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星之间
我站在不来梅的酒馆门前,望着满天繁星,我和她会在那里重逢。
——引子
1 蝉鸣
十六岁的盛夏,路边的梧桐树上蝉鸣声声。那时,我在一家LAWSON便利店打暑假工。收银员的工作对我的来说有些枯燥,但还算有事可做。
热烈而耀眼的阳光从玻璃自动门洒了进来,落在风尘仆仆的黑西装上。
我就如此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我思考着他们的职业,下一秒要做的事情,姓氏,性格,年纪.......
便利店里客人很多,和我同工的朋友要回老家,但是收银员的工作一个人胜任不了,于是我就见到了她。那天,店长领着她走进店里,她穿着白衣,栗色的长发被随意扎起,干净修长的手指间流淌着阳光,看上去如同来自雪国的少女一般洁净。我不敢看她,视线望着白花花的收银台。
「喂,礼一,你的新同事。」
店长把她介绍给我,她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我叫川津明里,你呢。」
「渡边礼一,很高兴认识你。」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开朗的人,显得有些紧张,看看店长,他朝我摊了摊手。
「ich auch(德语:我也是)」
听见明里说德语,我感到一愣,但是只当没有听懂。
她换好衣服,站到了我的旁边,此时我才发现她格外高挑,身高与我相近。
此时还是清晨,店里的客人不算多,偶尔有几个跑来买零食的小孩子,像极了童年时的我。
「暑假真好啊。」
我小声说道。
明里面露微笑,帮买东西的小男孩打包好物品,摸了摸他的头。
「是的呢。」
此时,一个外国老人提着好几瓶黑啤酒,把手机递到我们面前,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听出他说的是德语,因为我懂得几个单词,但我却明白不了他的意思。而明里抬起了头,和那位老人交谈起来,她的德语说得出奇地好,流畅而从容。
老人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店门,响起「欢迎下次光临」的机器女声。
「你们刚刚聊了些什么?」
「他说他不会移动支付」
我看着她的侧脸,和那束栗色长发。
「你在德国待过吗?怎么说得那么好。」
「没有啊,只是想去,所以就自己学。」
我羡慕又崇拜,瞟了一眼放在椅子上的德语入门读本。
「你也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啊。」
她转过头看向我,我好像坠入了她湖水一样澄澈的眼睛,缓缓下沉。
窗外的蝉鸣声渐渐停了,风吹过梧桐,发出沙沙的响声。
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暮色低垂,斜阳渐矮,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阳光,街道上的汽车鸣笛和新干线运行的声音一刻不停。我走进不远处的一家书店,和外面相比,这里算是个宁静的去处。我翻开展示架上的《金阁寺》,时间近六点了。
「你喜欢三岛由纪夫吗,渡边君?」
我抬头一看,那正是明里。她的手里拿着一本《春雪》。
「是的,我还很想买一本《金阁寺》,《春雪》我读过,结局嘛........」
她湖水般澄澈的眼睛涌起惊喜的风浪。
「Das ist ja unglaublich!」(德语:难以置信)
「确实呢。」
她依旧笑着,把手里的书放回展示架,接着拿起一本塑封的新书。
「这么有缘分的话,明天一起吃晚餐吧。」
走出书店,她向我作别,我望着她的背影,最终在远处消失。阳光在她的肩上和发梢轻盈跃动。
2 风铃
翌日的工作结束,我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名为「日月里」的日式拉面店,我是这家店的常客,和她一样。
「还是叉烧豚骨面吗?」
师傅拿着毛巾擦手,问道。
「过会再说吧,等人一起。」
「久等啦。」
明里打开门,门旁挂着的风铃响起清脆的响声。
她在我的旁边坐下,店里的灯光暖黄,显得柔和而温馨。整个店只有一个L型的长吧台,师傅背后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饮料和酒水。
「还是叉烧豚骨面,还有两串京葱鸡腿肉。」
我对师傅说道,店里还飘出一阵烤鳗鱼的香气。
「我也要叉烧豚骨面,一份煎饺。」
「二位,请。」
豚骨面和配菜端了上来,上面冒着热气,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诱人。明里扎起头发,我把手机放在支撑架上,开始播放《伊豆的舞女》。
「我看过这个电影,山口百惠演的吧。」
「我们两个有共同爱好好像已经不奇怪了吧。」
「都很喜欢昭和时期的东西啊。」
我把手机推到中间,师傅应和着说道。
她吃东西的模样透着清丽,但毫不做作,显得尤其自然,但是却感觉没什么胃口似的。
「你住在哪里啊?」
我边吃边问,拿起纸巾擦嘴。我的余光瞥见她愣了一下。
「白沙公寓,坐电车一直往下就到了。」
交谈似乎是沉寂了,只听得见炭火作响,还有清脆的风铃声,影片里的华语声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洗手间是在那边吧。」
明里突然站了起来,筷子从桌上滚到了地上,跑进店里的洗手间。
「你怎么了?」
我只听见一声很重的关门声作为回应。
