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神】《雨后的时间》

作者:古月依陵 更新时间:2020/8/11 20:47:02 字数:18065

cp:杉野友人x神崎有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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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距离从那间教室毕业,已过去将近十年。

曾经身心稚嫩的中学生现皆纷纷踏入社会、各奔东西,尽管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同学,但由于课业或工作的忙碌,迄今为止几乎没有一次同学会是全员到齐的。相比之下,小范围的聚会反而多了起来。

今天的聚会只限定男同学出席,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能够尽情喝酒而已。

“渚,你好歹多喝一点啊?这点酒量,真的是日本人吗?”前原阳斗不由分说地往潮田渚的杯中满上酒。

“我、我真的不行啦……”面色通红的渚推脱着,却已不知是第多少次回绝失败。

位于邻桌、本在和矶贝悠马聊天的赤羽业突然扭头,淡然地插入话题嘲弄道:“得了吧,把那家伙灌醉后每次都是倒头就睡,你还得花心思把他运回去。”

“啧啧,真没用,明明是过段时间就要当新郎的人了。”

“别乱说啊!”音量忽地抬高,渚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更红了,然而趁酒劲涌上头的气势转眼间又弱下来,“还没有成功呢……”

“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前原一口将酒饮尽,空杯在桌上发出一声嘭响,“都已经交往五年了吧。”

一旦涉及到交往的话题,他又开始凯凯而谈自己与现在的女朋友,在十年间分手五次又复合了五次的传奇故事。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听他讲上一轮,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只不过上个版本是分手五次复合四次。

在只有男性的场合里,自然少不了有关异性的话题。

“呐呐,偷偷告诉我,你们两个上几垒了?”搭上肩膀,前原悄声在耳旁问话。

“什、什么?!”直球般的提问让渚瞬间清醒了不少。

“根据我前原氏的情报网,其他有女朋友的人可都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那次让大家刮目相看后,我相信你也不是只会盖棉被纯聊天的小动物了,对吧?……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只是想做个小小的统计,看看我们班除了冈岛以外还有多少个童贞。”

“喂!我可是听到了!”冈岛大河不满地拍案而起,“连问都没问过凭什么这么断定啊!”

“难道不是吗——?”

前原刻意拉长音调,惹得在座的人皆哄堂大笑。

满溢的欢笑声中,唯有一个方位没有传来声响。渚顺势移目望去,只见杉野友人埋头趴倒在桌案上,其前方是一整排空了的清酒壶。

“杉野?这么早就醉倒了吗?”三村航辉也同样留意到某人的异状,“说起来,刚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就觉得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愉快地聊天时也只有他一个人在不停地闷声灌酒。”

“那家伙所在的棒球队,最近不是打得挺好的吗?他还拿了几次最佳投手。”寺坂龙马补充道。

“大概是有什么个人的烦恼吧……”同学之中,唯一知晓几分具体内情的渚并未多言,其余的人也自然心神领会地没有选择详询。

骤然沉寂下来的氛围略显压抑,直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将冷场打破。

“大家都不容易啊。”

Part 2

右手使力稍微托举侧躺的身体,另一只手拉提起以老人骨瘦嶙峋的躯干而言过于宽松的睡裤,接下来再替对方翻身躺平。整理好衣衫后,神崎有希子为她盖上棉被。

“山田奶奶,我先走了,晚安。”收拾起换下来的成人专用纸尿裤,神崎走向单人病房的门口。临关灯前她回首看了一眼床上的山田花子,后者尚未闭眼,双目无神地盯住正上方的天花板。

“明天见。”她轻声道别。

山田花子没有作出反应,眼神依旧涣散。半晌,她眨了一下眼睛。

灯熄,门闭。

完成每日惯例的收尾工作后,神崎在休息室换下工作制服,走出“东京老人之家”。

山田花子的身体现已一天不如一天,明明两个月前的她还能与自己有说有笑,而如今就连神志是否清醒都不好说。院方曾向她的家属发出过通知,但这两个月以来,老人的儿子只来探望过一次,而且也只是匆匆看了两眼便走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祖母。

比起在律师事务所忙碌的双亲,自幼她便与负责照顾自己的奶奶更加亲近,也是来自奶奶慷慨的零用钱,让她不经意间喜欢上了在游戏厅玩耍。奶奶是个善良贤惠的人,身体尚健康时,承担了家中大部分的家务活,对身边非亲人的邻居也温柔善待,周遭无人不说这位老人的好话。

因此她永远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不闻不顾,奶奶她甚至连临终前都没能与苦苦等待的儿子见上一面。

工作、名望、金钱,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她的学生时代,父亲也满口成绩与形象,只在乎那些面子工程,母亲往往也只听从父亲,永远在一旁默不作声。毕业那年她应聘看护的工作,也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原因仅仅是因为这个工作不够体面。于是她索性从家中搬出来住,一个人生活。

可是,独立生活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简单。一下子断绝来自家庭的经济来源,房租与生活开支全凭自己一手操办,再加上作为实习生的工资并不高,起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过着被琐事烦扰且拮据的生活。就连一度向往的工作也不尽如人意——实际的看护工作和课本上的文字、练习操作的假人截然宛若两个世界,每个老人的实际情况不尽相同,其中也不乏有脾气暴躁、不愿配合看护工作的老顽固,或者身患老年痴呆、行为无法预估的麻烦患者。在人手不足的时候,就连非职责范围内的事务也要搭把手帮忙,上至财务会计、下至采购跑腿,那些大学期间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全都要从零开始一点一滴地学会。生活中接连而至的一切一切都仿佛是在嘲笑着,她过去十六年的学生生涯究竟都学了些什么。

清理呕吐物、搬弄尿壶、擦拭遍布皱纹与老年斑的身体、忍受莫名其妙的辱骂、被一板一眼的前辈使来唤去……枯燥机械的工作日复一日。她希望让那些同奶奶一样为社会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能在离开人世前感受到世间最后的温暖,所以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在本能地感到厌恶之际,她甚至一度怀疑过自己是否不适合当一名看护,是否把这个职业想得太简单了……

但那些都是过去时了。

时至入行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工作内容,处理事务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本人的口碑在老人和同事间都很好,转正后的收入已足够她维持房租与日常的花销,假期也不算少……

『无论是栖息于清流还是栖息于泥水,只要不断向前游的话,就会成长为美丽的鱼。』

她忽然想起杀老师,想起了那句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教导。

不知现在的她,是否算成长为理想中的鱼儿了呢?

