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草】《萤木》

作者:古月依陵 更新时间:2020/8/11 21:05:59 字数:20293

cp:茨木童子x萤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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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场时雨过后,渗有青草芳香的泥土紧贴裸足,传递来松软湿润的触感。偶尔会有棱角尖锐的石子扎入脚心,但这些对名为萤草的小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

她本就是一株野生的小草,似乎即便有幸修炼成妖,也舍不得离开滋养她生长的土地。然而抛开植物系妖怪的体质不谈,萤草其实并不喜欢鞋子所带来的束缚感,明明赤足也同样可以尽情奔跑。

怀抱着一打新鲜采摘下来的野果子,她如素日里一般,只身前往阳光最为充沛的那个山坡上,准备独享今天的午饭。

坡顶根植着一棵树龄约有百年的老树,枝叶茂盛的伞冠撑起了一片阴地,再加上这一带人烟稀少,是萤草好容易才寻到的最佳用餐之地。但今天的这棵树却似乎有所不同。

怪了,今天树爷爷怎么长了新枝?

萤草刚伸手去触摸昨天还没见过的“树枝”,就被枝干连接着的“那个东西”吓一大跳,怀中的果子散落一地。

原来那并不是老树的新枝,而是一只坐靠在树后的大妖怪,头上的角。

那妖恰是一名成年男人的姿态,比仅有少女之身的萤草体型大上整整一圈,皮肤呈浅棕色,一头雪白的长发在阳光下晃眼夺目。男妖双目紧闭,似正沉睡,面上紧锁的眉头却印证着他睡得并不安稳,甚至痛苦。

盯着男妖棱角分明的硬朗五官打量了好一会,萤草才猛然发觉他右袖的管口里是空的,而且头上的角也仅剩一边。仅用一眼,萤草就能判断出这些都只是旧时受伤所留下的痕迹,尽管如此,却不意味着他的身上并没有危及性命的新伤口——武者的盔甲底下,有血的味道。

不知他在过去经历了怎样的战斗,也不晓他是谁又来自何方,但只要被萤草遇见了正身负重伤的人类或妖怪,她所会做的事便只有一件。

【一】

“笨手笨脚的东西,动作给我快点!别偷懒!”掌柜在前台喝道。

“知、知道了,师傅!萤儿这就来!”正在柜台后药房里打包中药的女孩已经手忙脚乱,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干了整个上午的活,却还是赶不上进度。最近这段时日城中流行疾病,许多人都得了伤寒,再加上镇上只有这一家药铺,源源不断的顾客都快把店门口给挤破了。

如此之多药品的分类与打包,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忙得过来,偏偏抠门的药房老板不愿意再雇多一个伙计。平日里,打扫等杂活也全推给她一个人干,常常累到吃罢晚饭就睡死在小板床,次日又要早早起床开店……

“萤儿,这是今天刚做的糕点,你带回去一个人吃吧。”

打烊时,住在临近的松井家女主人趁老板不在的时候走过来,悄悄塞给女孩一个小纸包。这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若是被小气又贪心的掌柜看见了,免不了要数落一番,然后将礼物没收掉。

“啊……真是太感谢了,松井小姐!”

“萤”是她的单名,据捡到她的那个书生说,在萤火虫飞舞的溪边发现了还是婴儿的她,便取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因不知出身故没有冠上姓氏,后被藤堂药铺的老板收养为徒弟。因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又勤奋刻苦,街坊邻居都非常喜爱她,会亲切地叫她“小萤”或“萤儿”,她本人也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松井家有个早夭的女儿,若是有幸存活,约莫也跟萤一般大,于是这家的夫人特别偏爱非亲非故的萤,时不时就会带一些点心送给她。老板只提供粗茶淡饭,对每天要干大量体力活的萤来说,能够补充能量又好吃的甜食是再宝贵不过了。

尽管在这家药铺当学徒没有收入,还每天被使唤,但吝啬的老板本身却是医术精湛的药师,从他那里能学习到非常多精妙的医术。自打成为见习医师的第一天起,萤就立志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医女。

救死扶伤,是件听起来多么神圣的事,一度让她无比憧憬。

所以,对于那个不论身心都总是伤痕累累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坐视不理。

【贰】

从一片混沌的漆黑中抽离出意识,隐约嗅到了正前方的一股妖气。

警觉霎时升腾而起,本能地将健全的左手幻化成利爪甩向面前的妖物,身体俯冲前倾,硕大的鬼手就这么将身材瘦小的小妖一下子扣置在下方的草地上。

“呜啊?!”萤草被大妖突如其来的苏醒及袭击瞬间吓得半死,只见那妖黑色眼球上纯金色的瞳孔近在咫尺,渗发出凛冽逼人的目光,更是惧得她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汝是谁?”他紧盯面前貌似人类少女的小妖。那是个未曾谋面的家伙,一身白底青纹的和服装束,怀中还抱有一颗巨型蒲公英,大概是由植物修炼而成的妖怪。若是由那种毛茸茸野草炼成的人型,多半不会强到那里去。

“别、别吃我……我、我……我叫萤草。”惊吓不已的萤草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呜呜……我没有恶意的,只是看……妖怪先生您受了伤,所以才用自己的能力治疗了一下。”

听闻此话,他方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痛了,甚至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哪怕自诩恢复力惊人,那副伤势也不是睡上一觉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的,看来这个叫萤草的小女妖并没有撒谎。

再看身下那张泫然抽泣的脸,料定这只治疗系的妖怪不会带来任何威胁,他才松开鬼手,端坐起身。

“吾问汝,吾睡了多久?”尽管萤草帮自己疗过伤,他却并没有跟对方客气的意思。以他的实力本就能慢慢自愈,根本不需要其他妖怪多管闲事。

“昨日我来的时候,您还不在这里,所以应该是睡了不到一日。”萤草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生怕一有闪失即触怒对方。

仅不到一日便能将那样的伤势治疗到几近痊愈的程度,这其貌不扬的小妖怪确实能力不俗,应该能与西边那片桃林中的桃花妖相媲美了。虽心有感叹,他表面上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只因他厌恶被别人目睹受伤狼狈的模样。

昨夜他独自打败了为祸一方的千年大蛇,却因一时轻敌而身负重伤,拖拽着虚弱的身体寻得一方可休憩之地后便一头昏睡过去。若非受伤太重,也不可能迟迟未感应到有人接近,但也很可能是因为萤草自身的妖气淡薄,毫无会让人警惕的危险气场。

“吾要继续休息,汝可以走了,休来打搅。”他素来好与强者争斗,这种看上去一爪即毙的小妖他连捏死的兴趣都没有。

“那……妖怪先生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依旧是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萤草却意外地没有马上离开。

汝等小妖不配知晓吾之名。

话到嘴边,他一转念,又觉得既然萤草有施救之恩,大可不必那么冷漠,让她知道区区一个名号也无妨。

“吾名为茨木童子。”

这个名字,与“大江山第二强的妖怪”足以划上等号,在整个妖界,可谓是如雷贯耳。

“茨木……先生吗?”不料萤草却没有作出任何震惊的反应,仅仅是用上了普通的尊称。莫非这山林野妖,孤陋寡闻到这种程度吗?