「奇怪,今天的食材不新鲜吗?」
师傅摸了摸他反射着灯光的头顶。
「师傅,麻烦换一双筷子来。」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根筷子,后脑勺撞倒了桌沿。
「好疼!」
我看见她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额前的头发变得凌乱了。
「你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
「有点胃疼,没事的。这两个煎饺我吃不下了。」
她把盘子推到我的面前,此时外面的路灯已经亮起,电影也快结束了。
店里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风铃的声音一阵一阵响起,吟唱夏夜的喧嚣。
当我们用餐即将结束时,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果然下起了大雨。玻璃门外,远处的各色灯光模糊,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不时传来车辆从水塘里驶过的声响,雨声和鸣笛,一如华灯初上时的夜曲。
「下雨了啊,师傅,你有伞吗?」
「我没有伞,看来我也要淋雨回家啦。」
师傅笑着说道,给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客人端上拉面。
「那个,要不等雨停了再回去吧。」
我向明里说道,她的状态比刚刚好了很多,在刷着手机。
「可以啊,我和家里人说一下,虽然他明天才会回来。」
我又点了两杯气泡水,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可是外面的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真烦人,这雨怎么不停呢?」
我发着牢骚,嘴里咬着吸管。
「照我说呀,直接淋雨跑回家得了,你家离这里不是很近吗?」
师傅一边烤着鳗鱼,一边对我说。
「很近吗?」
「不近吗?」
师傅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对他翻了个白眼。
「要不然,先去我家待一会?在这里很无聊。」
我对明里说道,像开玩笑一样的语气。
「好啊。」
我本以为她不会答应,感到一丝骑虎难下般的尴尬,想起我房间里衣物和书本随意堆积的乱象,不禁为我刚刚说出的话感到愚蠢。
付完账后,我推开大门,模糊沉闷的水声一下子变得清晰明亮了。我脑海中快速闪过回家的路线。
我伸手拉住她,看着屋檐滴下的几滴水,迈开腿冲了下去,准备在人行道上一路狂奔。
「喂,礼一,慢一点啊!」
我回头看看她,她的头发已经湿了一半,刘海滴着水,她笑着用小指撩开前额的头发。
跑了一会,我感到身上的衣物完全被雨水浸透,帆布鞋里也灌满了水。
像电影里那样淋雨,我还是第一次。
当我想要跨上一个台阶的时候,我脚下一滑,左腿的膝盖重重地砸在了路牙上,一阵强烈的痛感传遍了全身。
「没事吧,礼一?」
「你没跟着一起摔倒就好。」
「还是慢慢走吧,反正都已经全部淋湿了,不是吗?」
膝盖上的刺痛感仍然一阵阵袭来,我咬着牙齿,看了看刚刚撑在地面上的手心,果然也被磨破了。
「摔得真不轻啊,哈哈。」
我用另一只手把浸透雨水的头发撩到脑后,不知为何发笑。我看了看前方,公寓就在马路对面。
到了我居住的公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这是一间三十平米的房间。
「很整洁嘛,不像男孩子的房间。」
「是吗?」
我蹲下来帮她拿了一双拖鞋。
「请换鞋吧,我去拿吹风机和毛巾」
「你的伤口没事吧?」
她突然问道,我卷起湿漉漉的裤腿一看,伤口还在流血。
「你家里有药箱吗?」
「在浴室里,我一起拿过来就好。」
当我从浴室里拿着东西出来时,明里站在书架前。远远地看,她的身材更显得高挑。湿透的衣服映出她的身形,她的肌肤上还有晶莹的水珠,她就像镜子中朦胧的迷雾,幻化了形体。
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杀死一只知更鸟》,翻动着,抬头看向了我。
「啊,不介意吧,你有好多小说啊。」
「没关系,卧室里也有很多,放不下了。」
我递了吹风机和一块毛巾给她,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把吹风机放在了沙发上,拿过我手里的医药箱。
「你坐下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那你过会帮我吹头发,怎么样?公平了吧?」
我坐在沙发上,她拿出碘酒和创可贴,开始处理我不忍直视的伤口。
「给你添麻烦了,明里。」
「没关系的,我男朋友以前很喜欢打篮球,经常受伤,男孩子都是冒冒失失的。」
碘酒碰到我的伤口,一阵一阵地疼。
「你有男朋友吗?」
「哦,是前男友啦,已经分手了。他后来退学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为我贴上创可贴。
「好。」
「谢谢你啦。」
我站了起来,把吹风机插上插座,准备帮她吹头发。我隐隐闻到一丝柑橘的香气。
是香水吧。
「如果我更高一点的话,帮你吹头发应该很顺手。」
话音刚落,我看到她的身体抖了一下,耳朵一下子红了。
「是呢。」
「话说还要把衣服换掉啊,真是麻烦。」
「反正是夏天,没关系。」
等她头发基本干了的时候,我关掉了吹风机。
「抱歉啦,手艺不佳。我去拿衣服。」
