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未深,萧瑟冷风穿过林间,随即便被狂暴喷涌的魔力漩涡搅得粉碎。
仿佛春天来了……数以百计,数以千计,不可计数的荆棘从积雪之下破土而出,盘根错节,根须覆盖大地,广泛蔓延,野蛮的墨绿色藤条之上带着血红色的带状纹理,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扭动着,渴求着,寻觅着新的养分……
奥利维耶只穿里衣,手持两根吸满了她自己鲜血的荆棘长鞭,作为荆棘大阵的阵眼,她要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尽可能的操纵荆棘应敌,她全心全力的积蓄着力量,防御着玛莉的进攻。
敌人很强,奥利维耶心里清楚,但作为雅斯特帝国王后的骑士,她亦是跨越诸多险阻方有今日之成就,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在今天就倒在此处。
她会来进攻的,奥利维耶心里清楚,诚然,人人都看得出,她这样的战法持续不了太久,以敌人实力,只要离开,便可以等待耗干了鲜血的自己自取灭亡,但是好在对方也不是一个人。
“走,还留在这里发楞,你是不想活了么?”
利库挣扎着从雪地中起身,身旁的塞缪尔已经牵过了最后的马,他翻身上马,拉过利库,带着他快速的逃离着,荆棘在后狂野生长,渴求着鲜血,无数的荆棘割破瘦子的尸体,孜孜不倦的吸着他还未冻结的热血。
再不进攻,男孩就要逃不掉了。
玛莉静静的站在雪地之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不闻,任由荆棘狂野生长,将她包围,终于,还是奥利维耶无法继续忍耐着诡异的沉静,挥出荆棘长鞭,带着锋锐的棘刺和无可比拟的劲力猛击而出,没能命中,足有一人合抱粗的松树应声而到。
两个男孩都看见了同样的景象。
他们亲眼看着荆棘长鞭猛击而出,但是不论如何出手,都没有对玛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荆棘组成的森林无声翻卷着,彷佛翠绿的海波中带着猩红的浪花,荆花盛开,叶片扭动,与激射而出的种子组成密集的网,狂乱的攻击着。
一滴血滴落其中。
不管玛莉如何淡然,她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伤痕,而之前被棘刺划伤的左腿,随着剧烈的跳动,也开始渗出血滴。
荆棘大阵愈发狂乱。
“不会输的。”
利库说道。
“妈妈她是不会输的。”
话语之中,带着对母亲的信任。
看着利库,塞缪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他是私生子,虽然父母双全,但却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的父亲,那位狮子般的君王被无数人视作力量的化身。他年幼登基,初登王座的前几年默默无闻少理国事,直到十四年前的战乱,狂妄的亚金同盟发动了对雅斯特帝国的北侵之战,在天下闻名的勇将带领下,那支高举烈日王旗的大军起初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的攻伐了众多都市,与国家危难之际,皇帝率领最后的部署御驾亲征,竟然在位于东部天星城的正面对决之中击溃了敌人的曾经战无不胜大军。
“天星城之战”,雅斯特的皇帝手持沾满鲜血的战锤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踏过了敌人的尸骨,撕裂阵线。这场奠定了皇帝威名的战役正是塞缪尔一生的起点,尸横遍野的战场之后,盛大的庆功宴在天星城城堡之内召开。举世皆知,早已婚配的皇帝在酒精的刺激下醉意上涌,竟然将天星城伯爵的女儿抱回了房间,女孩痛苦的叫喊着,叫喊声却被乐师演奏的华美乐章所覆盖,而她的父亲,迫于皇帝的威势,只能端起酒杯,继续含笑与来往的宾客饮宴。
母亲从来不喜欢他,因为他的降生,曾经的婚约被断绝了,没有人胆敢迎娶国王的情妇,母亲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高塔上的房间之中,看着日升日落,回想着那个曾经爱慕过自己的少年。塞缪尔早已不在惆怅,小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己与他人不同,可是随着日渐长大,他也能够渐渐感受的到母亲对他的疏远。不止一次,他躲在暗处亲耳听着新来的佣人们嘲笑着他的身世,作为皇帝与大贵族之间半公开的私生子,他享有了母亲的姓氏以及家族带来的庇护,也必须承受他人从眼神之中所流露出的鄙夷。
很多时候塞缪尔都希望自己能出生在一户普通的农家,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从佣人,能够自由自在的跟其他男孩为伍,享受着自己的成长,哪怕仍旧是私生子也好,别人会大声的嘲笑他的出身,会明目张胆的看不起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谦卑有礼,却将一切恶毒的话语用目光诉说。
诉说对皇帝力量的恐惧。
塞缪尔的存在,正是皇帝罪孽的具象化。由一个被他所**的女人诞下的儿子,而皇帝本人既不关心,也不在乎,只是出于对大贵族的一点尊重,才没有否认罢了。塞缪尔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可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想象那是个怎样可怕的男人,拥有多么可怖的力量,方能将自己的存在紧紧烙印在其他人的眼中。
如果他也有那样的力量……
战斗已至尾声。
花已盛开,随即凋谢。
盛开的荆花盘踞整片战场,肆意喷涂着夺命花瓣与种子,挥舞如臂指使的血色棘鞭,奥利维耶以自身鲜血为代价,将结晶项链之中的魔能催动到极致,可即使挥洒着一生都不曾使用过的强大力量,她仍然毫无悬念的败了。
敌人的身影如穿行风暴中的海燕,或者是,敌人正是风暴本身。荆棘为她的血而发狂,可也只能发狂而已,嗜血的荆丛没有一根能够追上她的身影,棘鞭被她接在手中,轻而易举的撕成碎片。
奥利维耶如柔弱的花蕊一般,在荆棘花阵之中被风暴撕得粉碎。
结晶项链的最后的光芒已然黯淡,条条裂痕出现,距离崩碎消散已然不远。荆棘与花阵也随之凋零。
一拳一拳,好似打断了奥利维耶身上的数根骨头,而彻底结束战斗的,是她的巴掌。
“啪!”
