐的泥土地上行走着。鞋子被扔在一个池塘边了，连同手机和钱包。沈镜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方向的哪里，也不愿意回头去找。本想在池塘里洗把脸的，毕竟天这么热，但如果代价是满身腐烂水藻的腥臭味，在这酷热的天气无疑是雪上加霜。
腐烂，和死亡。明明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和期望，却仍旧本能性地对此进行回避。地面被烘烤得滚烫，33°的阳光照得人头昏脑涨，沈镜吞咽着几乎要干涸的口水，却被发痒的喉咙呛得咳嗽起来，吐出不可见的颗粒物。
在这样的天气赤脚行走并不舒服，异乡的土地像是在排斥她的踏足，泥土干硬着堆积成尖锐的形状，杂草侧锋稍不注意就会划伤脚板，到处都有的碎石……沈镜走得很慢，她没有计划，凭着心情对每一个岔路口进行选择，一步一步远离钢筋水泥堆砌的城市。
大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能正常运转了。天那么热，她也太累了，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发烫，或许还有些中暑，不过，都无所谓了。沈镜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所有故事里主人公面临困境都会想些什么。但她的脑子一团乱，对未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想要回应那些好意，那些担忧，疲惫却阻塞了思维，最终她想起了楠梧，于是她叫她的名字。
“楠梧、楠梧……”
她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叫楠梧的名字，但这除了让她的唇舌更加干燥以外，什么都不能带来。此时此刻，楠梧在做什么呢？啊、不用想也知道，楠梧在找她，那双总是什么都映照不出的眼睛，以什么都看不见看不清的状态，焦急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想见楠梧，但是，不想见楠梧。
这些日子以来被强装出来的坚强所拦住的委屈和寂寞，终于像发了疯似地狂涌而出，然而因为身体水分的严重缺失，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在落下来之前就已经被蒸发。
沈镜走了很久，从早上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天空逐渐变成深蓝色，视野也狭小起来，路灯被打开，成群的飞虫在灯下打转。沈镜脑子里是空的，肚子早就饿了，因为没有喝水，嘴唇也有些干裂，身体更是疲惫到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就到这里了？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吗？那也就，到此为止吧。任性的时间结束了。
沈镜抬头，没有看到星星，月亮也被乌云遮住了，叹了口气，走到一家小卖部借了电话。
电话拨出后等待的时间往往是最讨人厌的，“嘟”的声音被尽可能拉长，有些刺耳，也将人的期待拉长，然后在一声又一声的“嘟”音中磨损。不过这次，对面的人没有给她等待的机会。
“是我。”
沈镜知道，那人接电话很少自报家门，对于陌生电话更是如此，基本上打电话的人十秒之内不说话就会被她当成骚扰电话挂掉。
“……你在哪儿？”
颤巍巍的，有一点哭腔，低沉、压抑，沙哑的不像话。
沈镜没忍住，本就干涩的眼角隐隐作痛起来。
楠梧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这样的声音，沈镜只听过一次，那是楠梧得了流感的时候，因为生病的关系一直在流泪，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眼泪流干了，她又忍不住喝水，结果就反复流，等到晚上的时候，声音就变得沙哑又低沉——就像现在一样。
楠梧哭了，因为自己。
那股热流回来了，灼热、温暖、有些刺痛，缓缓地顺着血管流向全身。楠梧什么都没说，没有责怪她，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问了地址，然后说好来接她。
沈镜蹲在路边，脑中不断组织着语言，楠梧肯定是有一堆想问她的事，楠梧肯定也需要一个解释，沈镜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最坏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向楠梧坦白吧，告诉她，自己一直以来在烦恼的事，告诉她，沈镜喜欢宋楠梧。