我走进卧室,把椅子上堆积的衣物收拾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版型宽松的半袖和一条裙裤。
「请穿上吧。」
我把衣服递到她手里,她向我道谢,我也走进卧室把潮湿的衣服换了下来
明里换完衣服,从浴室里出来。我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很合适,让她显得更加清爽。
「现在外面雨停了,要不看场电影我再送你回去。」
我打开了电视,她坐到我身边。
「好啊。」
4 潮汐
「两份叉烧豚骨面,一份煎饺和京葱鸡肉串。」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去日月里,点同样的食物了,那串风铃依然挂在门口。
「你们该不会在交往吧?」
师傅用毛巾擦着手,说道。
我和她对视,然后掩面而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和她走得越来越近,这份感情像花束一般。
「可以陪我去一次东岛吗?」
暑假的最后一周,她这般问道,想在旅行之后告别。
我和她一起去结工资,买了去东岛的车票。
「出去旅行就要开心一点啊,无论怎么说现在还在一起。」
她也许是看穿了我笑容中的不舍和惜别,说道。
看来我并没有什么当演员的天赋。
「也对,不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当我们一同被人梦见的时候。」
她打开双肩包,拿出了一个拉链口袋。
「我买了很多糖果。」
她拉开拉链,里面装的却是各种维持生命的药物。我看到了她颤抖的眼眸。
「这些是什么?」
我有些尴尬地问道,她却一副无所谓的神色。
「显而易见,癌症晚期。」
我感到十分讶异,她看上去可能比大部分人都要快乐和健康,可她居然连活着都要拼尽全力。往昔的画面不断随着记忆的潮汐翻涌起来。
书店,拉面店,还有作响的蝉声和风铃。
一同闪过的,还有她温柔的笑颜。
「所以,你应该有很多愿望之类的。」
「有啊,比如做兼职,去一次不来梅,还有遇见喜欢的男孩。」
她点点头轻声说,把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瀑布般的长发垂在肩上,遮住了她如海水般平静的神色。
此时列车已经到达东岛大桥,夜空明朗,潮汐的声音一刻不停。
她依然低着头,窗外的景物化为了她美丽侧脸的背景。
「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递上一罐白桃汽水。
「不会了,这些药只是维持生命的。」
她把药物放回背包里,拿出那个一模一样的,但是装着糖果的袋子,拉开拉链,递到我的面前。
「不二家的,自己挑吧。」
「有点难选,那就橙子味吧。」
远处的大海是平静的苍茫,在更远处浮现出一条精巧的直线,白色的飞鸟时不时掠过晴空,蔚蓝的原野,一望无垠。
「不管怎么说,活着就是好事。害怕只不过因为人类的本能而已啊。」
她也拿出一个棒棒糖,含在嘴中,打开窗户,咸腥的海风吹了进来,但是无比清凉。她的发梢随风而动,缀上了光点。
5 斜阳
那一天的傍晚,没有听见汽车的喧闹和新干线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海鸥和潮汐的轻语。云朵像是顽童,肆意泼洒橙红的颜料,沾染白色的衣物,海浪上跃动着斜阳的色彩。
「如果不考虑人类本能的话,你怕不怕死?」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不考虑本能的话....没什么可怕的,谁有不会有那一天呢?」
她伸了个懒腰,像是满不在意的样子,我感到很惊讶,又羡慕她的坦然。
「也对,川端康成说,死亡是极致的美丽,生并非死的对立面,死潜伏于生之中。」
我应和道。
「怎么说呢,也许吧,极致的美丽,化作生命的一部分永存。」
她看向我,眼里映出斜阳。
「天空不会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是我已飞过。我知道我活过,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来,风吹动她的长发,斜阳映在她白皙的脸上。远处的飞鸟成了黑色剪影,穿过暮光远去。
「想学德文的话我可以教你,可惜没时间了。」
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掩藏不住她句末的叹息,她转过身来,和我四目相视。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光芒在她的肩上跳动着。
海鸥与潮汐一同吟唱,我们在斜阳下相拥。
「替我去一次不来梅,把这上面的事情做完吧。」
她耳语道,将一张纸条塞进我的口袋,那是她的遗愿清单。
海滩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斜阳依旧挥洒金光。
她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听见了她的心跳,在潮汐里,在所有生命的深处。
「闭上眼睛,替我完成最后一个愿望吧。」
我感觉到她向我靠近,周遭的一切仿佛静止一般。
暂停。
她抬起一只手,捏住我的鼻子,吻了上来,他的嘴唇柔软而温热,像是永远不会变得冰冷似的。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的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就这样一直一直吻下去吧。