罢了,不知晓也好。茨木缓缓合上了眼。因名号而被群妖趋炎附势的场景,经历得太多也让他也有些腻了。

【二】

存在非即合理,因理皆由人所定。

不善思考的人类总是将事物简单地一分为二,一部分成了被崇拜与奉行的“善”,一部分成了被驱逐与鄙弃的“恶”。

尚为少年的他不懂这样的“理”是否正确,因为就连“正确”本身,都是由人类擅自定义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自开始认知世界起,周围的人就称呼他为“鬼子”,是个“不祥之物”。因出生地是一个名为“茨木”的地方,也就相应地有了“茨木童子”这个名字。

据说,其母怀胎了十六个月才生下了他,因而生来便被视为妖异,遭双亲所抛弃街头,后来才被年迈的理发师所收养。

收留他的老人曾提及,那日他在街上见一满身污垢的红发幼孩正与野狗争食,明明是个身形瘦小的幼童,眼中却透射出凶狠的求生欲,最后竟用蛮力胜过了恶犬。旁人见状皆言之为怪物,纷纷远离,只有老人莫名心生怜悯而走进。感知到有人靠近,那孩子护住怀中的肉骨头,面露龇牙的凶相,再见老人掏出饭团,才被食物的气味勾起食欲,毫不犹豫地啃食起来。

对于这段经历,茨木本人却不太记得,似乎从懂事起就与被他喊作“爷爷”的理发师生活在一起。至于爷爷耐心地教会他像个普通人般生活、逐渐戒掉野性的过程,他还是隐约记得一些的。

老人膝下无子,也没有伴侣,全凭手艺开一间理发店为生。茨木在店里负责帮忙杂务,顺便学习手艺,然而在他初来乍到的那段时期里,由于身世不祥,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店里的生意。

“你们这些人何必听风就是雨?既然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具体是何人,又怎能知晓其母亲怀胎十六月的事迹?不过是些闲人恶意散布骇人听闻的传言罢了。”老人总是对周围人如此说服道。再者,众人见茨木言行举止与一般人无异,并无传言中那般凶恶,便也渐渐不再忌讳,老顾客们又开始慢慢恢复了光临。

茨木内心里非常感谢非亲非故的爷爷给予了他一个人类的身份,同时他也坚信着,事实定如那番话语所言,他只是一个较为不幸的正常孩子罢了,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妖怪。

可这世上确有妖魔鬼怪,它们拥有异常之力,擅作恶,故被广大百姓所畏。

世人将妖异视作邪恶,因此必有愚人将惩恶奉为正义。

“恶鬼,恶鬼,滚出去!恶鬼,恶鬼,滚出去!”

几个幼童齐声高喊着新编的顺口溜,说罢又自顾自地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这些家伙!”愤怒的茨木往前踏出一步,正欲动手之际回想起爷爷的嘱咐,只好强行压抑住了冲动。心有不甘,可初学会基本语言的他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可以骂回去的话,只能干瞪着眼。

“好凶!果然是鬼!”“哇,要吃人了!”“我以前就觉得那个剪头发的老爷爷阴沉沉的,果然连捡到的小孩都是怪胎啊。”

“可恶!”一旦提及亲人,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起其中一名孩子的手臂,“你说什么!”

这一下,那个无意间触及雷池的小男孩,瞬间就被茨木全然不似孩童的凶恶的目光给惊骇到了。对方明明个头更小,看上去力气也不大,可被面前这个的“鬼子”所钳住的手腕却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使得他一下子疼得哇哇大哭。

“好痛!快放手……呜呜呜……”

然而茨木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被怒气冲昏的他一心只想给那个家伙一点教训。

“快住手!”

一双微凉的手架住了茨木的两条胳膊,将其抬起并向后方拉去。他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

“不可以打架哦。”

茨木抬首,一对翠色的双眸倒映入视野,他霎时愣了神。

刚放下茨木,乍到的少女就被那个手腕显现出红印的男孩紧紧地抓住衣角,不由分说地率先哭诉起来:“萤姐姐,那个恶鬼打我!呜呜……”

而他接着所迎来的,却是打在脑门上的一记叩击。

“我刚刚可都听到了,是你们不对在先吧,要好好跟人家道歉才行。”

被唤作“萤”的女孩子故作出大人的姿态,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顽童们,接着拉起那个受伤的孩子回到不远处的药铺中,为他做简单的冰敷处理。

茨木默默地伫立在店门外,凝视着萤的每一个动作与其他孩子们活泼的笑脸,直到那些小孩又活蹦乱跳地离开后,他才一声不吭地走进店里。

“你应该就是那个叫‘茨木’的孩子对吧?”萤一边擦拭着手上的水一边走近,双眼中蕴含着对茨木而言鲜少能见到的柔色,“有什么事吗?”

“我来……拿爷爷的药。”他木讷地回答道。

“原来是古田先生的药,萤儿这就去给你包好。”萤说着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手捧一个纸包出来,递给他。

被吩咐出门跑腿的茨木接过东西,迟疑地望着萤,半张着嘴欲言,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以及应该说什么。

“怎么了?”萤歪了歪脑袋,一下子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其实,那些孩子本性并不坏,只是多少受到大人的影响了。放心吧,茨木是好孩子,不会是鬼的。”

“……真的,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回应,却让他分外惊喜。

“因为,他们是没有理解‘鬼’的含义,才会欺负你的。真正的恶鬼可是非常可怕的,人们见到它逃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捉弄呢?”

原来鬼是被人们所畏惧的存在吗?

茨木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萤儿也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她拉起他粗糙得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的手,“所以茨木你如果以后遇到困难,就尽管来找萤儿姐姐我吧。我们是同类哦。”

那盈盈的微笑,偌光。

【叁】

“原来茨木大人这么厉害,怪不得能打败那蛇妖!我听住在城里的人们说那条大蛇为祸多年,害死了好多的人,这下总算可以安心过日子了。”萤草端坐在茨木童子的身边,满目崇敬之意。

“才不是为了区区人类,只是吾好与强者决斗,那条妖蛇恰好是不错的练习对象罢了。”茨木不屑地回应道。

他绝非那种甘心被弱小的人类所驱使的妖怪,那些人是生是死全与他无关。被大蛇所吞食之人,是弱者,弱者之死根本不值得丝毫的同情。

遥想早年,茨木追随统领着大江山的酒吞童子,也劫掠人类的钱财、食过新鲜的人肉,名号骇彻人间。后来,妖王酒吞耽于对鬼女红叶的爱慕,无心管理妖界,令茨木大失所望,这才游走四方找寻能够酣战一场的强者。

说起来,他也快有近百年没再尝过人肉的滋味了,不过弱者的血肉,吃起来也没多大意思。再看面前这一脸疑惑的草妖,完全长着一张吃素的脸,自己那过去的事迹说出来,怕不是会将她吓死。

“汝就不怕吾吗?”通常的低等小妖光是感应到他那强烈的妖力都避之不及,像她这种接连几日主动靠近的家伙更是实属罕见,倒也不似有谄媚之意,“吾可是能轻而易举杀掉汝的强者。”

“可是我还想听茨木大人讲更多有关于大江山的故事,外面的世界还有好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顿了顿,瘦小到好似鬼爪的两个指头就能碾死的萤草天真地补充道,“作为回报,以后茨木大人再度受伤,随时都可以找我治疗。”

