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傍晚。
泷泽正从庭院的井中打上一桶水，准备去屋里做晚饭。这些日子里用不着下海捕鱼讨生活，日子也倒清闲。
这几天里，他一直很在意那个少女。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刷新了泷泽的生活，却留下了一大堆谜团。但每当那双红色瞳孔和一头雪白的长发在他脑海中浮现时，他便会有些悚然。
他提着桶走进了屋子，看着门边小柜子上的全家福，心中五味杂陈。他放下了桶，拿起了照片，轻轻地抚摸着。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放下了照片。他再次提起了桶，走向厨房，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
“泷泽先生在吗？”
他听见院子外有人在喊他，便停下切菜的手，边应边出门。
那天跟着少女的黑衣护卫——由于身材过于彪悍，泷泽记得很清楚——站在泷泽的院子门口，泷泽便明白了。
“我准备一下，马上来。”他转身走进屋子。
……
一身灰色的泷泽跟着护卫沿着石板路向这一带的孤儿院走去，一路上泷泽也不敢搭话。
“泷泽先生，要到了。”在路口拐角处，护卫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泷泽指示方向。
虽然看上去五大三粗，但还挺有礼貌的，泷泽想着。他点了点头，拐进了孤儿院所在的小路。不少熟识的朋友都在孤儿院门口张望交谈着。
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大呼小叫的，有哭闹的，有质疑的。那位少女让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一起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她自己从孤儿院的大门走了出来。
泷泽看清了她的样子：标志性的白发红瞳之下是标致的笑容，雪白的连衣长裙上有金黄色和红色的条状、花朵状的纹路缀饰，大红色的斗篷几乎将她整个围住 ，斗篷顶端有洁白而蓬松的绒毛，从裙摆末端的半透明纱能看见那双纯白的长高跟皮靴。
“大家好啊，又见面了。”少女向他们问好。一些人的表情和泷泽一样感到奇怪，但更多的人是一起笑着。
“手续还有些复杂，但很快就能和孩子们见面了。趁这个时间，大家看一下这份名单，上面已经安排好了。”
大家都在疑惑名单在哪的时候，护卫已经站在人群后，将名单递向人群了。
“请各位注意，由于我们要培养的是联合政府的优秀海事预备员，所以孩子们的各方面我们都进行了考核。大家都是懂事健康的孩子，有问题，联合政府会负责。”少女向大家解释着，她在一瞬间瞟了一眼泷泽，然后又将视线转回了人群。
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在院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了一位金发年轻男性和一位精明干练的黑短发女性，他们都穿着白底衬黑西服。
“你这身是什么行头，你是把你宿舍的柜子穿在身上了？”年轻男性笑得像太阳般灿烂，他的眼睛有如一片苍穹般完美的蓝，津津乐道地调侃着少女。他向人群致意他们也来自联合政府，人群便为他和黑发女性让开了一条道。
“我怎么穿是我的自由，没什么问题吧？今天小孩子多，穿点别致的好唬他们。”
“还是这样冷淡嘛，萨菲埃尔。”
“你也一样，提利亚德。”
阿茹姐叹了口气，便拉着提利亚德走进了孤儿院内部。
少女回头看去，人群已经围在轿车边了。
“小姐，这是啥玩意儿啊？”几个年轻人大胆问道，他们都是最近几年才成家的，都是老渔夫的孩子们。
一个老头敲了敲车前盖和车灯，对一旁的儿子说这东西确实硬。
护卫被人群挤得仅靠车边，就算是身形彪悍的他也只能流着汗对少女摇摇头。
少女无奈地笑了笑，稳了稳场面：“那是轿车，一种代步工具，虽然短距离便捷程度和速度不如马匹，但它能长时间工作。是内地的一种新产物，不是很稀奇啦。总而言之，大家先把轿车放一放，里面的工作很快就要结束，请做好准备。”
说到底还是东部沿海，虽然不甚发达，但是民风淳朴，人们都很老实地从车边离开。
“萨菲埃尔，”阿茹姐在门口向少女示意，“可以开始了。”
“那么，请各位根据名单，带着孩子们回家去。五天后，记得带着孩子们前往西街。”少女如是说。
人们涌进了孤儿院，在人群后方的泷泽依旧是满脸复杂的表情。但他安慰自己别想那么多，做好该做的就行了。
“我想想，那孩子应该是叫安格耶吧。”泷泽自言自语。