她松开捏着我鼻子的手,那温热的触觉留在我的唇齿,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脸颊上。
「活完我的余生吧,我们会再遇见。」
潮浪拍岸,天边的斜阳无比灿烈。
「我该不该告诉你,其实我一想到自己快死了就怕得要命。」
她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那般说道。夜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海边空气的咸腥夹杂着烧烤的气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感觉她将要破碎一般。
远处的山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罩满了月色,给人带来凉爽的感觉,天空中的海鸥鸣叫着盘旋,远方涌动的大海,一望无垠。
「不过我不后悔了,至少能做的我都做了,做不到的我让别人帮我做了。也许这样的恐惧是出于本能罢了。」
明里笑着说道,眉眼弯弯。
「在这个世界上谁先走都没有关系的,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在一切苦难之后,所有人都会再次相见。」
我装作豁达的样子说道,看着她白皙的侧脸,蒙上了一层路灯昏黄的光线。
「死亡也许从来就不是悲剧。」
她看着路旁摊位上的水培花朵,凑上去闻了闻,花瓣透着淡淡的粉色。
「这样的花活不久的。」
我随口一说,仿佛瞥见了破碎的花瓣。
「没关系。它会变成其他的东西,无处不在。」
6 Auf Wiedersehen(德语:再见)
旅行结束在夏夜喧嚣的车站,按照约定,我和她在此作别。
此刻,花束般的感情应当枯萎了吧。
「我走啦。」
她看向一侧,眼角泛起了红晕。她低头走向我,把脸靠在我的肩上。晚风裹着她发梢的淡香,触碰我的鼻尖,不知怎的,一股酸楚捂住了我的口鼻,像要窒息一般,视线也模糊了。
「 Wir werden uns unter den Sternen treffen.」(德语:再见,在群星之间)
她踮起脚,凑向我的耳边。
「什么?」
她既不解释,也没有重复,只是松开抱住我的双臂,被来往的人潮淹没。我录下那句话,搁置了很久没有去查,直到很久以后我学会了德文,才明白它的含义。
她很久没有再联系我,就像是刻意把我从记忆中删除。我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经过了无数次白沙公寓,在放学的时候去了无数次日月里,如今的我已经对叉烧豚骨拉面和京葱鸡肉串出奇地厌倦了。
那家店的煎饺,我也只吃过那一次而已。
一个月后,我从新闻里看到,明里死于医疗事故。
「当我们一同被人梦见的时候。」
「我知道我活过,这就够了。」
「活完我的余生吧,我们会再遇见。」
「死亡也许从来就不是悲剧。」
「 Auf Wiedersehen, unter den Sternen」
看着新闻里的画面,她的声音不断在我的记忆中回响,却又愈发模糊,就像电影胶片被泼上了浓重的油彩。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喘不过气来,仿佛真正地窒息,就算我知道她的死亡必然降临,也不会料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我在房间里呆坐了两天,几乎没有说过话,我努力让自己哭出来,但是一滴泪也没流。
我还真是冷酷啊。
隔了几日,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看她的家,至少,给她上一柱香。
我走到白沙公寓门口,拿出手机看了看她留给我的地址,乘坐电梯上了楼。
「咚——咚咚」
我敲了三下门,听到一阵缓慢的,来自拖鞋的脚步声。
「来了。」
是老人吧。
大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他穿着黑色的和服上衣和灰色裙裤,面容很憔悴了。
「你是.......」
「我是明里小姐的朋友,我来给她上柱香。」
那老人微微抬头,稍稍打量了一下我。
「你啊,就是渡边吧,进来好了,随便穿一双鞋.......」
老人说出了我的名字,想必是明里把我介绍给他的。
「我是明里的爷爷,她的父母很多年前车祸去世了,明里是由我带大的。」
我换好鞋走进屋内,屋里十分整洁干净,我抬头一看,柜子上的黑白遗像和香炉格外惹眼。照片上的她,依旧是灿烂明媚的笑容,只不过在黑白的色调之下,再也不见热情的色彩。
川津先生示意我坐下,叹了一口气。
「明里总是和我提起你,你和她描述的还真像。自从她生病以来,我就关掉了家里的店,一直照顾明里,她还说要交一个很帅的男朋友.......」
说到这里,川津先生苦笑着,脸上泛起皱纹,就像湖面上的涟漪。
他抬起手抹了抹泪。
「我想,给她上柱香。」
「请便,请便。」
我看着明里的遗照,感觉要窒息了一样,我不敢大口呼吸,唯恐喘息之中会不可收拾地哭出来,那时,我很不想在他的家人面前失态。
上完香后,我起身要走,川津先生叫住了我。
「渡边,等一下。」
「啊?」
老人从明里的卧室里搬出一个浅蓝色的收纳箱,递到我面前。
「这是明里的东西,她说要留给你的,请务必收下。」
我接过那个箱子,感到有些沉重。