确实,她这个懂得治愈之术的妖怪也不是全无用处,跟她叙述自身的见闻,也不过是打发漫无聊赖的时间罢了。

“下次,吾可不会受那样的伤了。”尽管心确有赞赏之意,但他绝不会产生依赖的心理,“更何况,没有汝,吾的伤口也能自愈。”

“不会麻烦的,萤草喜欢治疗!”然而对方却好似会错了意,“伤口不尽快治好,可是会很疼很难受的,而且也有的伤,是愈合不了的吧?”说着,萤草下意识地看向茨木缺失的右臂。

那本能的一窥并不带有同情与怜悯,仅仅只蕴含着一丝惋惜,却依旧不可遏制地激起了茨木的怒意。

“对、对不起!”眼见茨木杀意凛冽的目光,她的双腿被震慑得直发软,“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实在无意冒犯,对不起,茨木大人!我、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帮到您而已……”

“吾从不需要弱者的帮助!”茨木喝道。

又一次被吓到眼含泪花的萤草猛然下蹲抱住脑袋:“请不要吃我!萤草是杂草,一点也不好吃!”

此话一出,正上涌的怒气竟被突如其来的笑意所冲溃,不禁让茨木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他也并非全然意气用事的妖,失去右臂之事是他一生愤恨之耻,但因而迁怒于萤草反倒更彰显了他在此事上的失败与狼狈。强者自应有强者的肚量。

他所伫立的世界,区区草妖注定是无法进入的,所以何必跟她计较?

“起来吧,别哭,吵死了。”

闻言,萤草这才停止了啜泣,颤巍巍地抬起泪盈盈的脸蛋,满脸不安。

“知道汝难吃了。”

【三】

“妖怪,快点滚出这个镇子!”“装什么人类啊,明明是个恶鬼!”“我的父亲生病了,一定是你这家伙惹来的灾厄!”……诸如此类的话语,时不时就能钻进耳朵里。

注定会有人,不把他当同类看待。

亦或者,必须有人来充当恶。

茨木默默承受着他们推挤,坚硬的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额头,与人类同样鲜红的血顺着太阳穴滑过脸颊。

怒火中烧的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些正在欺辱自己的少年其实非常弱小,他们的力气远远弱于身形明明更矮的他,哪怕全部人加起来都打不过。只是他一旦反抗,那些受伤的孩子肯定会反咬一口,就更坐实了那番污蔑之辞,最重要的是,只要他动用暴力,就会连累唯一愿意收养他的爷爷。

“别不说话啊?承认了吗?”

好想掐断这个人脖子。

“赖着不走,那个老爷爷也真是可怜啊。”

好想一把卸掉那家伙的胳膊。

“去年村子里收成不好,肯定是妖怪搞的鬼。”

然而他不会那么去做的,因为,他是人类啊……但是,好奇怪啊。若伤害他人即为恶的话,为什么他们不是“鬼”呢?

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的自己,为何会成了“鬼”呢?

真正的鬼是被人畏惧的存在,他只不过是太过弱小,所以毫无抗争的资格罢了。那么怎样才能变得强大呢?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强者呢?

茨木木然的反应让那群小鬼头终于感到厌倦而怏怏离开,他这才擦了擦额角上的血迹,一声不吭地踏上回家的路。

“茨木,你又受伤了?”

途经镇上的药铺之时,却恰被正在门口打扫的店员——萤撞见了。

“快进来,萤儿给你上药。”说着,萤立马放下手中的工具,拉茨木进店里。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他不悦道,但顾虑于伤到对方而并没有用力挣脱,只好乖乖地被带到大堂后的里屋。那个小肚鸡肠的药铺老板刚好外出不在,不然大概会骂骂咧咧地把他赶出去吧。

最初被收养的那段时间里,他被欺负得更厉害,同时也控制不了自身的情绪。很多很多次,正是萤用她自己的身体挡在那群坏孩子面前,接着也像这样为当时只有五岁的他疗伤,只是那时候的伤口更深,他更加年幼。而现在他的个头已经快赶上她了。

因为我们是同类啊——她总是这样说。

萤细细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泥土,接着为其敷上药膏:“那些家伙又找你麻烦了?”幼年时同样被父母抛弃了的萤比他年长五岁,正值十四的年纪,类似的身世与无微不至的关心让萤成了茨木为数不多可以相惜的对象,只是这点连他本人也没能察觉到。

“反正习惯了,根本不疼不痒。”坐在板凳上的他移开原本放在她脸上的目光,“你总是这样多事,很容易会被那群人找麻烦的。”

“如果会的话,麻烦早就上门了。”实际上,与茨木受伤的频率接近,萤也常常帮他处理大大小小的伤,怕被吝啬的老板看见时,还会偷偷地将药酒送上门。别看她是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真正动手打起架来,一点也不逊色,所以调皮的孩子反而都不敢招惹她,“而且,我是喜欢当医师才这么做的。”

是啊,尽管身世相仿,萤她却从根本上与自己迥异。同样是被双亲所遗弃,大家都同情并频频帮助萤,而厌弃着代表灾厄的茨木。并且,萤真正地热爱着医术,为成为出色的药师而不断努力,不像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不得不学习理发,事实上他根本干不来这种考验细致与耐心的活。

她从来都不是同类。他是知道的。

小镇上的大家几乎都喜欢她,茨木无法否认自己的确产生过嫉妒的心情,但就连他也没办法真正讨厌,这个真心待他好的女孩。

“松井小姐给了萤儿些糕点,你也拿一点回去吃吧。”敷好伤口后,萤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塞到茨木怀里。

他记得松井家的人对自己尤其排斥,态度很是恶劣,却还是默不作声地接受了。

他总是饿得很快,即便是在刚吃完饭后不久。爷爷说因为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悉知这一点的萤也时不时就送他一些零嘴,可依旧完全不够。

虽然不那么喜欢那家人以及他们做的甜腻的东西,但只要是能暂时填饱肚子的食物,怎样都好。

【肆】

『上次的故事说到哪里了呢?

对了,我想起来了,应该从那个叫晴明的阴阳师的亡故开始。纵生而不凡,人类的寿命终究极其短暂。那隐居于山中的鬼女红叶听闻此消息后,即便在数十年前已默然放下了旧情,仍不住地为他落下哀泪。

这便是妖异鬼怪可叹可悲之处,比人类长寿得多,亦比人更加长情。故身怀执念之人在死后,也更容易化为妖物,倒不如说,妖异本就是‘执念’的化身吧。同为妖怪的酒吞童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多年守护红叶的心意,她都看在眼里,不再似最初那般排斥,但也不允许自己去接受。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才是最难以战胜的。晴明活着时尚未能得到的心,待到死后,便更难以夺走了罢……晴明之死,对酒吞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什么?你问结局?这就不好说了呐。不过我们这次要说的故事并不关于那个鬼王,而是他的追随者,是在那之后,他开始游走四方的故事……』

茨木童子不懂得何为“情”,不论是尚且可以称为“人”时,亦或彻底堕妖之后。

最初那段生活在人世时期的记忆,他已然记不真切了,毕竟漫长的百年时光,既可易更沧海桑田,亦可磨平血肉人心。就连当初的感受,都模糊而朦胧,只记得在正式成为妖怪的那一日,他便踏上了不断变强以及寻找强者的道路。

为了什么,早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只有强者才能够生存下去,弱小的存在只有被蚕食殆尽的份。

所以他才致力于寻找唯一的灯塔,一个能统领无数群妖的指引者。并且,与趋附无用血统论的人类相比,妖界的王,唯有最强者才能任当。

他的挚友,大江山第一强大的妖怪酒吞童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曾让他执意地追随。在酒吞沉浸在酒与对红叶的思念之际,他以为是那盏灯熄灭了,试图再去点亮它,却一直未能如愿。

解开与晴明的误会后,酒吞逐渐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王者气魄,但被茨木视为问题根源的“情”,却未曾有任何更变。只要有那样的东西在,他的友人就不再是值得他崇敬的百鬼之王了。

——吾友,那个女人让你再三堕落,为何仍要执着于她呢?

