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泽看着茶杯倒映出自己苍老的脸,叹了口气。
安格耶在客厅扫地,没有注意到泷泽这轻微的小动作。
已经是暮春了,安格耶上个星期刚从西街学园回来。生活回到了原轨。
安格耶出门走进了院子,春风微微地吹着墙角不知名的黄花,太阳很暖和。安格耶拿来水壶,给这不起眼却努力的生命一丝馈赠。
他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花草,心中很平静,不想挂念谁,也不想被谁挂念。
泷泽喝了口温热的茶水,略微有了些笑意。但又很快地苦闷了起来。
……
「你只能再活四年。」
泷泽的手猛的颤了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个女孩说出这种话。
女孩想继续说,却又纠结地不想再开口。他冷静了一下,问道:“姑娘,你这话,能仔细说说吗?”
女孩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
“我……一时半会……你……接受不了……”良久,女孩低下头去,支支吾吾。泷泽能感觉到她的脸色很难看。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想去救你……”女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孩子,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先缓缓吧。有什么事,可以下次再说。”泷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便也顾不上心里的震惊。他作为父亲的心理再一次发挥了作用。
“对不起……这些太沉重了……”
泷泽假笑,安慰着维希娅:“天又不会塌下来,我一个老头子,没事的。”
维希娅终于抬起了头,二人都有些惊讶。泷泽以为她已经哭了。
“我们进里面说吧,我好控制一点……”维希娅最终定了定神。
……
“爸!外面已经打理好了!”
“嗯,我知道了。”泷泽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门口的安格耶。
既然生命确实如此短暂,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最后一次机会呢?
最后一次当父亲的机会。
他也走出院子沐浴在春风暖日之中,看着门前马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奔流不息。
“等会就出发吧,教你点有用的东西。以后好好干啊,小子!”
安格耶被泷泽这不明不白的干劲整得有些发懵,但他也微笑着应和。他蹲在墙角,手上拿着刚从门口拿来的一本旧书,对照着寻找那朵黄花叫什么名字。书是南部的文字,他有些吃力的看着。在学园里对通用语的学习,他是第一名。南部的特有文字,只是浅尝辄止。这是他听维希娅的建议做出的决定。
下个学期,他还要学习剑术。这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想找到那天那位女骑士。
……
西部与北部的边界线,宽阔而湍急的里旦河。
拉鲁尔尤迪和维希娅两个人,一近一远站在河岸边。
两个人一直沉默着,寒风夹杂着冰屑刮过二人毛茸茸的衣领。
维希娅蹲下身去,摘下了河边大片蓝蔷薇中的一朵,细细端详。她口中呼出的白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花放得远些,又打量着起来。旅人们站着、躺着、坐着,在这片清蓝的苍白的世界之中。
大风刮过花田,旅人们把头缩进领子,有说有笑。风吹过草木的声音沙沙作响,像蛇在游动。
所以人们没有注意到那位白长发的姑娘,跃进了冰冷的里旦河。
拉鲁尔尤迪稍稍睁开了眼,然后又闭上眼,两只手都放在袖子里,立在胸前,像座冰雕一样,插在河边。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很冷。
几个穿着华贵的小孩子从他身前跑过,又跑了回来绕着他转。
“这个叔叔好奇怪哦,眼睛好圆啊。”
“叔叔,你不冷吗?我有两颗糖,芥末味的,我爸爸说,吃了就不怕冷了。”
“叔叔,你也是来这看蓝蔷薇的吗?”
孩子们见他没有回应,就踮起脚把一颗糖放在他的臂弯里,又跑开了。
“亚瑟,艾利滨,米列娜!去森林里看看,有冻原松鼠!”
三个孩子听见了爸爸妈妈的喊声,相视一笑,回头招了招手,跑进了森林里。
孩子们跑远了,他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一丝鲜红从河水中渗出。
一缕。
一片。
黑影在血流之下蠢蠢欲动。他睁开眼,看见了那白色的尖锐的硬质物体正高速游来。
拉鲁尔尤迪在顷刻之间将剑从腰间斩出,他故意将左手食指从剑鞘口伸出一小节,高速斩出的剑刃削泥般斩断了他的手指。断口处,散着蒸汽的淡蓝色液体顺着剑身极速蔓延,转瞬间结为蓝色的晶体,包裹住了银白之剑。高速运动的剑与刺破水面的骨碰竟撞出了火花,骨没能承受得住冲击,断裂开来,随即跃出水面的是紫红色的人形,骨质覆盖了部分肉质。那根骨是它手握的长枪尖端,长枪枪柄尾部用层层骨质包裹,与脊柱相连。
骨断,骑士模样的潮兽刚跃出河面,紫红色的身体便黯淡下去。随着惯性飞到河对岸,重重地滚动了几圈,撞到了树上。它的尸体上飘散出浓厚的蒸汽,林间的鸟拍打翅膀撞出松柏的枝冠,飞向天空避难。
拉鲁尔尤迪没有停下,呐喊着将剑刃插入河岸,受伤的手重重地拍打在地上。他突出的圆眼球怒视里旦河,紧咬牙关。
以他为圆心,寒气辐射开来。河面、泥土、蓝蔷薇,和岸边的人,全都静止了。
他停止了发力,拔出了剑。他的表情再度变得平淡,甚至有些悲伤。
“对不起。”他喃喃,然后轻轻挥了挥剑。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走进了那片森林。
“那三个孩子怎么样了呢,以后会怎么样呢?”他自言自语。
孩子们就在旁边的树丛中叽叽喳喳地欢笑,指着树上的小松鼠嘻嘻哈哈。拉鲁尔尤迪站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们。
至少,救下了这些鱼苗,他想。
他转过身去继续走着,呼出的白气弄潮了他的衣领。
“易水,你又杀了不少人啊,不少无辜的人。”他摸着腰间寒冷的剑,刺骨的悲伤揉捏着他的眼球。
“会流泪的眼睛……孩子……”他停步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往回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