恍然间,二十五岁的她从那间教室毕业已有十年了。

按理来说,近期事业顺利的她应该没什么可苦恼的。

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惫罢了。

Part 3

体格相异的两个背影映入眼帘。

小女孩坐在一间和屋开放式的走廊上,其身侧正坐着一名发丝斑白、面容温善的年长女性。身着传统和服的一老一小两人面朝绿意勃勃的庭院,其中老者的目光却并未落于前方经过精心修理的人工景致,而是久久地仰首眺望。

不知过了多久,亦或静止的时间突而流动起来——女孩扭头好奇地问道:

“奶奶,你在看什么呢?”

被唤作祖母的长者不为所动,仅是在澄澈无云、碧蓝如洗的穹顶之下淡然说道:

“雨,下得真大啊。”

——

神崎有希子忽然醒了。

支起沉重的上半身,她习惯性地看向设置在床头的闹钟,由指针方位所传递出的信息令她的头脑清醒过来。

下午三点整。自结束夜班回家后,她倒头睡了足足七个小时。

其实还可以再多睡一会,但脑海中不断回放的奇怪的梦令她的睡意尽数消散。只是一个梦罢了,如此一想她也没有过多地去在意。

将昨晚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加热,她简单地吃了不知算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饭。

今明两天是连休,接下来的假日安排,还是老样子吧。

从塞满两种风格相异的服饰的衣柜里,她取出印有骷髅与蝴蝶图案的吊带夏衫与深色牛仔短裤,换装完后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卷发器,熟练地对着自己黑长的直发操作一番,最后在镜前画了一个与平日工作时相比起来稍浓的妆容。戴上绀色的太阳眼镜,她走出单身公寓。

楼道间擦身而过的大学生邻居向她投来对陌生人特有的好奇目光,大门接待处的管理员从报纸中抬起面戴老花镜的脑袋匆匆扫视后又再度垂下,过路的儿童回首多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被同行的母亲拉走……如此种种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抛之身后。

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对司机说出了一个位于邻县的大型商场的名字。

一路上,话痨的年轻司机不断地打探她的工作和爱好,皆被她用圆滑的话语敷衍过去。抵达目的地后,无视沿途琳琅满目的商品店,她径直走向三楼的电玩游戏厅。

前台的接待员一下子认出了她,热情地招呼道,“又来玩啦?由纪(Yuki)小姐。”

惯用的跳舞机上,最高分数排行榜已被新的成绩刷新,她简单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思索着重登榜首需要花多少时间。

就结果而言,她在其中泡了足足三个小时。走出大厦之际,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下。口开始感到渴了,同时她也萌生出想要喝酒的冲动。无需多加思索,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临街一家挂着“晴雨”招牌的酒吧,见到熟客登门的服务生开始向她推荐新出的菜单。

一如既往地,她点了高度数的鸡尾酒和招牌三明治。悠扬的爵士乐声里,杯中的酒面缓缓下降,吧内的顾客则逐渐增多起来。

同样是常客的藤野先生进店,一看到她在场便二话不说地上前搭讪。几分钟后,两人在吧台前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

这里是神崎有希子常光顾的第三间酒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表面上她正专注地倾听藤野侃侃谈论自己在公司里的出色业绩,实则心不在焉。

升上高中后,由于学业较为忙碌,她已经较少出入电玩城之类的地方了,而且就算去玩耍也不会特意像以前那般改变穿衣的风格。毕业后开始工作,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拾了过往的兴趣。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酒吧、把自己灌得烂醉的那个夜晚。

初出茅庐的她还没能适应工作环境,同时又面临着经济上的压力,更重要的是,第一名由她独立负责照顾的老人在前一天猝然长逝,死因是心脏病突发。老人的女儿在遗体前哭得撕心裂肺,指着她的鼻头破口大骂,责备她因工作不周才导致老人提前离世。在一旁冷眼相看的女婿默不作声,看上去正在读初中的外孙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的不耐烦样。

而她只能低头不断地向家属鞠躬道歉,一遍又一遍。

那天是她第一次摄入啤酒之外的酒,她想知道大量的酒精是不是真的能够让人的神经暂时麻痹,忘却一切烦扰。可她同时又在害怕,害怕得知自己醉酒后的百般丑态。半自暴自弃地灌下几杯烈酒后,她有种身体发热且飘飘然的奇妙感受,后来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只记得当晚睡得很沉很沉,彻夜无梦。第二天被预设的闹钟铃声吵醒时,头痛欲裂。

她想打电话请病假,却在拿起手机的后一刻,下意识对着屏幕发呆了许久。

最后她放下了手中物,起身洗漱,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

似乎从那天起,她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会在节假日到熟人看不到的地方化身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尽情地被本能驱使、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真虚伪啊。她暗想。

在夸夸其谈的异性面前,她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既然是为了宣泄才放纵自我,那么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又是在被什么所追迫呢?

Part 4

神崎有希子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

若不是喜欢,又何必在消遣时刻意打扮成叛逆的风格?同理,若不是喜欢,又何必在人前保持优雅清纯的形象?——她从一开始便知晓这一点。

她讨厌父亲,讨厌父亲的冷漠与古板、孤傲与自私,讨厌他对学历与个人名誉的极度崇拜。可是——

她自身又何尝不依赖于此呢?

优异的成绩受到赞赏、良好外在的形象吸引人气之际,她确实为之欣然,甚至可以说异常享受,她的反感更多地源自于对父亲的反抗心理。否则,在离开家、进入全新的环境后,她为何依然固执地维持淑雅的表面,乐于游走在两极世界之间?

