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梅雨(上)

作者:空色灰烬 更新时间:2023/4/11 14:16:00 字数:4051

集训地的老师根本不是人。

楠梧不止一次这么想。

沈镜失踪那天,全班人都出去找了,一直到半夜十一点多才回来,一半以上的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中暑症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洗个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一觉,即便是这种时候,老师们还是要求他们作业优先。

沈镜离开之后,日子还是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楠梧的三分钟热度逐渐褪去,最初的热情冷却之后,又变回了那个永远慢悠悠的、浑浑噩噩的楠梧。

楠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像捏起一撮细沙,看着它们一颗一颗从指间落下,缓慢,沉重,疲惫。四个月的集训时间像四年一样漫长,楠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画画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

C城的夏季实在难熬,画室十二点后准时关空调,半夜汗水常常像瀑布一样流个不停打湿衣服,有时刚擦去就又有成片的汗冒出来。这对画画慢的楠梧来说无疑是折磨,常常一天的作业要画到凌晨四五点,多的时候更是六七点才能回宿舍。

那段日子实在苦不堪言,甚至很多次楠梧困得走在楼梯上,前脚迈出去还没落到地上就睡着了,要不是同学在后面非得摔个好看。

其实摔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楠梧想。要是摔下去的话,就不用继续画了。但是但是,如果手没有受伤,不还是没有意义吗?肯定会被要求继续的,摔下去,然后摔伤手臂吧,请不要碰到头,变得更傻就不好了。

最终楠梧没能得偿所愿,哪怕上楼的时候睡着过无数次,她也没有哪怕一次真正摔下去过。

楠梧严重睡眠不足,最差的时候甚至一整周只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上课时低下头削铅笔,几秒钟之内都能睡一觉,大多数时候,除非培训老师走过来敲楠梧的画板,不然楠梧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睡觉。

楠梧记得比较清楚的一次,是被一个陌生男生叫醒的,手机上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男生是最后一个准备离开的,以为画室已经没人了,走过来才发现耷拉着头睡着的楠梧。

楠梧有些不好意思,向男生道了谢,等他离开之后去洗了把脸,继续画没画完的作业。第二天楠梧问相熟的同学为什么离开时没人叫醒她,同学讶然:“你睡着了?可是我们走的时候你是睁着眼睛的呀!”楠梧也觉得惊讶,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不难想象,楠梧的身体到底有多么疲惫。

黑眼圈是常态,一听到放假就想哭,不是夸张,楠梧真的很多次听到老师说出“放假”两个字,眼泪就开始在眼眶打转。很多个夜晚,楠梧都以为自己根本活不到十八岁。

楠梧终于熬不住生了病,咳嗽咳到饭都吐出来,喉咙里能闻到血腥味,忍到最后被同学劝着去请假,老师低头瞥了她一眼,给了两个小时的外出时间。

楠梧跟着导航,顺着公路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小诊所,医生说来晚一步就是肺炎,给楠梧打了吊瓶。回去之后又开始发烧,正好是周三,一周一次的考试时间,楠梧忍着熬过了考试,去请假回宿舍休息,老师居然让她记得下课之后来画作业。

楠梧还是爆发了,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个乖乖女,至少,除了不喜欢做作业之外,在老师面前还是算个听话的好孩子的。然而她也是有底线的,尤其是在生病这种时期,她没理会老师说的话,长这么大第一次逃课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上课不去,作业也不画,被老师批评全当没听到。楠梧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身体出事了难受的只有自己,对老师来说你只要不死他就不会被扣工资,也许面对那些优等生还会有一丝温柔,然而对楠梧这种差生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

楠梧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高考,明天,未来,什么都好,怎么样都好。

她又想起沈镜。

或许是之前真的太忙碌了的关系,这么久以来,楠梧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起过沈镜。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想要有人陪在身边的,楠梧当然也不例外,但沈镜,早就不在了。她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醒过来的,身边谁也不在,室友都在上课,不大的屋子倒是不空荡,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被子是冰冷的,床板咯得后背发痛,地上全是炭笔灰留下的凌乱的黑色脚印。

楠梧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头。

发泄之后,楠梧下床洗脸,烧还没退,头也晕乎乎的,她喝了水,躺回床上,打开手机在一些社交软件和不认识的人闲聊。楠梧开始放纵自己,比起当个乖孩子,为了未来竭尽全力破坏身体赴死,更优先享受现在,活在当下。

风庶就在这时出现在楠梧的世界里。

楠梧想不起来一开始是因为什么话题和风庶聊起来的了,在那个大多数同龄人都对和异性接触无比兴奋的年纪,楠梧心里过早地装了一个沈镜,因而无法对任何异性产生兴奋的情绪。

可能真的是太脆弱了吧,稀里糊涂就答应了风庶的告白,两个连对方的照片都没有看过的人,居然正式交往了。

风庶告白是在中秋节那天,培训中心破天荒决定放半天假,楠梧翻了个白眼,三两下把手里的画胡乱弄完,画笔一扔,洗了手背起挎包就出了培训中心。

倒也不是楠梧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食堂的饭菜太难吃,所以她想趁放假出来换换口味而已。楠梧去了离培训中心最近的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份鱼香肉丝盖饭,坐在最角落的桌边等。

一路上,楠梧都在和网友聊天,风庶也不过其中之一,对楠梧来说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他们只谈开心的事,关于游戏、天气、或者生活中的小乌龙。

楠梧吃着和记忆中口味截然不同的盖饭,心里抱怨着C城的一切,在店员送来开水的时候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

然后,看到了风庶的告白。

哦。楠梧想。所以?嘛,也无所谓。行吧。所谓“高中时期的男朋友”这种存在,本来也就只是闲得无聊时候的消遣而已,随便一点,也没什么问题吧?