墙角，黑发的孩子埋头看书，细胳膊细腿，看上去似乎很柔弱。他听见了泷泽在喊他的名字，便起身合上书本。
“你是安格耶吗？”泷泽试探着问道。
当他看见那孩子的眼睛时，他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一种深邃的暗红色，很空洞，不像个孩子的眼睛。
“是。”孩子的情感很平淡，泷泽庆幸他不是什么捣蛋鬼类型的顽皮孩子，最多也只是会倔一点的样子。不过，他自己也很倔，他的儿子也很倔。现在又要领养一个倔小孩，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单纯的巧合。他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么，以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别看大叔我挺老，身体可棒着呢，能把你抚养成人的。”泷泽牵起孩子的手，向孩子露出很纯朴的笑容。
“嗯。”孩子愣愣地点点头，紧紧地拿着他的书。在走出孤儿院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架边上那个被更小的孩子们包围住的看书的小女生。乌黑的短发，发梢稍稍卷曲，文文静静的，很秀气。泷泽并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只是向前走着。女孩也并没有抬头看男孩一眼，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看自己的书。
男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往前走，好像有点失神。
……
顺着小路绕七绕八，泷泽来到了家门口。夕阳像个孩子一样只露出头地趴在海平面上，久久地注视着这座岛屿。昏暗的天空很是迷人，泷泽站在院子门口，出神地望着远方。
“你还要等多久？”熟悉的声音从附近传来，泷泽一惊，环顾四周，少女已经在他家门口双手抱胸背靠门等着他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泷泽拉着孩子走进院子，少女让开了身子，让泷泽开门。
“有些事情想聊聊。”她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然后随着泷泽进了屋子。
她看见小柜子上的全家福，微微皱了皱眉。
……
泷泽将饭菜端上餐桌，少女已经褪去了她的红色斗篷。
孩子很懂事地盛了饭，将三个饭碗摆上桌。
“有什么事能让公职人员到老百姓家蹭饭？”泷泽笑着问。
“既然能边蹭饭边说，那肯定不是和公务有关。”少女看了看孩子，孩子也看了看她。
“我叫维希娅，姓氏是萨菲埃尔。维希娅·萨菲埃尔，17岁。”
“17岁？！”泷泽瞪大了眼睛，一口饭僵在了嘴里，“这个孩子也就比你小三岁啊。”
他不知道这是面前的少女——维希娅年少有为，还是联合政府雇佣童工，总之，他又一次被震撼了。
“我是北部贵族，家族举荐。别看我这个样子，比某些大肚子贵族，天天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批批文件，看看数据扯扯淡好多了。”维希娅很无所谓，好像年龄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泷泽还在尝试去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维希娅接着说了下去。
“下午一起来的，是我的同事，林丽茹和安德森·提利亚德。如你所见，我们并不直接管理这个项目。这次来找你是我的个人兴趣，是为了核对一些事实。”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
泷泽话还没说完，维希娅就打断了他。
“我建议你最好说实话。我用的词是核对，而不是调查。”
“在茶室的时候，你不是已经问完……”泷泽刚这么说到一半，突然又想起来维希娅的话。
「你可不是一无所知，你知道一些事情，但你没说出来。」
他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少女又变回了茶室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女官员，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
看到眼前老男人的神情紧张了起来，维希娅无奈地摇了摇头：“哎，我就知道。算了，只要你不愿意说，我再怎么逼你你也不会说出来。何况我也说了这次不是以官员身份来的，在别人家做客还是礼貌点好。而且，我好像已经核对完了。”