两个面都是真正的她,两个她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绝大部分的人,都仅能看到她的一部分而已。

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拒绝了他。

杉野友人——那一年对她整个人生的意义实在太过重大,这个名字似乎也相应地被铭刻入记忆的深处。

她其实很早便觉察到了,他的心意。

同样对自己抱有好感的男生屡见不鲜,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留意。反正,他们都只是被塑造出来的外在所蒙蔽之人罢了。喜欢她在学校里温婉贤淑形象的人,注定会被她叛逆奔放的一面吓跑;钟意她辣妹身姿的人,也定然会对她保守的形象工程大失所望。

因此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接受任何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拒绝所有人。

她假装浑然不觉,只是因为在对方尚未作出明确表示前,她也不好自作多情地先一步回绝。故她只需要等待拒绝的时机就足够了——

起初她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在商业街的游戏厅内偶然遇见了他,直到在他的帮助下躲过了学生会的突击巡查,直到得知他为了有更多的共通语言而特意多了解自己的爱好。

毫无怯意的他正一步步地深入探索着自己的另一面。

这远远超出了预期。她不想深深地伤害对方,意图尽快斩断他的念想,于是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制造适宜告白的机会。

届时只要再毅然拒绝便好了。她单纯地想。

所以在聚会结束后接受了他送自己回家的好意,两人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夜路——还没有;因此答应了和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玩耍的邀请,在星辰夜色下的摩天轮内独处——还没有;故而同意了单独出来看电影的邀约,在公园的长椅上吃着不同口味的冰淇淋——还没有;以至于回应了一同在新年参拜神社的请求,在拥挤的人海里双手交叠——还没有。

为什么不进一步行动?为什么永远只是一脸幸福地傻笑着呢?越深入就越无法回头,可赋予希望让对方越陷越深的人偏偏又是自己。

半怀愧疚的心情,她“不得已地”在情人节当天向他送出巧克力。没有明说,但她自认为是怀揣着“义理”的心情交赋的。

终于,她等到了——

来自欣喜若狂的杉野友人的,告白。

终于能够拒绝了,终于能够结束了——

说话啊,说出来,神崎有希子,快说啊。她对自己扪心督促道。

为什么事已至此才开始犹豫不决?

为什么……在笑呢?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句。明明已经不能再拖延逃避下去了……

自表明心意那天以后,杉野主动距离得更近了,好似守候在一旁期待迎来心目中的回应,令她愈发不忍心以及强烈地自责。

闯入被封锁的旧校舍再见杀老师的那一晚,她眼睁睁地目睹他被精英佣兵长北条突袭击倒。她连忙赶过去将其扶起、意图带他到稍远处的安全地带休憩时,他却不顾后果地硬撑起身体,坚定的眼眸面向她表露出率直的诉求,“我还能够继续战斗。”要知道,那可是比乌间老师还要强的怪物级佣兵,被直接攻击后的他光是能马上恢复意识就足以称之为奇迹了。

第一次,她不带半分杂念地,满足了他的愿望。即便受伤也有能够做到的事情——在外围用强光灯对敌人实施干扰,他们两个人一起。

二代的猛击席卷起飞沙狂石之际,他第一时间拉起她奔向外围避难。她能从对方布满汗珠的脸上共感到发自其伤口的剧痛,即便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照顾的人,他依然不惜余力地护她周全。

彼时紧张的气氛容不得她有多余的思考时间,直待她静坐在毕业典礼的学生列席上,思绪方才始万千交织。

不仅仅是那一夜,从很早的时候他便开始,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从理事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的一刻,她下定了真正的决心——

是时候让“踏入泥泞歧途、自负又自私的自己”彻底毕业了。

突破记者群重围、在A班同学们的庇护下登上校车,保护心切的杉野又抓住了榊原莲乘机伸向她的手。至于她本人,仍旧保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毕竟事到如今自己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杉野下车时,她也跟在身后一并落站。

“神崎同学?”惊异的神情毫无掩盖之意,“我记得神崎同学的家好像并不在这个方向……”

“杉野同学,我已经有答案了。”

神崎有希子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上阳光开朗、直率坦诚的杉野友人了,至少在这一刻,她希望他能够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对不起。”

所以她必须拒绝。

为了不让他被不为知的另一面所刺伤。

像她这般虚伪狡猾的人,注定不适合真诚善良的他。

Part 4.5

“您问的是坐在那边的那位女士?见您是生面孔,应该是第一次来吧。那位由纪小姐可是在常客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是个大美人对吧?实不相瞒,您是今天第三个向我打听她的男性顾客。据说还有不少专门冲她而来光顾的客人,当然了,这对我们生意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

“她总是一个人来,静静地在吧台前喝酒,男士的搭讪基本很少回绝,跟各种类型的人都聊得来,但至今还没见过有哪位客人能争取到送她回家的机会。不时也会有些喝醉了的麻烦客人纠缠不休,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店家也会出面解围,毕竟我们也不希望自家的口碑在女性顾客群体中下降,毕竟这同样会影响到男性顾客的生意,对吧?”

“她喝得不多,也很少喝醉,往往到了某个时间点就会突然消失,浑然不觉地。经常稍微移开目光一会,她人就不见了,而且没有一个客人觉察到,神奇到你会怀疑她之前是否真的来过这里。因此有的人还会戏称她为‘幽灵小姐’。”

“至于她本人的来历嘛,其实到目前为止可能还真没有人知道。连身为店长的我都并不知晓她的全名,或许‘由纪’这个称呼本身也是假名。关于她的年龄、职业、住所之类的,也全然不晓,但也正是这种琢磨不透的神秘以及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格外地容易吸引男人吧?类似不愿透露个人信息的人,在我们店内也挺常见。”

“我猜测她应该是大公司的白领精英吧。年轻人工作压力越大,就越喜欢往娱乐场所跑,人前人后经常是完全不同的人,因此不希望被平时相识的人所认出来。”

“有意追求是吗?……不用不好意思承认,我这双眼睛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心思来了,年轻人多尝试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希望能见证一次,看看哪位勇士最终能抱得美人归。至于有多少人失败过,我就不说出来打击你了。”

“已经失败过一次了?哈哈,没事,人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体验嘛,很快就会放下的……就算放不下,也不一定是坏事哦。”