楠梧有男朋友了。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除了她自己。

毕竟,没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

吃了午饭,楠梧回去画作业,半夜,又开始犯困,于是楠梧随便找了个关系好的网友连麦聊天。直到凌晨时被一个电话打断。

楠梧被电话铃声吓了一跳,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号码,有些不满地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一个温润低沉的男音:“晚、晚上好……我是杏子。”

杏子是风庶的网名,楠梧准备挂电话的手指挪开了:“什么事?”

“想和你聊聊……不行吗?”

风庶试探性地问出声,楠梧俯身用画笔挖出一大块白颜料:“好啊。”

楠梧无所谓,只要能让她保持清醒,不睡着,那么对象是谁都一样。

风庶算是个温柔体贴的男生,和他说话很舒服,楠梧很少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想法直言不讳,而面对风庶,她没有任何顾虑。

要是被讨厌了,就分手呗。

楠梧对未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也许是因为这种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的心理使然,加上隔着屏幕,不需要装出认真的神情去听别人讲话,楠梧也不在乎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她的脑子很久都没有清明过了,出口的话总是转眼就被遗忘。

和风庶在一起,楠梧其实是没什么实感的,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喝白开水,平淡,无味,甚至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楠梧试图想出来哪怕一件难忘的事,却发现能记起来的事全都和愉快无关。或许从一开始就对风庶没有一点真心可言的楠梧没资格这么想,但风庶确实一遍又一遍在挑战楠梧的底线。

最开始,楠梧对风庶的不满仅限于每晚固定的电话。楠梧确实不介意通话对象,但风庶有个称不上坏也绝对算不上好的习惯,如果没有能继续聊下去的话题,风庶不会选择挂电话,而是就这样沉默着,等上半个小时,或是更久,然后在电话那头,暧昧地轻轻叫楠梧的名字,楠梧强打起精神答应一声,风庶却不打算说什么,只是叫她的名字,完了继续沉默。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找到话题为止。但楠梧原本就是为了提神才在晚上找人聊天的,风庶的电话总是让她昏昏欲睡。

其次就是占有欲的问题,风庶总想着对别人宣示主权。刚交往的时候就光明正大在动态里艾特楠梧,巴不得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关系,楠梧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没有更多表示。楠梧当然知道风庶也希望她做一样的事,风庶的暗示她都明白,但不想。

对于这件事,风庶没有强求,只是又提出新的愿望——换情侣头像。

对于换头像的问题,楠梧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坚持,她才不愿意把头像换成自己对其毫无感情的非主流情头。风庶对此口口声声把选择权全权交给楠梧,然而当楠梧费了心力找到相对心仪的头像时,风庶又感到不满意。

好烦。楠梧陪风庶折腾了一阵子,两个人完全没办法达成一致,最后不了了之。

楠梧不算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更多时候表现出耐心的一面只是不得已,面对老师,面对同学,面对父母,楠梧总是需要乖巧懂事的伪装。

因此,“楠梧是耐心的”。

但,楠梧没有足够的耐心。

至少,对风庶,楠梧并没有足够的耐心。

风庶有抑郁症。这是交往的第二周楠梧就发现了的事。

楠梧并不是很在意,她对这类患有精神性疾病的人群并没有任何偏见,反正,又不是什么会有长久交集的人。

风庶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楠梧变得熟悉之后,他的这一面就彻底表现出来。无数次,风庶对自己产生怀疑,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总觉得自己拖了身边人的后腿,反反复复把自己送进黑暗阴森的沼泽地。

楠梧总是在安抚他。她用那习以为常伪装出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声音,如同乳母安抚不足月的孩子,轻柔地、缓慢地、一遍遍肯定他。

楠梧很擅长哄孩子,正因为她的思想总是像孩子一样,所以更能理解孩子的心思,她知道孩子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最需要什么样的话语,也有信心将温柔体贴的大姐姐角色扮演得完美。

只是,那仅限一般情况的楠梧。

楠梧现在的状态,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明显处于异常。角色扮演?也不是做不到。但,不想。

当风庶不知道多少次对楠梧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楠梧的安抚变得敷衍。楠梧真的太困了,她需要的是一个相处起来轻松愉快的聊天对象,而不是一个哭啼个不停的婴儿。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理智可谓丧失了十之八九。

风庶察觉到这份敷衍,变得焦躁不安,他以为那是因为楠梧变心了的缘故,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的缘故,因此更加歇斯底里,害怕被抛弃的心理使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给楠梧打电话,希望占有楠梧全部的时间,甚至买了车票想来C城找楠梧。

当然,那是做不到的。

集训到底是集训,也是上课的一种,更何况集训地是全封闭式,吃饭睡觉上课都在一栋楼,白天黑夜画室里的灯都亮着。很长一段时间,楠梧对时间都失去了准确的判断,白天晚上,晴天雨天,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假期,除了老师,本来就没谁能离开,当然,同样也没有谁能进来。外卖小哥都不行。

更何况是作为外来人士的风庶。

风庶没能见到楠梧,楠梧也不可能把自己全部的时间都给风庶,哪怕决定不再做乖宝宝,身体稍微恢复之后,楠梧还得回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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