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座高塔,破雾的灯光,昏暗的城市。
滚滚乌云,黑色的海,雷鸣。
鳞片,骨架,游动的身躯。
感觉在沉入海底,气泡夹杂着鱼腥味从身边掠过。仓促的脚步、惶恐的哭喊、卑微的求饶,在耳边似有非有地响起。但咕嘟咕嘟的气泡声,渐渐覆盖了这一切。
脑海中神志不清地闪过如此种种,一切都要被撕碎。
下沉似乎还在继续,但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双手却伸下来,捧起了苍白的少年的脸。一张看不清的面孔与少年相吻,好像初次见面,又好像将要诀别。
“该回家了,亲爱的。”少女轻轻耳语,然后消失不见。
意识随着海水涌进肺部,大脑再也无法控制这一切。
“啊!”
海浪拍打着沙滩,暮色星垂。晚风夹带着海的味道,和浪一起拍打着少年的面孔。海鸟受了惊,扑腾着飞走。
大概十四岁的少年惊醒,短促地倒吸一口气。他大字型的躺在沙滩上,黑发随着浪花一起浮动,双目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哪里……刚才……又是什么……”他缓缓地坐了起来,带着泥沙的右手扶着额头。
“不,不对……”
他放下了右手,看着泥沙从掌心和指缝间滑落。
“我……是谁?”
他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到哪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金属碰撞的细碎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张望着四周。一位红色斗篷的骑士全副武装,迅速下了马朝这边奔来。
“谁在那里!”
女性的声音从盔甲里传出,但更加响亮的是利剑出鞘的声音。她扔掉了红色斗篷,白色的马儿顺势接住,向一旁跑开。
少年愣在原地,他仅剩不多的知性告诉他应该立刻闪开。
身体突然间灵活起来,仿佛是下意识的,他以不寻常的速度从女骑士冲锋的路径上闪躲开来,随即摆好了架势。少年愣了一下,刚才的身体好像不属于他。
但女骑士并没有因为他的躲闪而改变路径,反而加速冲锋。在她的银白色铁靴踏入水面的一刹那,她猛地一蹬,飞身而起。她又在空中突然加速,小腿喷出的火光使她向另一个方向突进。
就在她突进后的下一瞬间,白色的骨质物从海水中刺向了她刚才的位置。那根骨质物呈弯曲的圆锥状,像是某种生物的刺。巨大的深紫色怪物狂啸着破水而出,两人高的臃肿身躯竟显得如此轻盈。特化成骨质刀刃的小臂中的一只已经劈向空中的女骑士,另一只则为下一轮进攻而准备着。
借助着背后发射器喷射的火焰,女骑士在空中高速移动,她贴着海面低空飞行,避开了劈砍。水面拍打出巨大的水花,借着水花制造出的障眼法,她猛地转身,以圆弧轨迹绕开水花侧向突进,砍断了怪物的手臂。那一半血肉一半骨质的肉块被远远打飞,跌入海中不见踪影。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就着月光,少年看清了生长在怪物尾部的骨刺和女骑士泛着水光的盔甲。畸变而高大的怪物显得笨重极了。
怪物被激怒了,它向女骑士的尾气怒吼着奔去,肉瘤状的断臂开始疯狂地再生。
女骑士并不理会它,把剑收入剑鞘。她继续向前疾驰一段距离后,骤然向上加速,随即向怪物俯冲过去,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
怪物站定,将尾巴从腹部穿出,血肉融合在了一起,尖刺底端的血肉在腹部高速生长,骨刺如同长枪一般刺向径直俯冲而来的女骑士。
少年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女骑士并不闪躲,她二度加速,以不可思议速度与精妙的动作绕着怪物的尾巴旋转突进。骨刺从她耳边掠过,整个突进过程短促有力。
落地的下一刻,那把剑以狂风之势从腰间抽出,以属于自然的狂暴力量,连带着怪物的身躯,斩断了怪物。
怪物在海面上断成两截倒下,很快就溶解在海水中,一干二净。
女骑士血振,收刀,干净利落。
“你没事吧?那个动作不用再摆了,你应该做的是抓紧找掩体,而不是手无寸铁地与怪物战斗。”女骑士整理了盔甲,并未看向少年。她呼唤着“腐殖”,她的马的名字。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摆着那个架势,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身手不错,但这也不是你来到海边的理由。海边夜间禁足,安全问题自负。如若不是我例行公事,就刚才那个级别,你性命难保。”马儿带来了斗篷,她一边披上斗篷一边说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你又是谁?你,认识我吗?”