Part 5

十五岁,对杉野友人而言,是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沦落E班、一度失去信心的他,在杀老师的指导与鼓舞下发觉自己其实也有成为一名棒球选手的天赋。原本纯粹的爱好,因为可能性的出现,而渐渐在心中攀上了不可逾越的地位。

是渴望努力达到的目标、是可以触碰到的境界,值得他全身心投入——

与此同时,他也在那一年体验过宛若从天堂瞬间坠落地狱般的绝望。

正因希望的光芒犹为强烈,好似再前进一步就触手可及,他才无数次地拥有正视“梦”的莫大勇气。因而当一无所有的结局骤然降旦之际,砸向心头的感触已不足以用一个简单的“痛”字来形容。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想不通,神崎同学若不是对自己抱有同样的好感,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应自己的期待?终究是他自作多情了吗?那样出色优秀的气质美女,果然与平凡无奇的他并不相配吧……误以为得到老天爷的眷顾,实际上对方不过是不擅长拒绝罢了?

从现实的角度考量,本就没有多少普普通通的男生能最终赢得女神的青睐,学生时代恋情的成功率更是微乎其微。他只是失意的云云众之一,这仅仅是多数人注定会经历的失恋体验……他在心中如此百般安慰自己。

可是——

好难受。好难过。

结束毕业典礼一回到家,杉野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友人,出来吃饭吧?”“我不饿,不吃了。”

母亲若看到他这副模样,肯定会追问其中的原由,他既不想让家人担心也不希望这副狼狈之态被看见。更何况绞痛的胃已经塞不进任何食物了。

都是快当高中生的人了,还能将枕头弄湿一大片,说出去肯定会让人笑话吧……

痛哭一场过后的心情谈不上有多复杂,精神海充斥着无边无际、空茫的失落感,身心皆如灌铅沉重至极。

若将悲痛转化为对一个人的憎恶,是否会好受一些?可他做不到,神崎有希子终究是他发自内心深深喜欢过的人,哪怕她有错,哪怕她的错令自己越陷越深,他也做不到产生分毫的恨意。

反正,在毕业后同学之间再相见的机会少之又少,他们二人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他总有一天会将其淡忘,一切终将化为稀薄的记忆。说不定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也只会一笑置之吧。

那一天,杉野友人正式从漫漫的暗恋长跑中毕业了。

半分出于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升上高中后的杉野将大量的精力都投入到钟爱的棒球及重要的学业之中。运动能够调动包括头脑在内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而他只需要考虑怎么获胜就足够了。倾注努力与汗水,便能看得见成效,就算比赛的结果抱憾,也足以享受这个拼搏的过程,他还有下一个目标可以继续挑战——棒球不会背叛他。

恢复期远比想象的要短,新环境亦是新的开始。永不停息的时间成功地冲淡了往事,再度回忆起初恋的他彼时已不再会有心疼的感受,更多的则是对青涩的怀念。

高中二年级时,他被所在棒球社的社团经理告白了,对方是个开朗活泼、精力充沛的运动系少女,在同学之间尤其是部员中颇有人气。由于兴趣投机、在此之前的相处也很开心,他没多想便答应了交往。总得来说,他的第一段正式恋情轻松而愉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他们的相处模式比起恋人来说更像是亲友。对方似乎也慢慢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高中毕业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和平分手。

后来,他同样加入了大学的棒球队,并在一年级就跻身成为主力队员。期间他喜欢上班里一名寡言的文学少女,名叫天野爱花。抱着吸取教训、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态,他在初期就开展了明确的追求,终于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赢得了爱花的芳心。双方交往了三个月左右,杉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爱花的长相与神崎有希子十分相似,身上也隐隐约约暗藏有不少她的影子……

这让他的情感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喜欢某种类型的女孩子本身并不奇怪,他也不认为爱花是有希子的替代品,只是介意的心理让他不自觉地开始在两者之间寻找不同点,以此证明他没有受到初恋的影响,然而“意图区分”这个行为本身,恰恰是影响存在的结果。这份异样感终究还是被敏感的爱花所觉察,恋情最后在一场冷战中悄无声息地破裂。

二次调整毕心态,在情感方面杉野开始看淡了,甚至产生过“恋爱不过如此”的念头。与之相对,学业与棒球进一步占用了他的时间和精力,在其后的几年间他再没谈过恋爱,对此他也说不清究竟是“心无欲”还是“在逃避”。

被球探相中的他,终于有幸在大学毕业后进入职业棒球的领域,可谓是真正意义上迈入了梦想的起点。在精英云集的队伍里,球员们彼此既是伙伴也是竞争对手,实力位于中游的他更是丝毫不敢懈怠,乃至于在刚入行的那段时间里他满脑子除了训练就是比赛,同时还不得不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能力不济或不擅长打交道的人在队内很容易就会遭到排挤。恃强凌弱,不论是在大人还是孩子的世界中,都永远不可能灭绝。

一心向往的行业内部也不全是光明磊落的事情。在他成为正式队员的头一年,队内的一个前辈就爆出了吸毒的丑闻,导致整支队伍都受到牵连被卷入堪称灾难的舆论风波。

在一步步度过危机、重塑辉煌后的时期,他沾着队伍的光被球迷们一同捧上神坛,算是半个借由“黏滑投球”而在圈内小有名气的选手。亲友时常向他打听关于球队的轶事,走在大街上偶尔会有球迷认出他并索要签名,进而不断有心怀某种目的的男男女女带着满口的奉承蜜语以各种方式贴近……

一股莫名的怀旧感油然萌生,他不由得忆想起了同样被重重舆论所包围的中学三年级,想到那些过去亲密无间的同学、社团成员与身边这群关系不冷不热的队友兼同事。

或许人只有在踏入社会后,才真正意义上地长大成人。

回不去的,才是过去。

Part 6

在心中默默数了数,大概是五次。

在离开那间暗杀教室之后,杉野友人在九年间只见过神崎有希子五次,且都是在同学聚会上。每当视线恰巧碰撞,两人皆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示意,然后便没有了下文。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再见时刻难免会出现尴尬的情形。

总是恰好坐在距离很远的位置,私底下的交流几乎为零——或许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对方,其他有所知晓的人也会照顾到他们的感受而从不重提旧事。

数次见面,她好似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保持着一贯淡雅的女神气质。雅致的表面背后似乎暗藏了某种东西——就连这份神秘感也未曾变过。

据说她目前正在一所养老院内当看护,是一个令很多认识她的人都倍感意外的职业,但他却莫名地觉得很适合她。他不清楚她工作的具体地点,也无意打听,知情说不定反而会在心里产生芥蒂——就算知道又怎样呢?故意去见一面?亦或刻意回避不见?