“不,茨木,你错了。”对此,酒吞童子断然否认道,“正是由于遇到了红叶,我变得更强了……虽然多少,走了一些弯路。”

——为什么?这不可能。

“为了什么而变强——弄清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大爷才领悟到何为真正的强大,何为真正的强者。你以后应该会慢慢明白的,但也有可能永远不明白。世界何其广阔,尽情地去寻找吧。”

那番话之中的含义,一度令茨木苦苦思索许久,至今时今日。

过去数年间,他游历遍万千山水,意图找寻到鬼王口中的“强者”。他四处打探那些强大到足以为祸人间的妖魔,再凭借自身的武力去征服。然而已打倒无数鬼神,他依旧未能参透其本意。

此途稍作歇息的间隙,便偶然与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草妖相遇了。原本只想驻地休憩几日,却不知为何竟在不知不觉间度过了数月有余。

妖怪对于时间的感知往往是迟钝的。在那单调反复的日升日落间,在那一搭一和的问候间,直到嫣红的秋叶拂落于身,他方才后知后醒地觉察到时令的更替。

究竟为什么会无意识地留在这个地方?长久陷于迷茫当中的茨木其心头,又不由得平添了一分疑惑。唯一有所自觉的是,他清楚再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走并不会得到那个答案,或许静下心来思索一番更佳,于是他才停下了追寻的脚步……

可是——不明白、不明白,不论怎么深思,依旧是不明了。

一个因焦躁而动的翻身过后,清幽的芳草香拂掠鼻头。睁眼,便是那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时刻充盈着阳光气息的脸庞。

“茨木大人,早上好啊。”萤草换上了一身不同于初见时的盛夏装束,依旧带有翠意的长衣覆盖住了大部分的肌肤,唯独光着脚。他隐约记得对方提到过,温度的变化对植物系妖怪而言还是有一定影响的,除了足部,也就是相当于根的部位。

“又是汝。”尽管语气稍显不耐烦,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坐起身,“何事?”

“最近天气转凉了,今晨去村子里的时候,村民就给了我这个,还热乎着呢。我想给茨木大人尝尝看,就带过来了。”说着打开了提在手中的竹笼,取出其中米白色的糕点。

他对这种点心有印象,尽管忘了名字,只记得味道是甜的。

“人类的食物……”他素来不好。只是,那形状莫名令他产生有一丝怀念。

似乎是见对方难得流露出了柔和的目光,萤草不由分说地就将一块盛有点心的叶片放到了茨木的大手上,自己则往身旁一坐,大方地拿起另一块品尝起来。

萤草居住在半山腰处的一个简易木屋里,距他暂歇的山洞有一整片竹林的大小。从山脚下的村子至此,绝对说不上是顺路,可她偏偏喜爱三天两头便前来拜访,而且总会带一些东西。而这一次,除了残留有余温的米糕,还有肩上的溶雪。

感受着口腔中扩散开来的甘味,茨木默然向外眺望洞外的风景。居然已至初雪飘零的季节了。

“冬天要来了呢,时间过得真快啊。”萤草喃喃道,语气是不似往日的低落。

“汝不喜冬季么?”

她摇首:“并不是,冬天的雪很漂亮,萤草很喜欢……只是生长在冬日里的草药很少,能提供给药铺的就更少了。”

萤草平日里会在山中采摘各种药草,提供给村镇上药铺,以此既能打发掉漫长而索然无味的时光,又能置换到不少人类的生活物品。

“明明是妖,却成日与下等人类混在一起。”

“我也是下等妖怪啊。”见惯了茨木对于芸芸众“弱者”的不屑,不再像最初相识时那般恐慌的萤草,噗哧地笑了,“萤草虽然是一株小草,可是觉得作为人类的村民们都很亲切呢……对了,茨木大人你,不也曾为人吗?”

为人?

那早已是十分之遥远的过去了,遥远到仿若浓雾覆盖了记忆海的彼岸。无论怎么前行,都寻觅不到目的地的方向。

【四】

从前仅能负责打下手与跑腿的茨木,终究还是要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明明只有十余岁的年纪,他的身材已健硕如成年男子,再加上一头醒目的红发与煞人的目光,常常会把登门的顾客骇住。只不过久而久之,人们也开始习惯了镇子里有这么一个怪人的存在,尽管那个人手持一把剪刀凶煞的模样还是偶尔会将小孩子吓哭。

今天店内的生意不错,原因似乎是临近秋日的收获祭,不少人都希望以新面貌迎接节日的到来。但茨木一向不喜人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忙碌,而是充满人气的地方总是让他莫名地感到难受。而最近的一段时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感更为剧烈。

不知是否忙碌的缘故,过午不到一个时辰竟有了空腹感。对于自身饿得快的体质,他已全然习惯,所以总是在休息的空档跑到后屋的厨房找东西吃,可今天一直闲不下来。

刚接待完一个顾客,正当茨木蹲在水盆前清洗着双手上的碎发,考虑着要不要借如厕的理由偷闲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走进店门。

“茨木,下午好啊。”

“你来作甚?”茨木站起身,用毛巾擦干双手。尽管用上了不太欢迎的语气,但并非是在排斥对方,只是让熟人看到自己工作时的模样不免有些难堪。

“当然是来剪头发的啦。不知怎么地,师傅今天突然嫌恶萤儿头发太长了,说什么仪容不正影响门面,就逐我来理发了。不过萤儿的头发也确实很久没剪了。”萤笑道。

“那个小气的老板?”药铺老板是镇上出了名的吝啬鬼,自己都不太舍得花钱理发,更别说是给徒弟了。

“萤儿也很意外呐。”说着萤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不过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店里来了个有点神秘的客人。好像是师傅要和对方谈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希望萤儿听到才把萤儿赶出来的。”

还真像那家伙的作风。恐怕是大生意吧,不然也不会舍得花小钱打发耳目。

坐上空位的萤解开瀑布一般长的黑发。茨木伸手攒起一撮掂估着发量,那柔顺的墨色不知为何令人不忍心一刀两断。视线不自觉地游移至少女光滑的脖颈处,他下意识地咽下一口唾液。

猛地摇首企图让自我清醒过来,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这时,饥感又一次袭来,他才想起自己错过了偷懒的时机。

简陋的理发小屋设置不起铜镜,萤无处安放的目光悬浮于半空中,竟罕见地稍显落寞。目睹那茫然而失焦的双眼,就连对人情顿感的茨木都看得出面前人似有心事。

“怎么了?不想让我来剪吗?”