「明里得的是胃癌,被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可即便如此,癌细胞还是扩散到了全身.......但是她说,陪你去日月里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多吃一点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匆匆告别了老人,夺门而出,在消防通道里痛哭一场。
「明里!明里!」
我念着她的名字,难以呼吸。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锁进了卧室,忙乱地打开收纳箱,里面放着许多学习德语用的书本,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下面压着几张冲洗出来的,我和她一起出去玩的照片。旁边是一个老款的SONY录影机,和一本《金阁寺》。
我打开录影机,里面还有电。影像中的明里穿着白色的短袖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栗色的长发披在肩头。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即使离得有点远,我还是看出她当时的脸色已经没有那么好了。
播放。
「啊........开始录了吗?好的。渡边君,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是的没错,那次见面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和你相处了两个多月,时间虽然不长,但是真的真的很开心,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还有就是,这一个月来我没有联系过你,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太多难过的记忆,或者说,早点从你的记忆里消失比较好。
这个录影机是我父母留下的遗物,他们已经去世了,现在就交给你吧。出游的照片给爷爷留了一些,剩下的也给你了。真的,很想教你德语,你叫我老师的时候一定很可爱吧。」
她说这句话时,掩嘴而笑,向后靠在沙发上,视频里也传来川津先生的笑声。
「《金阁寺》的话,我自己有一本,现在就送给你啦,那天你说想要的,对吧。还有我爷爷,有劳你多来看看他啦,因为我死了之后,这个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爷爷很好,厨艺很好,喜欢看书,渡边君也很喜欢看小说的吧......相信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喂,别说这种话啊!」
视频里传来川津先生略带愠意的声音。
「话说,渡边君一直很想去德国上学的吧,那么祝你成功啦,去找一个好看的女朋友,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哦,那个清单.......」
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好了,就说这么多,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的,我保证。」
明里对着镜头挥了挥手,视频就此结束。
我收起录影机,用手抹了抹脸,漫无目的地翻阅着几本德语书籍,什么也不想看,照片也是,我把它们胡乱地塞进抽屉。当我把《金阁寺》放进书架的时候,书里掉出了一张明信片,我翻过来一看,上面是一行工整的手写体德文:
「Wir werden uns unter den Sternen treffen.」
我再次看向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太阳在天际洒下一片绯红的火光,把天地粘合在一起。城市的远景,如同深秋的,赤红的枫叶林。
黄昏,是我努力却看不清的你的脸。
我一把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梦中我又看到她的栗色长发,干净修长的手指,她依旧在对我笑,在盛夏时,在潮声里,在斜阳下。
「再见,在群星之间。」
我在深夜时醒来,拉开窗帘,窗外是屈指可数的星芒,和绵延到远方的灯火,床上是被眼泪沾湿的枕头。
死亡最可怕的在于,它与我擦肩而过,留下我们独自一人。
此刻,一只飞鸟落在我的窗前,羽翼上带着不来梅的灯火,在天国之上,在群星之间。
7 尾声
18岁时,我考上了德国的大学,是我应该去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平安夜里,街道上的景物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天空中不再飘散着雪花,变得十分晴朗,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赤裸裸的身体拥抱人群和大地。
生长在日本南方城市的我,很少能见到雪,只有漫长而炎热的盛夏啊。
想必她也是一样。
我站在一家酒馆门前,拍了几张不来梅街景的照片,打开明里的LINE信息窗,最后一条信息留在2020年。
迟到的告白啊。
我抬头看看天空,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在我的心坎上倾泻。
现在,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