“那真的是一座山吗？”泷泽突然发问。
“你觉得呢。”维希娅不看他。
二人沉默不语。
……
“那个……我可以再吃一碗吗？”就在气氛到达冰点的时候，安格耶端起他的碗，示意已经空了。
“啊，可以，我帮你盛饭吧。”泷泽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安格耶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绝，自己一人走向厨房。
“这孩子，不太怕生，挺好的。14岁长身体，饭量也够大，会是个好小伙子的。”泷泽看着安格耶的背影，平静地说道。
“他在考核期间一直表现得很优异。很好的一个孩子。”
“对了，关于这个孩子，能和我说些别的吗。至少作为他的养父，我想了解了解他。”
“有时间再说吧。当着孩子的面议论孩子，不太好吧。”
“说的也是啊。”泷泽点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把这个孩子交给我抚养呢？”
“最优秀的孩子交给最优秀的渔民，不是理所应当吗？”维希娅微微笑，她赤红的眼睛有种自信。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优秀哪。你可太抬举我了，小姑娘。”泷泽笑了，“说起来，你和那天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啊。”
维希娅不耐烦地叹气：“都说了那天是以官员身份来找你的，为了工作不择手段，就是这样。”
“而且，一个好老师最重要的可不是好身体，而是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和与海洋搏斗的精神。”
“与海洋搏斗吗……”泷泽若有所思，“真是有够书面化的呢，和我老爸当年带着我的时候一样，爱说大道理。”
安格耶盛完饭回来，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真是的。”维希娅看着他的样子，嗔怪着。
安格耶抬起头看着维希娅，维希娅也看着他。
“怎么，又见面了，不认识我了？”维希娅半开玩笑。
安格耶只是在想，那天傍晚，维希娅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摇了摇头，笑了笑，索性继续吃饭。
“你们之前认识？”
“当然认识。”
“这样啊……”
“嘛，今天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没想到这么快。多谢招待了，还有些事情，下次有时间再说吧。”维希娅站起身，感谢泷泽。
泷泽也站起身来，将维希娅和她的红斗篷送到门口。
“是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和你未来的事。”维希娅披上了斗篷，又一次偷瞟了一眼全家福，丢下了这么一句，便出了门，消失在黑夜里。
“慢点啊，姑娘。”泷泽对着黑夜喊出来。他站在门口看着维希娅离开，黑衣护卫也从一边现身，他们一起走向了附近的驿站，泷泽猜他们是骑马来的。
……
他回到桌边，安格耶已经吃完，开始洗碗了。这孩子这么勤快？他想。
“放着吧，你先去洗个澡吧，我来洗。浴室在二楼楼梯口右转。”
安格耶回头看看泷泽，点了点头。泷泽给安格耶从箱子里拿出换洗衣物，自己走向了厨房。
“哦对了，别把衣服洗了，我明天和我的衣服一起洗，你早点休息吧。”他背对着走向二楼的安格耶喊着，手中麻利地洗着碗筷。
他很快洗完了，安格耶也正换好了衣服从楼梯上下来。
“啊呀，忘记告诉你你的房间了。走吧，一起上楼。”他牵起安格耶的手，往楼上走。
那个小房间，曾是他儿子的房间，现在是他养子的房间了。他经常打扫和换洗床单被套，就好像这里还住着人一样。
“自己一个人睡，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孤儿院也是一个人睡。”安格耶点点头，走进了房间。
“那晚安了。”
“嗯，晚安。”
泷泽帮安格耶带上了门，自己也回到了房间。他回想起今天的点点滴滴，只是疲惫地感觉新的生活会开始。
他拉上了窗帘，熄了灯，也沉沉睡去。
柔和的月光照在这宁静祥和的东部沿海渔村，守护着这里的一切。
维希娅和护卫也驾着马，飞驰在通往中部的道路上。
“泷泽裕之介吗……是个好父亲呢……”她喃喃。
笃笃马蹄声是夜中旅者的归心。维希娅散开了花里胡哨扎起的马尾，任长发在空中飞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