女骑士转过身来,突然间有些停顿。
“……怎么……这样……”
“我知道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真的是这样,骑士小姐。”少年面露难色,无可奈何。
“是吗?”女骑士好像又不太在意了,望向大海,海的远方有一座白色的山体,“要是放在平常,我得把你和你的家人一起训一通,可是放在现在,我说不定会相信呢。”
她的斗篷被海风微微吹起,从头盔中蔓延出的发丝也不安分地舞动。少年的头低垂,月光很安静。
“我知道了。总之,你先走吧,这里还是很危险的。你骑上腐殖吧,它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的。”女骑士打破了沉默。
少年骑上了马,女骑士拍了拍腐殖,它便扬长而去。
少年回过头去,女骑士跪向大海,无力地掩面。清冷的月光洒在海面上,一切都那么昏昏欲睡。
少年来不及多想,就瘫倒在马背上,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
少年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是鱼肚白了。他躺在伴有少女香气的床上,但这小木屋里的一切都很质朴,全然看不出是女性的屋子。一盏提灯安静地放在木桌上,那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循着灯光看去,骑士正坐在桌前整理文件。她没有摘下头盔,少年未曾见过她的脸。
听见少年这边微弱的动静,骑士扭过头去,朝他点了点头。
少年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揉了揉惺忪睡眼。窗外是无边际的海岸线,温柔的潮水抚摸着沙滩。
“关于你的身世,很抱歉,我没有任何资料。考虑到你被遗弃的可能,我顺着沙滩寻找,没有任何踪迹。”
少年沉默地低下头,一线希望再一次破灭。
“事已至此,我建议先对你进行收容。这附近有一家孤儿院,你先到那里去生活吧。我的工作危险,带上你会连累你的。”骑士最后理了理文件,站起身来,“那么,如果你想不起来你的名字,就用安格耶这个名字,如何?”
“安格耶?啊……”少年抬起头,却突然感觉忘了什么。
“怎么,不喜欢吗?我看你被我从暴怒的潮兽手中救下,就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自己再想想。”
“啊,不是。我只是感觉……这个名字挺好的。”少年索性放弃了思考,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呵呵……”骑士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
“没。你刚才摇摇头又点点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骑士的声音轻松了许多。
“那么,等你衣服干了,就可以出发了。”
“……衣服?那我身……”安格耶低下头去,突然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灰黄的睡裙,花边突出了它原主人的身份。他的脸噌的一下红了。
“全都帮你换过了。泡在海水里的衣服不换可太难受了。”
“可……可是,那这样不就……”
安格耶不知道到底是该尴尬还是该尴尬了。
“哦,没事,我不介意。”
“不是,哎……”安格耶叹了口气,想起来一件事,“你……昨天晚上怎么了?”安格耶定了定神,“你好像……在哭?”
“嗯?”骑士的声音又沉静了下来,“你看错了吧。腐殖带你走之后,我就继续巡逻了。”窗外传来打响鼻的声音,那是腐殖。
“是吗……也许吧。”安格耶没再追问,“那个,谢谢你,骑士小姐。”
“没事,本职工作。”骑士说完,便出门去了。
安格耶坐在床边,看见门边挂着的大红色斗篷,心里有点空空的。
门被推开了,骑士带着他的衣服回来了。
“换上吧,马上就会有人带你去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安格耶接过衣服,骑士确认之后,拿走了桌上的文件。不一会,便看见骑士和腐殖从窗边闪过。
打理好床铺后,安格耶听见背后的吱呀声。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像一根枯木一样插在门口,两只突出的眼球骨碌碌地转。
安格耶感到脊背发凉。
“你好,安格耶阁下。老身是那位骑士的随从,请跟我来。”男人伸出手,向门口摆出“请”的手势。
安格耶不敢乱动,只得像男人走去。男人拍了拍安格耶的肩膀,但出乎意料地温柔。他地包天的嘴微笑了起来,平静地拉起安格耶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走向小村子的内部。人们吆喝着,忙碌着,好像昨晚的怪物只是安格耶一个人的一场梦。
“很少有人见到老身能这么快就和老身相处。他们害怕老身的样貌。不过这也给老身带来了清净。拉鲁尔尤迪,这是老身的名字。”靠近一块写着孤儿院三个大字的建筑,拉鲁尔尤迪对安格耶说着。
“你好,拉鲁尔尤迪先生。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安格耶似乎不那么害怕了,接上了话。
拉鲁尔尤迪点了点头,又走了几步路,把安格耶送到了孤儿院的门口。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看见了拉鲁尔尤迪那副标志性的面孔,便很快地将安格耶带了进去。
安格耶最后看了一眼拉鲁尔尤迪先生,然后走进了吵闹的孤儿院。
安格耶很快地融入进了孤儿院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平和。
没有人搭理这位忘记一切的男孩,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那个黑发的女孩经常坐在图书角,短短的黑发很清秀。因为没有人,安格耶就和她一起看书,她也不在意,有时读到起兴时,也和安格耶聊的很来。
“桑梦茵,你喜欢这本书吗?”