“不、不是的……”茨木的声音唤回了她方才正游离的心神,“只是还在想着那个神神秘秘的来访者……看那身打扮,可能是贵族。”

于这个偏远小镇上能与贵族牵扯上关系的,也就唯有那一户姓“高原”的人家了。据说那是被中原皇室所贬谪至此地的一位亲王的家族。尽管地位远比不上一般贵族,但对于区区庶民而言也是高攀不起的存在。

“高原家的家主似乎生了重病,这些月来都用着店里的药……”顾虑着店里的其他客人,萤用力压低声音。

这件事,茨木同样有所耳闻,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贵族也是人,生病用药理所当然,而镇上也就只有这么一家药铺。就算其他地方的药材疗效更佳更为名贵,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些药,很可能都由萤儿来配的。”

茨木的动作顿了顿,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又继续修剪起来。

“萤儿按照师傅给的药方来配药,打包好后总由师傅取走,所以不知道是给什么人的……需要被保密的顾客,应该就只有那一个可能了。”

“所以呢?跟我说这个作甚。”茨木变得越发不耐烦起来,体内的饥饿感亦愈演愈烈。这番异样感是过去从没体验过的,以至于其心智根本无法集中到言语上来。

好饿,好饿,好渴,好饿,好渴……仿佛足有三天三夜未进水粮,不寻常的生理反应侵略了神志,饥渴如此只能怀疑是身体哪里出了病障。

“萤儿也不清楚,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很不安……对不起,这般无理的抱怨很扰人吧,萤儿一直想倾诉这件事,只是……”未能觉察到异常的萤满怀歉意地正欲回首,“只是萤儿实在找不到可以说的……啊!”

她不禁发出一声尖叫。因为落魄失神的茨木没控制好手中的利器,不偏不倚地划破了萤的脸。那是一道很深的口子,鲜红的血液顺颊而下。

艳目的朱色,隐约散发出芬芳。

“啊————!”

紧接着,临位的女客发出惨号。那名中年妇人恰好看到了,被言传为“鬼”的男子舔舐了少女流血的面庞。

除她之外,包括老师傅在内的店里的其他人皆将这一幕尽揽。

“是、是鬼啊!鬼要吃人了!”女客落慌,不顾只剪了一半的头发夺门而逃。余下的客人也纷纷一边嚎叫着“有妖怪啊”一边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外的街道。

迟迟才回神定魂的茨木,终于发觉自己的口中弥漫着锈味。环顾瞬间清空的门店,只见爷爷气急败坏地吼骂道:“茨木!你这臭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呀!”

至于受到最大惊吓的萤,此时此刻正跌坐在地上,双腿发软的她甚至一时无法站起。那双不论何时始终保持着澈然的双眸,他首度从中窥见到“惊恐”二字。对方微微张开的口型也仿佛对他下达了无声的判决——“鬼”。

抬手擦掉嘴边黏糊糊的某样东西,手背上赫然显现一抹刺目的鲜红。

他彻底想起来了,方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以至于曾几何时最亲近、最信任自己的人们,会投以这般绝望的目光。

他全速奔跑了很久很久,不知疲倦地。

似欲图一直跑到劳累为止,可那副躯体犹如永远不会耗光体力,除却持续伴随于身的空腹之感。

他就这般不告而别,亦不可能道别地逃出了原本的家,逃离了生活过十载的村镇。彻底无视身后的那一声“等等”,头也不回地逃走。

天幕染上了一层橘红,艳如欲滴的血。对时间的感知这才回归,他发现自己已然不休不歇地奔行了一个时辰——这样的身体,果然不是属于人类的吧?

此时的他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耳边传来的潺潺流水声促使渴意上头的他不禁放缓步,行向水源所在之处。不久,果然看见了一条溪流。

跪于溪水边正欲舀水之际,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倒映在水面上的那个人,其头上赫然长有一对尖角,面狰神狞。

他笑了,遏制不住地放声大笑,狂笑声响彻山林遍野。霎时森间阴风骤起,悚然的黑气如浓雾一般席卷于周身,那一对本只是刚露头的鬼角开始疯长至尺长,艳红的血发以双角为基从根部始白化,不出片刻便煞白如隆冬之雪。

凛冽如滔的浩瀚妖气,使方圆数里的小妖们四窜而避。

茨木童子生来本就该是厉鬼,只是误被当作人来养育,乃至自身都产生了“为人”的错觉。人间俗世的影响导致鬼化再般延迟,但也终究还是会迎来那必然的,堕鬼之日。苦苦折磨着他的饥感与渴意的真面目亦瞬然揭晓——他是在渴望人类的血肉。

肆然的狂笑,是他在嘲笑自己竟浪费了十年的光阴去企图证明自己是弱小的人类,如今方幡然醒悟:人类惧怕鬼神,正恰是因人自身的孱弱无能。他们谄媚着施舍以恩惠的神明,而对于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妖异则冠上极恶之名加以驱逐。区区弱者这般苟且的作态,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假惺惺地讨好着一群蝼蚁,渴求着他们的肯定。再深再沉的情念,不也同样捻灭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吗?

他不由得忆想起某人的怒颜与寄宿于另一个人眼中的惧色,愤意不可遏地袭上心头。

过去苦守的一切,皆是笑话。

“吾乃茨木童子,强大如斯的恶鬼,是时候满足姗姗迟来的口腹之欲了。”

犹如人类食用家畜般,去饮那人血,食那人肉,**那骨中之髓——弱小的存在成为强大之物的腹中餐,便是世之常理。

追求永无止境的强大,才该是他的毕生之志。

当夜,暴雪降旦。

【伍】

洞外狂风呜呜作响,吵得人不得安宁。

又一次被噪声吵醒的茨木童子不悦地咂咂嘴,自然消了继续安睡的兴致,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也无事可做。天穹被稠云覆盖得严严实实,甚至分不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

虽是首次在这片地域过冬,但他也能看得出这场暴风雪大得十分不寻常。也不晓得那只草妖住的小木屋怎样了,本人不会就这样冻死了吧?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弱才对。

百无聊赖地凝视着室外冰飞雪舞的景致,地平线的那端竟乍现出一个黑点。只见黑点逐渐变大,最终长成了清晰可辨的人形。

身着一裘御风长袍的萤草走进洞内,略带歉意地笑道:“打扰了,茨木大人。”

“冒这么大的风雪前来,为何事?”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低等妖怪的顽强程度,但来得正好,可以替他解闷。

“唔……我的房子被雪压塌了。”放下兜帽,萤草不好意思地垂首,“今年的雪比往年都大……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能来了。”

“汝大可以去往人类的村落吧,那个方向不是更近吗?”

“确实,村民们人都很好,应该会愿意收留我的。只是……”她迟疑了一下,看向茨木的双眸掠过一丝畏意,“因为突然想到这种天气茨木大人也无法外出,一个人待着可能也会寂寞吧……”

他堂堂茨木童子何时沦落到需要小妖来同情的地步了?不过令当事妖同样感到意外的是,他并不感到生气。约莫是隐隐预想到她会来,也猜测到会是以这样的理由。

“无妨。”既不排斥也没必要欢迎,“只是,就算汝不来,吾也不过是继续独自的思考罢了。”

“茨木大人还在想那个问题吗?”见茨木没有赶走自己,萤草欣然地坐到他的身边,“强者弱者什么的……”

茨木不置可否。

“太复杂的问题我也不懂……但如果能帮上茨木大人的忙就好了。”

换作从前,茨木并不屑于会听取下等小妖的想法。但在陷入死胡同的当下,倾听一下弱者一方的观点,说不定会产生转机。

“那么汝说说,在汝看来,何为‘强大’?何为‘强者’?”