尽管受到过刻骨铭心的伤害,他却从未后悔在最美好的年纪拥有这样一段经历。对他而言,沉浸于“喜欢”这份心情的时光很幸福,这个人值得他钟情过。

若非已然丧失了全部的可能性,他可能还会继续喜欢着吧。

或许,现在也依旧……

杉野猛然摇晃脑袋,意图将某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驱逐。然而在意识到其存在的那一刻,它就已深深地扎根于潜意识之中,难以抹去。眼下是老同学们觥筹交错的团聚画面,面前的这群男生皆褪下了当初的青涩,甚至能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隐约感受到作为社会人的圆滑。大家都长大了,这是好事。

熟悉而又带有几分陌生的脸孔让他追忆起那场以弱胜强的棒球表演赛。他多么想回归学生时代,与能够充分信任的伙伴共同打一场完全享受其中、纯粹为争胜而倾注的球赛。

或者,回到当年,顺从没有任何杂质的感觉而倾心于一人。

酒劲上头,视线愈发模糊,沉重的脑袋脱离控制耷拉下来。

恍然间他好似做了一个梦。梦中正下着一场瓢泼大雨,漫淹天地。

三个月前,第六次与神崎有希子的再相见,纯属于意外。当晚一场庆功宴结束后,他和未尽兴的队员们还想要续摊,于是来到了一家某个成员推荐的酒吧。

“Lucky,来的正是时候!快看,坐在那边的正妹就是我之前提到的……”

一并顺着指向看去,前方的吧台上确实坐着一个身段姣好、一身潮装的女性。待他看清该女子的容貌时,半醉脑袋中朦胧的薄雾瞬时散去一大半,如同被一盆凉水顷刻间浇醒。

——那个人是……?!

若非对那张脸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他很可能无法立刻判断出对方是曾经的同学。一时间感到难以置信,他的第一反应为两者应该是长相相似的不同的人,但很快他又自行将这个想法否定掉了。

她就是神崎有希子,不会有错的。对面的那个人散发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气息。

几名队员趁着酒劲,大胆地前去搭讪落单的美女。后者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双方自然地交流起来。

“他的过去”与“他的现在”正交织交叠。

心境动荡出波澜。

Part 7

日历上的三月十三日被用彩色的记号笔画了一个圈。

关于这一天的筹备,早在年初就开展了。毕业十周年之际,原三年E班的所有成员预定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里重聚一堂——这将是他们第一个全员到齐的同学聚会,同时在当天还会实施一个秘密计划。为了那一天,所有人务必会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到场,风雨无阻。至于集合的地点自不必多言,正是那间充满珍贵回忆的旧校舍。

集会的前一天,神崎有希子在房间里翻看当年的毕业相册。

指尖划过一个个勾起怀念的面孔,最后停顿在一张修学旅行时拍摄的相片上。

立于十年前她的身侧,那张笑脸,犹为灿烂。

尽管对棒球运动本身并不感兴趣,但现在的她偶尔也能在电视上或周围人的交谈中听闻到他的名字。

取出夹在相册里的毕业留言别册,发觉纸张已然开始泛黄。好在字迹清晰如旧,碳素墨水记录着离别前同学间互相赠予的文字。

『我绝对会登上甲子园的,如果你能来看我会很高兴!』

真的好像一个棒球笨蛋一样。想象着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笑脸,她的嘴角不禁向上翘起。

杉野在高中三年级时才带领校队打入甲子园,彼时的他激动地在各种社交软件上庆贺宣扬,希望朋友们都能到现场观看他的决赛,众人都替他感到高兴。到了比赛当日,她并没有去应援,原因很简单,她没有去的理由也没有去的念想,更何况她早已听说他有了正在交往的女友。

现已当上运动明星的他,肯定能遇上很多出色而且真正适合他的女孩吧。

合上册子,将它们归位至书架上。准备熄灯前的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接近十二点的位置。

十年前的这一刻,杀老师正式离开人世,去往天国。

“晚安,杀老师。”

面朝窗外不规则的残月,她轻声言道。

当夜,她又做了同一个梦。

十多个小时之后,神崎置身于一片幸福甜蜜的氛围当中。

就在数分钟前,潮田渚向雪村亚佳里求婚成功,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漫天飞舞的彩带与花瓣将整间教室推入浪漫的氛潮。

“真是太好了。”后侧方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一个人在她的身旁驻足。

“嗯。”点头,转而抬首。

相比昨晚浏览过的照片,十年后的他显然成长得比以前更为高大健硕。一米八几的个头,即使上身被长袖衬衫紧紧包裹住,也能隐约窥视到其下由长期锻炼所积累的结实的肌肉线条,外露的皮肤则因为长时间的室外训练而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就连同那张脸上的笑容,都渗透出爽朗如阳光的清新味道。

“那个……介意冒昧地问一下吗?……神崎同学现在有男友吗?”这似乎是他除了打招呼外,这些年来第一次打探她的近况。

“没有哦。”她坦然回答,“……觉得意外吗?”

能够轻松自如地交谈,大概意味着他们皆放下了过去的介怀,直面彼此的关系。

“是有点……但神崎同学肯定还像以前那样受欢迎吧。”

“其实现在的交际圈很窄,每天面对的不是患者就是家属。”她浅笑道。

“……是个很辛苦的工作吧?”

沉默半晌,比起思索她更像是在下某种决心,“嗯。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工作,我很喜欢。杉野同学你呢?”