最后，沈镜想的一切都没发生，她甚至没机会和楠梧再说哪怕一句话。培训班的老师先一步找到了沈镜，不由分说把她拉上车，沈镜什么都说不出来，透过车窗，在某个红绿灯路口看到一步一停向相反的方向走过去的楠梧。
老师们一直在说话，无非就是一些责备和关怀，沈镜一句都没听进去，视线追着楠梧而去。
她一定累坏了。沈镜心想。
楠梧本来就不是个经常锻炼的人，基本上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又挑食，还有那古怪的厌食期，身体素质是显而易见的差，要这样的她在那么烈的阳光下走一下午，怎么能不累坏呢？
回到培训中心之后，沈镜立刻被带进了办公室，一开门就看到脸上写满了担忧的父母。说不自责那也是骗人的，沈镜还是什么都没说，双亲已经商量好决定把她带回家，今晚就出发，一刻都不耽搁。他们是真的怕了，怕了一整天，从接到消息时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此时此刻见到女儿，比起责骂更多的想的是如何保护她，这样的话，自然是不可能继续将沈镜留在培训中心了。
沈镜被培训班的老师们围着出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楠梧，楠梧的脸色很差，一块白一块红的，或许是中暑了，两个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过，整个人脆弱得像是被全世界所抛弃了一样。
真奇怪，想要消失的人，明明是我才对。为什么楠梧更像是随时都要变得透明，溶于空气一样呢？
她们有一瞬间的对视，沈镜匆匆错开目光。
沈镜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楠梧。沈镜对宋楠梧的喜欢，远不及宋楠梧对沈镜的喜欢。
楠梧早就说过了，“我喜欢你”。但沈镜没有信，她怀疑这是幻觉，这是梦境，她唯独不相信这是楠梧思考了千百次之后的承诺。
沈镜喜欢楠梧，而在楠梧对沈镜说出“喜欢”之前，沈镜并未意识到这件事。但，在沈镜问出口之前，楠梧也没想过会真的那么直白地告诉沈镜。
沈镜是胆小鬼，楠梧也半斤八两。话说出口之后楠梧就后悔了，害怕被讨厌，害怕被拒绝，害怕被说恶心，也害怕，得不到答复。
沈镜没有给她任何答复。
被当做是开玩笑了吧？或者是闺蜜的那种喜欢。肯定是这样吧。楠梧没有在意，反而松了一口气，也对那晚的事绝口不提。
沈镜和楠梧是不同的，楠梧会轻易把沈镜说过的每一句话当真，但沈镜需要楠梧把自己的话强调出来才敢相信。
后来沈镜回到了学校，没过多久就被父母带着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出轻度抑郁症，索性就直接给她办了退学手续去了大城市治疗，等她回来的时候，楠梧早就毕业，不知道去哪里的大学了。
几天前突然收到楠梧的邀请，沈镜很惊讶，她当然也想见楠梧，有很多很多话想和她说，当时的事情，当初的心情，还有没能出口的告白。
只是这一切，在看到楠梧的时候全都烟消云散了。明明是快大学毕业的人，楠梧却打扮得比高中的时候还要稚嫩，加上原本就相对娇小的体型和那张娃娃脸，说是初中生都有人信。楠梧两只脚在球形路栏上一甩一甩的，没有温度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视线在四处游荡，眼里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期待，没有不安，没有久别重逢该有的一切情绪。
看到那样的楠梧，沈镜就明白了。楠梧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她也不再喜欢一个叫做沈镜的人了。就像沈镜被诊断出轻度抑郁症一样，楠梧的精神状态真的就像她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好吗？当然不，她们都是有缺陷的人，只是楠梧更冷静，更理性，也就显得更乖巧懂事。
楠梧不会原谅沈镜。但楠梧也从未恨过她。楠梧只是有时候，会想念她柔软的身体和柔软的话语，还有像花朵一样的笑容。
或许那不是喜欢。那是更简单的一种冲动，她需要沈镜。冬天的一杯热奶茶，炎炎烈日下的冰淇淋，未必就是必需品，但她需要，且对之抱有冲动。
楠梧喜欢柔软的东西，那个小小的柔软的人，能轻易填补胸口黑洞的晒过阳光的棉花。因为不在了，所以墨色的小洞肆无忌惮扩散，把楠梧吃掉了。那具躯壳中，楠梧消失了。所以残留下的，只有一个无爱的无机的灵魂。
沈镜到底没去见楠梧。
既然明知道她们的故事不会开始，那也就没必要死抓着对方不放，只要没有了交集。时间总能抚平一切的。
沈镜擦干眼泪，将还剩下一大半的奶茶扔进垃圾桶里，去厕所补好妆，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