“嗯。听维希娅姐姐说,我的故乡在中部。这本书所描写的繁华的中部,我很向往。”女孩这么回应着,她的头微微昂起,在遐想着她的故乡。
“那,你会去找你的家人吗?”安格耶合上了书,看向桑梦茵。
“……”女孩闭上了眼睛,沉默了。
安格耶好像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连忙说对不起。
女孩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向安格耶:“有些东西,随缘就好啦。”
安格耶低下了头。
随缘吗?
既然这样,或许我的过去也不那么重要了吧。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吗,重要的活在当下嘛。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看着美丽的女孩埋头读着她的书。
女孩轻轻哼起了歌。
……
“小姐,他已经安顿好了。”
拉鲁尔尤迪站在门口的亮光处,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这里就是唯一的光源。
骑士盔甲整齐地套在盔甲架上,胸甲上那金色的倒三角熠熠生辉,好像不属于这片黑暗。
“嗯……你做的很好。”女骑士的声音。
“小姐,您怎么看?”
女性一直隐没在暗处,没出声。
“我知道了,小姐。您一个人静静吧,我就在外面。”
拉鲁尔尤迪缓步退出了房门,叹息着,轻轻虚掩上了门。
金碧辉煌的长廊上,只立着拉鲁尔尤迪一个人。他闭眼低着头,好像睡了过去。
“叔父。”少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想家了。”
拉鲁尔尤迪轻轻地笑了,“我也想家了。”
长廊再度归于了沉寂。
大河的入海口,各式各样的人眺望着潮水。
“嘿哟!嘿哟!”那是渔夫们奋力把鱼从船上卸下。
人们趴着栏杆,指着这那,浪花是那么放浪自由。安格耶的黑发被微风吹起,点点水花随意地扑进安格耶的面庞。
大海啊,大海。禁忌的大海。
他回头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和另一群女孩子玩的是那么开心。他从没见过她那样笑,就像他也从没见过任何人对他笑过。
哦,拉鲁尔尤迪。
他的地包天,有着莫名的亲切感。如果不是长得那么奇怪,一定是一个被大家所亲近的大叔吧。
这世界真的挺奇怪的嘛,和书上写的也有出入。
渔民们把鱼放上了进入内陆的船,一艘艘渔船漂荡在近海,夕阳那么灿烂,那么红火。橘黄色的天空在燃烧着一天中最后的倔强,小镇子里已经飘出了炊烟。
白色长发的女性趴在了安格耶的身边,打断了安格耶的思索。她的白色连衣裙像白云一样纯洁,鲜红的瞳孔看着远方的大海,不曾动摇一下。
那是维希娅,应该是来叫他回去的吧。
可她一点叫他的迹象的没有,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久久地观望着大海,直至夕阳完全沉入海平面。
安格耶就这么陪着维希娅,两个人一直这么安静地站着。
安格耶知道她只有17岁,却是联合政府的官员。但除此之外,安格耶什么都不知道了。
“维希娅姐姐?”安格耶小心翼翼的说话了。
“嗯?”女性温柔的回应着。
安格耶没有猜到她现在是什么心情,但既然是自己开的头,那就大胆问下去吧。
“你认识一个,穿白色盔甲,披红斗篷的骑士吗?”
“不认识。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起来你也有一件红斗篷,而且你那么厉害,觉得你应该认识。”
“下次见到其他人,我帮你问问吧。”维希娅转过身来摸了摸安格耶的头发,又看向已经浸入黑夜的大海。
安格耶看见了那座白色的山,人们叫它白山。
“呐,安格耶,你想家吗?”
安格耶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今天和桑梦茵聊天时,产生了不想再追回过去的想法。但这位姐姐的问话让他再度思索自己的过去。
人嘛,就是这么矛盾。
他再三斟酌,摇了摇头。
“我也不想想家,但,我的家乡找上了我。”维希娅苦笑着。
安格耶不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安格耶和维希娅作别,回到了孤儿院。小孩子们正准备睡觉,大孩子们依旧自由活动。安格耶又坐到了图书角。但桑梦茵已经不见了。
她今天玩累了吧,他想。
他捧起一本书,那本早上没看完的书。封面上的鲸鱼在海底散步,海洋百科这四个大字已经有些磨损了。
“……搁浅的原因有以下这些:1、个体生病。如果是单独的鲸鱼搁浅,那么疾病和……”
安格耶看着这些难懂的文字,只是一味地读。
骑士站在海滩边,皓月当空,月亮的倒影在海面上像破碎的玉盘。
一条搁浅的小鱼在岸边挣扎,它脏污的双眼很快就失去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