“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毕竟身边总是一些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嘛。”

其实神崎回问的是他的工作状况,不料他却会错意而答复了另一个答案。但这也无关紧要了。

接下来按照预定计划在室外举办烤肉派对,众人意外地发现杉野和神崎两人十分罕见地站在一起聊天,全然不似以往聚会时那般互相规避的状态。有人开始在背后悄悄地议论或猜测,但都识趣地选择不在当事人面前提起。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逐步洒满整个后山。派对的气氛愈发火热起来,酒杯相碰的清脆以及喧杂的话语声源源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直接利用便携式小音响开启现场卡拉OK,整个场面好不热闹。

就当身心放松的神崎以为今天将在眼前这般欢声笑语中度过之时——

将饮料传递至左手,取出口袋里嗡嗡振动的手机,滑动屏幕接听。

忽而,手中的纸杯坠落,黑色的液体瞬时倾倒而出、渗入土地,余留一滩深色的痕迹。

“刚刚,山田花子去世了。”

寒意袭人的话语响彻脑海,回荡不息。

Part 8

距离最近的杉野,立刻注意到神崎接过电话后所表露出的异状。

“抱歉,我有事要先离开,你帮我跟大家说一下吧。”

匆匆嘱咐完的神崎正要转身,就被杉野伸手一把拉住,“我有车,开车送你过去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她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目光垂落。人命已去,无力回天,就算现在开始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我自己乘车去就可以了。”

“让我送吧。”腕上传来的力道稍稍加重,一抬首,便见到他向自己投射出毅然执着的视线。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告白之际那张认真而专注的脸。

就结果而言,她又一次没能坚定地回绝他。

杉野一路驱车将神崎送至她的工作地点,并陪伴她一同走进了大楼。值班的护士长刚好在大堂前台处问话,目睹出现在门口的神崎便疑惑地发问:“你今天不是请了带薪假吗?怎么又来了?”

“请让我看望一下山田女士。”急迫的她开门见山道。理论上,下班后的她属于一般探病家属。

眼看对方毫不掩饰地展露出焦急不耐的神态,护士长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她还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你去吧。只是,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提醒你了,你这样继续下去会很辛苦的。”

“我知道。”她颔首,转而快步走向住院区。

护士长凝望她离去的背影,来到正在休息区等候的杉野的面前。

“你是有希子的朋友吧?”

“唉?嗯,是的。”

“你也一起来帮我劝劝那孩子吧。”

接下来,护士长一五一十地向杉野交代了神崎的情况,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第一次听说。以神崎的学历和知识本可以当上护士,但她却为能够照顾老人而自愿成为待遇稍逊一节的看护。至于原因,据说是她的父亲对与她最为亲近的祖母直到离开人世前都不闻不顾——这份童年经历让她倍加渴望通过自己的力量陪伴更多的临终者。

现如今的神崎对养老院内的每位老人都关爱有加,甚至可以说用情过度。她对待由自己照顾的老人就像真正的亲人一样,而那样也就意味着,每一位老人逝去,她都要承受如同失去至亲般的痛苦。

“干我们这一行的,其实早就麻木了。”中年的护士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更何况入住我们这里的都是一些本身就患有疾病、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老人家,如果把每个人都当作亲人,那就太累了。所以,你也帮我劝劝有希子吧,那孩子太过善良,甚至还会时常把病人的去世归咎成自己的责任,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崩溃的。”

“我……明白了。”

终于,全部都串联起来了。第一次,他了解到神崎有希子的全部。

山田花子的家属还未赶来。神崎握着老人冰凉且毫无生气的手,长久静坐,数不清的回忆在这一刻全数涌上心头。

花子十分像她的亲生奶奶,可谓是在她照顾过的老人中最像奶奶的一位。

『奶奶,爸爸他总不回家看您,您不生气吗?』幼时的有希子常常问道。

『他有自己的工作,那是他想做的事情。能够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热爱的事业当中,不是挺好的吗?』奶奶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盈盈笑道。

『明明奶奶很想多和爸爸见面的,而且身体也已经越来越不好了,不是吗?』

『有希子不用为我担心,该来的总是会来。』她从和服的衣襟中拿出旧式钱包,从中取出几张千元钞票——对小孩子而言绝对算是惊人的数额。『这是给有希子的零花钱,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接过钱币的有希子抬头,『我喜欢奶奶身体健康,能活很久很久。』

奶奶笑了,灿似阳光。

『好,奶奶会努力的。』

如同奶奶去世的时候那般,她一直牢牢地紧握着——她记得自己抓着那只逐渐变凉的手哭了好久好久,论家人怎么哄劝安慰都不肯放开。

老人走的时候面容很安详,好似沉睡一般。

若不是深陷的眼窝与透过肌肤不断传来的冰凉触感,花子奶奶也只像是普通地睡着了而已。她离开人世之际谁也不在身侧,究竟有多孤单寂寞呢?明明自己是为了陪伴他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毅然决然地选择从事这份工作,却终究还是让她孤独无助地离世……

或许护士长说得对,她不应该如此动情,实在是太痛苦——她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晚……安。奶奶。”最后的,道别。

起身离开病房,正好在走廊上与行色匆匆的山田家属们擦身而过。

对不起。她在心中默默道歉。

还没走到休息区,远远地就看到杉野驻足在大堂与走廊的衔接处。“抱歉,让你久等了。其实杉野同学可以先回去的……”

“我送你回家吧。”体贴的他没有多问。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十分有安全感。

没有可回绝的理由也无拒绝的必要。现在的她确实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情,对她而言早点回家睡上一觉不得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归程途中,她没有像去的时候那般坐在副驾驶的席位上,而是一声不吭地选择了宽敞的后排。此刻的她想在他人视线抵达不到的地方好好静一静,尤其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脸。

路灯的强光每隔一段时间就将车内点亮一次,规律而单调,更加延缓了对时间流动的感知。彻然放空头脑,她发着呆,在只有两个人的车内,沉寂的空气凝结了许久。

周遭再度敞亮起来,这一次,人造光源并没有在下一瞬远离。

“护士长把你的事跟我说了。”灰色的轿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杉野顿然开口道,“她让我帮忙劝劝你。”