萤草闻言,真的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眉头在稚嫩的脸上皱起。须臾,她仰起天真的脸:

“能做到萤草我做不到的事情,应该就是比自己‘强大’的‘强者’了吧。”

如此回复并不令人失望,却也非惊喜。换而言之,就是比自身能力更胜者,为强。

“吾亦以为然。”

来自茨木的认可,反倒让萤草迷惑起来。为确认对方是否明晰自己真正的意思,她进一步询问道:“茨木大人,您会飞吗?”

“否也。”

“飞禽能在天空中翱翔,那是茨木大人您所做不到的事——可是您会认为鸟儿比自己要更强大吗?”

这一问,彻底使茨木愣住。

“当然……不。”本可干脆视作冒犯的言辞,令他罕有地迟疑了,“吾只需轻轻一爪,皆可使世间任何鸟兽殒命。”

“只是‘杀戮’的话,连人类也能做到。”萤草将自己的手轻放在茨木巨大的左手上,“茨木大人您十分的强大,是因为您能轻松地杀死普通妖怪杀不死的对象,也可以防止自己被杀掉……这是叫作‘萤草’的小妖怪所做不到的事情,故您比我强大得多。”

可是。

“可是,”萤草果然如预想般说出了这个词,“茨木大人您无法做到的事同样有很多,不是吗?您无法在身上开出花朵长出果实,您并不懂得治疗的法术,您也做不到像镇上的工匠那般制作出各种用具,也不像书生那样能熟读诗书……在您眼中,能在岩壁上扎根生长的植被、没有妖力的普通人类以及不会打架的小草妖,一定都是‘弱者’吧。”

萤草用的绝非说教的语气,而是如孩童般天真烂漫地道出自己的心思,脸上还盈盈挂有笑意。

“我也觉得自己很弱小,可是一想到自己擅长治疗,能够帮助到那些受了伤的人类和妖怪,就决心要好好守护住自己的这份‘强大’。”

一旦提及能力,萤草的面庞便不由自主地充盈了幸福。她起身走向洞口,一手伸向依旧咆哮着的暴雪,转而面向茨木:

“茨木大人,您能屹立在这暴雪中,度过一整个冬天吗?”

对面没有传来回答。

“可是等到来年开春,您面前的这片土地上,依旧会长出新芽,继而繁茂成一大片生机勃勃的草地。弱小的野草哪怕经历过火烧水灌,但只要留下了种子,仍然会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一遍又一遍地活下去。”

原本狭窄而又闭塞的山洞,竟在粲然间变得广袤无比。过去数百年间,茨木都不曾将注意力停驻在“弱小无能”的事物上,他的眼中往往只容得下至高无上的“强者”。

——世间何其广阔。

他未曾想过,“强大”从来不是狭隘的定义,至于他执意追寻一生的“强者”,其实就在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就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虽然是十分愚拙的观点……”萤草搂紧怀中的巨型蒲公英,“但我真心这么认为——‘活着’本身,就是无比强大的证明啊!”

洞窟外,狂风骤雪依旧,却隐约有了结束的征兆。

【五】

每当打更人于夜间经过店前,便又到了一天当中不得不关门打烊的时候。

近来的一个月,药铺老板时常早出晚归,独留萤一个人看店。不过萤从师已有数年,除却一些罕见的疑难杂症,根据药方配药之类的日常事务还是能基本独立胜任的。

只是,隐约能感受到一丝不寻常之处。

明明过去师傅也时不时外出就诊,最长曾试过半月未归。可说不清是第六感亦或多虑,总有一阵不安感缭绕于她的心头。

距茨木那天出走,也一月有余了。一想到此事,萤又不禁长叹口气。

当日萤光顾着倾诉自己的心事,全然未觉茨木的状态有异。那惊人的举措,使她惊愕在原地,晃神好久方才魂归。可那时茨木已逃出到连声音都无法追上的距离,并再也没有回来,对此她的心一直耿耿怀愧。

此事果不其然在街坊邻里迅速传开,不少先前就鄙恶茨木的居民纷纷感叹“那家伙果然是个鬼怪”“最近要多加做法辟邪”云云。还有很多人同情萤遭遇到了不祥之事,流言甚至夸张到“她差点就被恶鬼茨木吃掉”。

可萤并没有办法像大多数人那样往负面思考。若她并非当事人且对茨木十分陌生另说,但她偏偏是同龄人当中最了解他的那一个。茨木不是普通人甚至很可能非人这一事实她能够接受,所以大概能够猜想得到他当时没能压抑住作为“鬼”的本性……

然而假设茨木真的怀有不轨之心,根本没必要老老实实地当一名年迈理发师的学徒这么多年。背负“鬼子”之名诞生的他为了融入人群究竟有多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也只能看在眼里,根本无力改变现状。

合上大门前,萤在纸窗边角处系上了一条平时束发用的绿丝带。

那是一个仅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暗号。当丝带出现时,意味着师傅外出,彼时茨木就会偷偷从后院潜入,两人便可以一起玩耍,或者互送一些东西。多数时候,都是萤将从邻居那获得的奖赏分给茨木。后来,稍微长大一点的茨木性格好强起来,不再愿意接受施舍,萤就借口安排他帮忙做一些体力劳动,以此作为交换。

那约莫是最愉快的一段时光了。

茨木他现在又能去哪里呢?要如何生活?思及此,愁云再度覆上心头。

大概他不会亦无法再回归人类的世界了,但希望他在偶尔回来看看的时候,这条丝带的存在至少可以告诉他,总有一个地方有人愿意像从前般迎他回来。哪怕称不上归宿,也可以作一个足以歇脚的安身之地。而那会是多久之后的未来,她还需要等待多久,就无人知晓了。

而她忧虑的事还远不止这一件。

今日萤并没有早歇的打算,应该说这几天她都睡得比较晚。这一夜她同样提灯来到老板的房间,目标也与昨天一样,为师傅个人收藏的药理书籍。

师傅的吝啬不止体现在金钱上,甚至在传道授业方面亦然。他将学问视作自己财产的一部分,即便步入中年后只收了萤这一个无亲无故的弟子,也吝于教诲。大约顾忌着萤身为女子,终要嫁为人妇,将来难成大气。

热爱医术的萤好学也勤奋,对于师傅借给自己关于基础病理的书典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可师傅迟迟不愿传授给她新的知识,而生性乖巧的萤也不好违抗师意,心哪怕再有不甘也只好作罢——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不祥,强烈的不祥预感似一双无形的大手勒住她的脖颈,压迫至几欲窒息。

接连几夜,她都悄悄来到师傅的房间翻看师傅的藏书。她当然知道偷师是大忌,万一被发现极有可能被逐出师门,从此流离失所……只是另一种近似求生欲的直感更占上风。若不亲自弄清楚真相,很可能就太迟了。