巴掌无情的落下,将奥利维耶几乎打的晕眩,曾经姣好秀美的脸庞开始浮起红肿。
曾经威风凛凛的皇后护卫骑士奥利维耶如今满脸血污,被巴掌扇来扇去,像是一只破布袋般被羞辱着。
“打人不打脸,你知不知道啊!”
玛莉说着,又一个巴掌狠狠的打在奥利维耶的脸上,她的脸上有几道被棘刺与花种划伤的血痕。
胖子的牙,瘦子的脖子,自己的鼻子和脸,真是混蛋,明明你都是往脸上打的,竟然还有脸这么说。奥利维耶想着,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败局已定,反正麻毒已经麻痹了她的痛感,再多的巴掌也打不疼她的心。
她抚摸着奥利维耶已经鲜血淋漓的脸庞,轻声问道,“谁派你来的,还有多少人知道你们这次行动。”
奥利维耶不想理她,闭上了眼睛。
强横的力量再次轻吻了她的脸颊。
“说出来嘛,至少可以少受一点皮肉之苦。”
玛莉劝慰道。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抵抗麻毒的。奥利维耶想着,张开了嘴,“还有,我们还有……”
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奥利维耶奋力吐出了口中积压的鲜血,如血箭般射向玛莉,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可这已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但是并没有什么用,连一滴血都没有渐落到玛莉身上。
荆棘扎成得圆环套在了奥利维耶得脖子上,绳索拽动,将她拖行在雪地中,大片大片的雪染红了前路,枯萎的荆棘已然不在认识主人,越来越多的棘刺扎在奥利维耶的身上。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奥利维耶心中欣喜,至少不用品尝痛苦了。
行进停止了,停在了胖子的旁边,被荆棘汲取了大片血液的胖子气若游丝,玛莉毫不客气的在他身上踢了一脚,胖子睁开眼睛,眼中的光几乎要消散了。
“还活着,蛮好。”
玛莉开心的说着,从口袋中取出一包药粉。
“还活着就要好好看着,一会就轮到你了,如果不想这样的话,一会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好好回答啊。”
一捧雪和药粉被粗野的灌进奥利维耶口中,玛莉握紧了她的下巴,体温融化了冰雪,奥利维耶无力挣扎,只能强忍着咽下了药粉。
“别担心,这药没毒,是解毒的。”
玛莉轻快的说着。
“你们这些骑士,用植物的多多少少都带点毒,别担心,我会帮你解毒的。”
麻木感逐渐消退,疼痛传来,头上,口中,脖颈,胸腔,大腿,棘刺,掌击……她感受到了林中冰雪的寒意,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不知道是指骨被折断了还是被碾碎了,她不愿意去想,只能随着疼痛不断呻吟着。
更多的疼痛传来,她没法不再以,她尽全力想着皇后陛下,她绝不会背叛她,更多的血流出,让她因痛苦而嘶吼着。
我辜负了您,皇后陛下。
鲜血胀满了眼角,奥利维耶渐渐的,不再看得轻天上那轮明月。
“我辜负了您……”
这就是骑士奥利维耶最后的遗言,几经折磨之后,即使她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她也没有说出任何敌人想要听到的事情,。
“坚强的小姑娘,可惜苦守着无味的忠诚。”玛莉评价道,随后她扭头看向奥维利耶尸体旁的胖子,“你呢?胖子,你也跟她一样忠诚吗?”
修长白嫩的手指拂过胖子的脸庞,如同一条粘腻的虫爬过。
“我只问你一次哦,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这次的行动?”