“这样啊……”神崎知道护士长一直在担忧她,估计杉野已从对方口中得知那些关于自己的事了。本人嘴上说着在这一行干了多年早就变得铁石心肠,实际上对后辈不也爱操心吗?“杉野同学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我不应该继续下去……”

不需要他的劝说,她也能感受到精神的极限了……

“可能观点有些出入吧。”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节拍,“因为,神崎同学你一早就知道结果,却依然选择了这样的道路,不是吗?我认为,比起结局,最重要的还是过程。人的生死和竞技比赛不一样,并不是靠努力拼搏就可以改变的。虽然最终分别的时候难免伤心,但与某人联系在一起的这个过程本身却是十分幸福快乐的吧?为他人的生命送上最后一程,我觉得是件非常伟大的事情。神崎同学是个很伟大的人啊……”

又是,这样……每一次,他总能做出自己预想范围之外的事……

泪意涌上眼眶,遏止不住。明明不该在这个时候……

“觉得难受的话,就尽情哭出来好了,眼泪是最能有效带走悲痛的东西。为逝去的人哀痛,或许恰恰是逝者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吧……神崎同学也不必为没能陪伴那个人直到最后一刻而自责,因为在此之前你已经陪同了她那么长时间不是吗?我想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的,这份心意。若非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应该是在离别之际没来得及,跟像亲人一样的神崎同学好好地说一声‘谢谢’吧……”

再无法压抑,泪水夺眶,浑身颤抖的她紧捂住胸口痛哭出声。

凄恸的音色回扬在狭小的空间内,久久。

Part 9

缓缓摇晃着杯中的冰块,习惯性来到酒吧放松的神崎感到身心异常地,平静。

相比以往,她现在的情绪确实要平稳得多。是因为放肆大哭过一场的缘故吗?她已经感受不到那种长久压抑在心头、又难以言喻的负荷感了。

杉野他说得对。比起酒精,眼泪似乎能更快更有效地带走悲切。

那番话实在太过于触动心弦,导致她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在外人面前放声大哭。但也正因痛痛快快的纵哭,让此前长久缭绕在她周身的阴霾一下子云开消散。

为逝者献上悲伤并没有错,错的是高估自己、故作逞强的她。

那一晚回到家中后,她一个人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一直以来,她都刻意保持着自我的两面性,认为可以让其中一面释解另一面的压抑,孰不知这不过是双重的角色扮演,反而为她套上了更为沉重的枷锁。两种个性本可以共存,她却故意将两者从生活中独立区分开,实则活得更累了。再加上长期独自生活、孤独地背负烦恼,若不是被及时点醒,她总有一天会面临彻底崩溃的危险吧?看来要找个机会对他好好说声谢谢才行……

此时此刻,在胸膛中跃动着的这份心情,要如何来形容呢?想要尽快见到那个人,甚至渴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身影……原来如此,原来彼时的感情一直被封存着,原来它还有可以苏醒的一天——可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现实早就不容许她反悔了。与其说造化弄人,不如说是自作自受。

犯下罪责,就必须接受惩罚。这是她曾经伤害过他所必然带来的惩戒。

不论如何,她的生活是时候开始转变了。这一次,要真正地从“过去的自己”毕业。

虽然跟往常比起来时候尚早,但她已准备结账,同时也不得不顺便跟老板打一声招呼,表示她以后可能不会再经常来了……

就在起身的一刻,余光瞬然捕捉到一个正走向门口的身影。

“……杉野?”

她本能地说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那个名字。

“杉野同学?!”

她又将音量稍微抬高了一些,引来周围人的注目,但那个背影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正当她稍作犹豫之际,对方完全消失在远处的出入口,已经来不及追赶了。

“由纪小姐,怎么了?”正在吧台内擦拭餐具的店长试问道。

“没事……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她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由纪小姐你早就知道了。”

“什么?”她讶异地反问。

“那位杉野先生,从几个月前就开始经常来我们店里,几乎跟您来店里的时间是一致的。他还向我打听过有关您的事情,我以为他只是您的追求者之一,所以就没有特意提起……”

“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过度惊异的事实甚至让她一时间有些站不稳。她习惯坐在吧台附近,也很少会留意酒吧内的其他客人,注意力更是常常被搭讪的男性带走,不料竟因此对认识的人就在身边这件事毫无觉察。

“嗯,他总是一个人来,点单后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由纪小姐您。”

Part 10

全场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主场队在后半局十分不利的情况下反败获得险胜,球迷们激动若狂地或相拥或跳跃。平静地端坐在观众席上的神崎有希子,在欢腾的人群中仿佛是个异类。

这是她第一次到现场观看职业棒球赛事。准确地说,这甚至是她第一次旁观一场完整的棒球比赛。关于棒球,她一直都仅知道大致的规则,对该领域的其他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这就是,杉野友人所在的世界吗?

整场比赛,她的目光自始自终只落在一名球员的身上,眼见欣喜万分的他跟队友互相击掌拥抱庆贺,眼见夺得本场最佳球员的他被队员们高高地抛起。

一直以来作为被注视者聚焦了无数视线的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开始注视起另外一个人。

那个时候,那些时候,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注视着自己的呢?

随人流离开会场后,凭借一张出入证明,她被特许进入一间工作人员专用的休息室等候。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换上便装的杉野进入休息间。头发还没完全擦干的他显然刚在运动员专用的淋浴间匆忙地冲完澡,身上还飘散着淡淡的柠檬香皂味。

“不好意思来晚了……刚打完球赛满身是汗,因为怕有臭味所以就去洗了个澡,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他还是那个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细心体贴的大男孩,若时光再倒退十年,这张脸上大概还会多添几分青涩的腼腆。“没想到神崎同学竟然愿意来看我的比赛,还好我没有因为太紧张而发挥失误。”

“那我是不是不应该来呢?”顺应他的玩笑,她道。

“才没有!高兴还来不及呢,多亏了神崎同学,我本场可是超常发挥!”