房间内的藏书量十分可观,保存完好的程度却不一,再加上大部分都是抄本,一些文字辨认起来相当困难。白天需要看店的萤,只能借由打烊至就寝前的一小段时间看书。谨慎的她不敢熬夜,因为次日若因睡眠不足而犯困就很容易被看出端倪,还有被晚归的师傅当场发现的危险。

处处谨小慎微地行事,一天最多也只能看一到两个时辰的书,还不一定能完全消化其中的内容,更何况师傅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外出。好在萤不求理解,她有很明确的目标——她在寻找一个药方。

正是最近数月来她按照师傅嘱咐,每周必配捡一次的药材组合。

这个药是用来治什么病的?有什么疗效?会被交给谁服用?这些事情她都一概不知,甚至可以明显感受到师傅故意闭口不谈,只管叫她乖乖照办。更为奇怪的是,既然是需要对徒弟保密的事宜,按理来说只要亲自动手配药就不会为人所知,可他一次也没有配过,一次也没有。

于是她每周都只能乖乖按照一纸无名药方上的用料配比来挑拣药材并打包,再原封不动地交给师傅或者专门来取药的用人。尽管不清楚药方的用处,可其中用到的药材她至少还是识得的。

那几种药材的搭配组合……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药方。萤在心中可以断言。

她必须查出真相——作为一名,医者。这份使命感对她而言远远超出师徒情,乃至伦理纲常。

“这是……”

手上的这是第几本书,她早已记不真切了。由于师傅前天才嘱咐过自己三天内都不会回来,她这两天的翻阅进度大大提升,可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内容。至于正在看的这一本,则是塞夹在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比起书更像手记的东西。

其中一页,里面出现的药材与那个无名药方几乎一致。

本该因求得而欣喜的她,此时却不住地颤抖着。冬日天寒,可她并不是由于气温而发抖。

“这、这哪是药……这是毒啊……”

最坏的、最绝望的结果应验。

尽管她所得到的药方中因少了一味药而毒性减弱,但那也只是将其变成慢性毒药罢了,少量服用不会出现明显症状,实际上却在蚕食着服用者的生命——这是比纯粹的毒药更为可怕的存在。

所有的毒,都是由她亲手配出来的。

明明觉察到了药的异样,依旧因怯弱而自我麻痹着,最终沦为任人摆布和操纵的傀儡。归根究底——

“萤儿……在杀人……”

为虎作伥,罪不可赦。

——萤儿可是救死扶伤的医师哦。

曾引以为傲的自称,一夜之间沦落为莫大的讽刺。

腹胃处激起一阵伴随着绞痛的猛烈翻腾,呕吐欲卡塞于咽喉不上难下,几欲使她一时间昏厥过去……浑身脱力带来的眩晕感迟迟方才褪却,她用尽了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甚至已无心再将满地的书册原样归位。

倚靠门框踏上走廊的一瞬,楼下传来了清晰的足声。

药铺早已打烊,师傅也不太可能提前一天回来。到底会是谁呢?

尽管满心只想一头睡死过去,但她还是不得不拖拽着疲惫的身体前去确认。如果是师傅提早归来,那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会不会是进了盗贼呢?又或许是,茨木回来了?

若来者真的是茨木,真想让他一起带走自己,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干脆被妖怪吃掉也不错。

作着自虐的想象,萤慢悠悠地下到了一楼。大堂处并没有看到人,可她刚才确实听见了脚步声。

于是她准备打开后门查看一下后院。就在拉门被开启的一瞬,刀光猝然破入门缝,惊得她尖叫着后跌,一屁股坐到地上。

萤反应及时躲过了那一击偷袭,躲藏在门后的人也就此现出真身。只见那人一袭身穿黑衣蒙着面,手中握有一把锋利的刀刃,夜色下的刀身泛映着清冷的月光。

这哪是贼人的模样,分明是将“杀手”二字写在了身上。

此人是来索命的,取她的性命。

过度的惊吓使她顿时发不出任何音节,本能地翻身正欲逃走,紧接着便听见了身体被贯穿的声响。

身下绽放开一滩血泊,神志正被以不可逆转的态势迅速抽离。

意识尚存之际,她终于发现了——全身心关注着藏书的她,竟没能第一时间发觉那个房间里的其他物品正在这些天里不断地减少。

那个声称三天后会回来的人,已经永远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了。

寄予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溶进温热的血水之中。

她笑了。

——要被恶鬼吃掉了呢。

【陆】

草妖很久没来过了。

茨木童子向来缺乏耐心,他感知中的“很久”可能长达一个月,也可能仅有一周。

多亏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妖,他总算参悟到“强大”真正的本质。这些天他又反复思索许久,认定那便是挚友让他去追寻的强者之道。

既然找到了答案,那便是时候回去看一下了。只是,在那之前先去和草妖打个招呼吧。

本可以不告而别,但萤草有恩于己,而他茨木童子从来不会亏待恩人。况且,总有种别的思绪牵引着他想要去看望对方。

遵循着不太明晰的记忆,茨木花了半个时辰才抵达萤草住处前。那是一栋新建起来的简易木屋,看上去并不比上一个版本坚固多少。

先是在门外喊了几声,见无人回应,茨木二话不说便推门而入。

与想象中空无一人的场景恰恰相反,角落处竹制的小床上分明正躺有一妖。

“草妖,为何不回应吾?”

“不、不要……过来……”背向来访者的萤草动了动,接着蜷缩得更紧了。

偏偏茨木并非听由指挥的性子,他走近卧床之人,一眼便发觉她的周身缭有一股轻薄似雾的黑气。

“这是……?”

“别碰我……”床上的人儿发出哽咽声,“……是杀人犯……萤草是坏人……根本不配当医者,不配治疗任何人……”

处在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中,萤草的话语支离破碎,根本无法交代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茨木干脆到屋外顺手抓了一只天邪鬼来质问。差点被吓破胆的小怪不敢不全盘托出,可它知道的也只有萤草前天去过一趟山下的村落,回来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茨木又化作人形前去村子那边打听,终于了解到大致的经过。原来萤草在给药铺送草妖时,恰好来了一伙上医馆闹事的人。意图保护馆主的萤草在一片混乱的状况下失手击晕了一位闹事者,自然进一步激发了对方的怒火。

“那凶神恶煞的带头人大喊‘妖怪杀人了’之类的话,还说她肯定是做了坏事才堕落为妖,总之骂骂咧咧的,说话很难听。小妖听后直接脸色大变,然后就失魂落魄地跑走了……希望那孩子现在没事吧,换我估计也难受。”亲眼见证了事情经过的某妇人这般交代道。

经此,茨木便确信,萤草那副不常的状态其实是觉醒的征兆。

大部分的妖都会经历一个名为“觉醒”的阶段,这既是劫数,亦是难能可贵的机会。一旦觉醒失败,妖怪便会灰飞烟灭,而但凡觉醒成功,便能够飞速提升自身的妖力。精神上的巨大刺激往往会激发觉醒,而一部分妖怪会在这个过程中,回想起有关前世的记忆。

他本以为萤草乃植物修炼而成的妖怪,实则不然。她曾生而为人,死后的怨魂附到近处的植物上,经过长年累月的进化便成了妖,至于沉淀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则被暂时封存了。