话音未落,不待胖子回答,玛莉已经将他右手的第一根指骨扭向了根本不可能转到的方向,撕心裂肺的痛苦传来,胖子立刻就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我说,我说,”刚刚亲眼目睹了奥利维耶的下场,胖子口不择言的说道,“是,是王后派我们来的,她……她有命令,要……要让塞缪尔殿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我们,四个人,剩下两个人在……”
两个男孩骑在马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噤若寒蝉,战斗的暴力他们早已亲眼目睹,但如此暴虐而残忍审问,还是要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之外。
玛莉招手,示意他们走近的同时顺手以短剑刺入了胖子的心脏,这就是她所许诺的“慈悲”,看着母亲稀松平常的表情,和她所提出的问题,利库明白了,所有有可能知道,调查这件事的人都将被她灭口,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出过手,斩草除根是唯一的做法。
刀刀斩尽,刃刃杀绝。
利库想起了骑士奥利维耶的话,后者没能做到这一点,她的尸体正双眼无神的躺在雪地之中,遥望昏暗的夜空。
“走……”
利库说道,
“快走,她也会来杀你的。”
他挣扎着从马背上跳下,试图赶着塞缪尔快走,但塞缪尔不为所动,海蓝色眼睛的男孩已经看见了白发的死神向他走近,这与刚刚小屋前的一幕似乎有点相似,只是两个男孩调换了位置。
“你真觉得他能走得了?”
玛莉幽幽的声音传来,比冰雪更为冰冷,塞缪尔浑身上下的血液逐渐凝固,刚刚见识了利库母亲的战斗与拷问,他心中生不出一丝一毫与之抗争的念头。
“你总是这样,要去做那些我不愿让你去做的事情。”玛莉说道,“儿子,我只是想保护你。”
“这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却要我来替你收拾烂摊子,这本来只是平常的一天,哪怕你没有送他去镇子里,这也只是平常的一天。”她挥手说道,“让开,见过我出手的人,都必须死。”
“他刚刚救了我。”
“是我刚刚救了你,他没有救成。”
“他是我的朋友。”
“你们才认识不到一天,他就算是你的朋友?我还是你妈呢?你为我考虑过多少,你应该知道,如果我的消息被泄露出去,就不是今天这样就能收场的了。”
“行侠仗义,流芳后世,那是传说里才有的故事,在现实里,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本应该直接杀了她们,但是你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战斗的残酷,胜生败死,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
那把匕首从她掌中落下,浅浅的刺入雪地之中。
“儿子,这样吧,”她的话语中透露着一丝无奈,又以一丝强硬的口气商量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你的安排,你不甘心当一个农民,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向我展示你的决心,杀了他。”
月光照耀林间,奥利维耶一行三人被冻结的血迹映衬着玛莉的话。
“杀了他,我就放你出去,去见识这个世界,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做你心里想做的事情。我亲自教你剑术,让你横行天下,无人能挡。”
利库抿着嘴唇,没有回答母亲的话。
“动手,不动手,就让开。”
玛莉向前走了一步,杀气放出,塞缪尔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发软,他盯着玛莉的脸,如果今天真是他的死期,那他决定只是死神的脸孔,这么死真是太好了,好过死在贝尔手中,好过死在奥利维耶手中,更好过死在皇后手中。
利库伸手,拉住了母亲。
“妈妈,他不会跟别人说你的事,我相信他。”
“你是决议要违抗我了吗?”
利库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放手。
玛莉行胜于言,轻轻一击,对他来说,只是轻轻一击,就已经足够将儿子打到在地。
彷佛被一柄巨锤击中了胸口,利库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击之下移动了位置,一口鲜血吐出,晕倒在了地上。
塞缪尔挣扎着扑向利库,去查看他的伤口,好在还有呼吸。不管之后怎样,他都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玛莉,以表示自己的敌意与反抗。
“放心,他可是我亲儿子,我可舍不得杀他。”玛莉笑笑,“至于你嘛,我有别的安排,小子,要是不想死,就先把这些尸体都拖到屋里去,然后一把火都烧掉,这点小事,你应该能做成吧?”
火焰和风雪掩去了这天所有的故事,漫长的冬天之后,许久不见贝尔的芳林镇镇民在猎人小屋焦黑的废墟之中发现了早已被野兽啃光的尸骨,尸骨甚至不止一具,有人有马,好在镇长早就知道贝尔不单做猎人的工作,私下里还参与一些其他非法勾搭,便没有多说,只是率领镇民草草掩埋了这些不知名的尸骸。
他们不知道的是,身居格隆德的皇后陛下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再也联络不到曾经衷心耿耿的护卫骑士奥利维耶,甚至连她的部下也找不到任何踪迹,深陷疑虑的皇后将其报给深宫中的皇帝,雅斯特皇帝听完之后并未有过多的表态,只是答应会为她指派新的护卫骑士。
而在某个远离人烟的偏远小屋之中,一阵炊烟消散,老师入神的品尝着刚刚出炉的饭菜,在她对面,戒尺之下,是两个因为没能完成训练而不得不接受处罚的男孩。
当他们长大,就不再会有这样悠闲的时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