“那应该是杉野同学平时训练的成果吧,被我抢了功劳可不行。”她能感受到自己比以前更为坦诚。

“神崎同学突然说想来看我的比赛,我可是吓了大一跳,赛前训练自然也更加刻苦了……”高兴的表情清晰地印刻在脸上,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似他的风格,仿佛在尽力地遮掩着什么。

“也算是弥补杉野同学打进甲子园时,我没能到场的遗憾吧。”她巧妙回应道,“那天的事,也想当面好好表示一下感谢。”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言重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可以去外面坐坐吗?我有事想跟你单独聊一下。”没有兜圈子,她直接发出了邀请。

两人来到临街一间旧式的咖啡馆,非周末的日子里店内客人稀少,神崎主动选择了一个从外面看不到的位置坐下。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大概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了吧?”点单的服务员离开后,神崎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去过‘晴雨’,对吧?”

“果然被发现了啊……”他一向不擅长撒谎或掩饰,眉目间顿时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倒不如说,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实在太迟钝了……我听店长说了你的事。”放置在桌案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拳头,“你,究竟为什么……?”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给神崎同学造成困扰,真的很抱歉。”他深深埋下头,看不清表情,“对不起!”

“我不明白……那个时候,不是都结束了吗?”

从店长那里初听闻这件事时,光是简单的“震撼”二字已不足以概括她复杂的心境。这段日子她一个人思索了很长时间,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早在十年前就划清界限了吗?难道说杉野在这十年间……不可能的吧?他有过交往的女友,两人多年来也没有任何交集,而且……

“是的,那时候的我也确确实实斩断了念想,只是……该怎么说呢?大概三个月前,我在那间酒吧意外遇见,见到了神崎同学的另一面,便又不由自主地开始产生了想要在不远处注视的想法,如当年那般……抱歉,听起来像跟踪狂一样吧,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愚蠢,实在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

“为什么……?”她更加迷惑了,“杉野同学在看到那样的我后,为什么依然……”那副模样,不是与他钟情的对象截然相反吗?为什么不会心生厌恶?

“一开始我确实感到很意外,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但是,打从心底的真实想法是,那样的神崎同学我也不讨厌。”

——理解不能。理解不能。

“最初认识神崎同学的时候,我确实是被你的外表所吸引,实在是很欣赏那种高贵典雅的气质……而我在后来的接触中也慢慢了解到,神崎同学意外地非常擅长电动游戏,在暗杀实战方面也毫不逊色于他人。印象不断被刷新,却没有反感的念头出现,反而觉得距离得更近,在我眼中的形象便更加真实……不如说知晓得越多,就越发喜欢神崎同学。”

——怎么可以这样,太犯规了啊,跟过去的预料完全不一样……又是这样……这样的事还要重复多少次……

褪去胆怯,他的目光又一次变得专注,“再度遇见神崎同学,遇见神崎同学不为所知的另一面后,我可能又一次喜欢上神崎同学了。因为还不太敢肯定,所以这段时间里,我都在一遍遍地确认着自己的感情,也想要进一步深入了解那样的你……就在不久前得知工作中的神崎同学后,我才真正地确定了——神崎有希子小姐,请问我可以再一次喜欢上你吗?”

“真是……真是的……”

这是杉野友人首度见到,神崎有希子真正地笑了。摘下面具般模板化的笑容,湿润的眼眉充盈着笑意,面颊泛起浅红。

“明明我当时那么烦恼,这样一来不就好像笨蛋一样吗……”

伪装的外壳碎化成片,那个人不留余地地接受了最虚伪亦是最真实的她——

原来注视着一个人,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最后发觉自己也被对方所注视着,是如此幸上加幸。

一个人能重复爱上另一个人多少遍?

也许是无数遍。

Part 0

我原以为,沦落到E班后,就再也不会遇到好事了。

然而,我的幸运女神却突然出现了——

神崎有希子,开始上课的第一天起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是个超级大美人,充满大和抚子般清纯优雅的气质,怎么看都应该是一名品学兼优的优等生。我竟然能与这样的人身处同一个班级,实在是太幸运了。能来到E班,莫非是一件大好事?

神崎同学看上去很文静,平时与同学间的交流好像也不多。那份古典美的背后,似乎还暗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神秘感,搔得好奇心痒痒的。

好想和她搭话啊,可是又找不到机会……友人,你不能怂啊!加油!

终于,天赐良机降临了。在一个细雨飘茫的放学后,我走到鞋柜处时,刚好目睹神崎同学伫立在门口,前视凝望。

夕阳斜照,丝雨纷飞,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校舍内,面容姣好的长发少女伫立于光与暗的分界线上,伸手抚雨。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颤动。那幅堪称惊艳的画面一瞬间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我大概这辈子也无法再忘却。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心底炸响:

她是不是没有带伞?这是个说话的大好机会!

紧张得忘记自己在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将手中的折伞塞给她后我就像逃跑似地一溜烟奔入雨中。

微带凉意的雨水落打在身上,内心却放起了晴天。

立马开始期盼起来,次日还伞时她主动向自己搭话的情景。到时我应该说些什么好呢?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邀请她一起加入修学旅行的小组吧……

晴空将至。

【后记:关于这篇文的构思酝酿了很久,刚好有参本的机会便写了出来,写作过程可以说是异常的,艰辛。但我个人对本文的完成度十分满意,可以说是目前以我的能力所能写出的最好的短篇同人了。我在连载的长篇《枫的时间》里也曾写过杉神回《雨的时间》,本文算是那篇的后续以及补完(用的是同一个时间轴,因为涉及到相同的事件所以顺便夹带了渚枫私货),当然两者独立阅读也完全没问题,但在看过《雨》再看《雨后》,风味度会上升百分之三十左右。杉神这对CP我一直都很喜欢,喜欢兼具两面性的神崎女神,喜欢并心疼着阳光开朗的友人君(文章写完后我就是杉野的迷妹了,暗杀中最想嫁的角色qwq),可是这对很多人并不看好人气也不高,明明我觉得漫画里的糖还是挺多的(尤其在情人节之后)……至于公式书(毕业相册)里的内容,我觉得也不算拆吧?不过这种半拆不拆的情况刚好也非常符合我想写的这个脑洞,多谢官方爸爸提供灵感又不打脸,让我能够继续维持一贯原作向的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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