她总有一天会回想起来,也总有一天必须渡过这个劫。

再度前往木屋,萤草甚至仍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茨木走近床边,道:“吾知汝忆起了前世的记忆。”

萤草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我杀人了……明明是救人的医者,却杀人了……”

“那些都是前世的记忆了。”

“可是我前些天伤了人……还有再之前也……”

被前世的记忆的折磨着,钻进了可笑的牛角尖里,真是个傻妖怪。茨木又好气又好笑,可偏偏是这个蠢妖,将自己从几百年的死胡同里拉出来了。

“汝没有做错。”茨木单手抱起萤草,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吓得愣了愣,“汝一直在保护与拯救。”

“那个人因为我受伤了……搞不好还会死掉……”

“若汝不为所动,那斯很可能会伤害到别人,对吧?汝不过是换了一种守护的方式。”独臂的茨木凝聚起妖力幻化成实体,代替失去的那只手轻抚萤草的脑袋,“吾不知晓汝的前世,或许是犯下了对人类而言滔天的罪孽,但吾相信,汝所拯救过的,定比汝伤害过的人要多得多。”

萤草这才颤巍巍地扬起脸,茨木棱角分明的面庞近在眼前,曾时刻肃斥着杀气的金瞳竟溢满柔意。那分明是一张足以唤醒前尘记忆的脸,与百年前某个倔强的少年重合。

她想起了放入匣中的草药,想起了药房中独有的气味,想起了古书的触感,更想起了从身体里流出的血的颜色……可是唯独,想不起一张好像对自己很重要的脸。

只是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她的茨木大人突然变得好亲切。精神世界中正被暴风雨肆虐的海面,竟在不知不觉中拨云见明,唯余浪声滔滔。

“真的……吗?萤草救过很多人……”

“今后还能救下更多的苍生。”见她不再啜泣,茨木也没有放下她的意思,“跟吾走吧。”

“我们?……去哪儿?”自然心生起好奇,尽管尚未从如坠深渊的残感中一下子缓过神,但心口的部位已然不再冰冷,逐渐被新的期望填补起来。

蜷坐在大妖怪的怀中,她被从小小的房子中领出。澄澈的碧空粲然映入双眼,盎然的春意吞并了山岗绿野。隆冬时节一度干涸封冻的山溪被灌满融雪之水,畅流而下;虫蝶飞绕于遍野星缀的野花周边;燕鸟啼鸣,新巢筑砌。

“吾带你去看那大江山,去见万妖之王,去目睹百鬼夜行……汝不是一直很想去看看吗?如此之大的世界,由吾带汝一览。”

周身的黑气乍然不见踪影,露出其额上一对小巧的尖角。

春归来。

【六】

漫无目的地游走,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

食人的新鲜劲已经过去,成为完全体的鬼后不久,茨木童子反倒失了当初那种难耐的饥饿感。

究竟如何才能变得更强?新生的鬼子四处寻觅。后来终究在某一日,再度回到了一个让他似曾相识的地方。

自己模仿着人类长大的那片土地,是否有了变化?这让他不由得心生起探求之意。

利用粗习的幻化之术变成人类女子的容貌,茨木观览起给他留下了种种不愉快记忆的街道。稍一打听才知道,距“鬼子”离开这个城镇,已过去足足十年了。

象征着他童年的理发屋不在了。原本是镇上唯一理发师的老师傅在几年前便去世,不久后从外地来了个年轻人,填补了这个缺口。由于没有子嗣,老人被安葬在寺庙后的坟场里。

他对“爷爷”的离世早有心理准备,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就连曾经的药铺也被新的医馆给取代了。

“说起十年前的藤堂药铺啊?那可真是惨咯。”喜好嚼舌根的老妇不待打听人深询,就自顾自地讲述起来,“他们家的老板是个坏心眼的财迷,本以为就只有吝啬的毛病,没想到为了钱,连那种伤天害理的坏事都敢做。”

一切还要从没落的贵族高原家说起。高原一族虽在这一世代失势,但一直怀揣有复兴的野心,于是暗中拉拢着远在京城的其他大家族。然而此事意外被目前势力最大的贵族知晓,怀疑高原有谋逆之心,便想方设计除掉高原家家主,而最不留痕迹的做法便是伪装成病逝。

刚好高原家家主有滋补养生的习惯,于是大贵族花大价钱收买了藤堂,让他配制一种慢性毒药,谎称为补品进献给高原家。家主食用后觉得身体稍有好转,便持续服用,孰不知是在一点点深陷毒的泥潭。

藤堂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终有一天会败露,但那笔巨财亦足够他奢侈后半生,于是放手一搏。他命令收养的徒弟配制药品,自己则罕有经手,如此一来反而营造出了徒弟才是被收买人的假象。两三月过后,高原家终于发现了问题,便聘请杀手进行暗杀,不料藤堂早已于前日逃之夭夭,无辜的徒弟却就此赔上了性命。

当时的高原家认为徒弟才是主谋,寻藤堂无果后便就此作罢。而对于知晓死者为人的居民们来说,真正的凶手不言而喻,只是众人都不敢声张。

“可怜的姑娘惨死后,被弃尸深山。后来有好心人为她造了个简陋的墓,由于怕被发现碑上还不敢刻字……那无名墓现在你去山上找找的话,应该还能看到。”

至于老妇为何敢对外来人道出真相,是因为高原家同样在两三年前彻底溃散,残余的族人纷纷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踪迹。

明明讲述中的登场人物曾经都是与自己相识的人,茨木却并没办法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共鸣,仿佛真的只是在聆听一个或真或假的故事而已。

人类果然是弱小至极的存在。听毕故事的他不屑地想,正因为弱小,才会同类相残,才会在使尽卑鄙的手段后落得一个个凄惨的下场。果然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够在这世间永远地屹立。

茨木依循妇人提供的线索,果然在山上找到了一座无名的坟墓。

若不是有个非天然形状的石板伫立着,一般人还真难看出那是一座坟冢。毕竟那块石碑也早在风吹日晒的打磨下,日渐变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那个从前对自己很要好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忽然,想不起来了。

她的模样,她的声音,有关于她的一切……他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对人类来说,也不过只是过去了十年而已。

尽管初衷是离开时顺便到此看望某人一眼,可真到那个人的冢前却一时不知言何。默然良久后,他忽地迈开步子,从不远处捧了点泉水浇上坟头,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头也不回。

墓前的杂草丛中,有一株蒲公英,正随微风幽幽地摇曳着。

仿佛在朝谁轻轻招手。

【终】

正午的阳光恰好。

享受着洋洋暖意的包裹,他躺身草地歇睡。

一只蝴蝶悄悄落上“枝头”,转眼便被一双意图扑抓的手惊离。

细微的响动使他睁开双眼,一张无邪的童颜映入眼帘。

“午好啊,茨木大人。”笑眼眯成一条缝,她毫无打扰到了别人清眠的自觉。

他无言地翻了一个身,大手顺势将少女一把揽入怀中,然后就此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女孩先是惊了一惊,意图挣脱出拥抱的本能反应很快便以徒劳告终。抬头凝视着男妖的脸,那紧闭的双目似乎并没有短时间内再度睁开的打算。

她笑了笑,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日光高照,灿烂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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