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咚!”
战斗机俯冲下来撞上坦克车,轰隆隆地爆炸了。
男孩专心致志地给玩具配音。他不安分地坐在座位上,身前空间已变成小小的战场,小小的手操纵没有驾驶员的飞机坦克打起白刃战。
上午十一点,地铁二号线平稳地开往机场。
这趟车并不拥挤,男孩刚开始还老实坐着,没过几站就忍不住拿出玩具。他父亲也坐在边上,起初严厉地告诉男孩别乱动,见周围无动于衷也便也默许了。
他背了个大登山包,一手还揽着个小书包,和儿子穿着亲子衫,胸口别着一样的徽章。这似乎是一对出游的父子,小的活泼顽皮,大的严肃正经。
地铁减速,停站开门。父亲将儿子拉回身边,挂着鱼尾纹的眼睛眯成缝注视头顶的滚动信息。
电子屏显示还有六站。
车门关闭,父亲拭去额角冷汗,那只手攥紧了两张飞国外的机票。
这节车厢没进新乘客,他扫视两端,没有任何人接近。
看来教徒还未察觉。
新宇宙教会只在境内有影响力,信教的也都是些老实得一辈子与出国无缘的人,等飞机一落地中情局来接应,儿子就安全了。
父亲在心中一遍遍复盘计划。学校那边早早跟儿子班主任请了假,保姆上周放假回了老家,自己在大学里的演讲没取消。等演讲开始教团找不到自己时飞机早就起飞了。不会有问题,一定不会有问题。
发信器就让它烂在国内,米国人说他们自有办法接收,那他们折腾得了。
毕竟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宇宙人通信。父亲在心中发下毒誓。
“啊!”
玩具坦克滑落地面,男孩跳下座位小跑着去捡。打转的玩具被一只戴手套的手拾起。
“哇,好帅的小坦克。”
男孩不知所措地看着拿走玩具的姐姐。
这名女性帽檐压得很低,孩子抬头都看不见她的眼睛。她蹲下身,将玩具还给他。
“别再掉喽。”
“谢谢姐姐!”
将男孩带回座位,女性面带微笑。
“待会儿再谢吧。”
父亲一把拉过孩子,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对方却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我能坐这吗?”
“你——”
一头红发倾泻而下,女孩摘下帽子,严严实实扣上父亲的脑袋,凑近他耳边。
“嘘,他们来了。”
父亲搂住孩子的只手不自觉用力,孩子不解地望向父亲。
帽檐之下,父亲瞥见几双不同的脚进入车厢,帆布鞋、皮鞋甚至木屐。这些脚慢悠悠地接近,步伐随意,却杀机四伏,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三双脚经过面前,仿佛蜗牛爬行那么慢,随后转身离开。正当父亲心里松了口气,木屐突然停住,转向自己。
开火!开火!
心中的声音狂啸不止,父亲几乎就要动作,可胳膊却被女性拽住。
“绝对不会麻烦同学的!反正家里又剩我一个,就去住一晚就一晚……”
她撒娇片刻,木屐终于不屑地离开这节车厢,往车头去了。
帽子被拿走,父亲如释重负。
“走了。”
他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身边的人。女性似乎受了伤,脖颈下缠着绷带,其余部分裹的严严实实活像只蛹,露出一张看不穿想法的脸。
他悄声确认。
“中情局?”
女性摇头,父亲瞬间浑身紧绷。
“但我也是教会的敌人,跟你一样。”
地铁经过弯路,两人被离心力推着向后靠。
“时间不多,那些人找不到你,马上会回来。”
“教徒?”
戈子点头。
“茂桥什么说了。他们灌了吐真剂,把她活活灌死。”
“茂桥?!”
“还有别的同学失踪吗?”
“没有了……只有茂桥知道这件事……你是茂桥的?”
“现在不重要。”
戈子的目光越过父亲,他顺着她的视线,发现她正注视着儿子。
小孩子一无所知,只是抱紧玩具无辜地张望。
“现在,他最重要,对吧。”
“你想怎么做?”
“给我发信装置。”
父亲仿佛被毒蛇咬到,一瞬间跟她拉开距离。
“果然是——”
戈子纹丝不动,只有目光跟随孩子。
“我不是。”
父亲护着孩子后退,戈子继续说。
“我需要它,需要它救命。”
父亲才不管她说什么,心中已然将她和教徒划了等号。
戈子对那眼神再熟悉不过,她前半生都被这种眼神包围,只得抱最后一丝希望提议。
“交给我,他们就不会追你,你们随时能下车。”
父亲不管不顾地带着孩子奔向车尾,被抛在原地的戈子终于站起。
无所谓,你和我不同,你有个好爸爸。她目送小坦克小飞机越来越远,心里想。
我知道怎么让他开口。
.
“哦哟小心!”
阿庞和一对父子擦身而过,差点把小朋友撞倒。
“对不起!”
她着急忙慌地道歉,对方却似乎更着急,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怪。她很快将他们抛之脑后,继续向车厢前搜索。
接着便撞了个满怀。
未等眼前金星散去,她一个擒抱上去。
“戈子!”
“什——”
对方恍了神,未退开便被箍住。
“明明都……”
戈子伸手摸索后领。过地铁安检的时候从那搜出个定位器,想也知道是阿庞放的。
“难道还有?你……把手放开!”
“怎么这么瘦……”
阿庞皱眉,却冲不淡脸上傻笑,就拿这张哭笑不得的脸往妹妹怀里蹭。
“你有好好吃饭吗?”
姐姐的触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戈子不得不去掰她的手。
一退一进中,义手松脱。
“啊……”
两人拉开距离,却不是太远。
戈子握着义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看它,再看姐姐。
手里冰冷的金属遍布划痕,而姐姐的义脚也伤痕累累露出黑色底漆。
为什么还穿凉鞋呢?妈妈不是告诉你要遮好吗?为什不就是不听呢?
为什么非得惹爸爸生气呢?
姐姐局促地站着,将左臂藏向身后。
“嘿嘿,没吓到你吧……”
“什么时候?”
姐姐哑然,自己想问的堆成了山,怎么突然被妹妹抢了先。
“船沉的那时候……”
义手被推回怀里,推得姐姐后退。
“下站下车。”
戈子命令道。
“去哪儿?”
“老老实实待医院里。”
“那你呢?你难道还在找教团?”
“你别管了。”
“什么叫我别管了,我是你姐姐啊。”
戈子躲远,目光却锁在姐姐身上,从破损的行头扫到头顶纱布。
“你哪有个姐姐的样子……”
今早假如弹头打中的是阿庞,后果不堪设想,而那样的子弹教团还有无数个。
“要找一起找,别想再一个人溜了。”
“别闹了,这事谁都帮不了我!”
戈子目光闪躲,被逼出角落。
“冲我耍什么脾气……”
“你有点自觉吧,谁上了教徒的车,又是谁差点吃枪子被他变成怪兽?这不是胡闹!”
“成我胡闹了?你在给宇宙人——”
“怎么说了你不懂呢!这不是侦探游戏,看清你现在的处境吧!”
啪!
戈子脑袋嗡嗡作响,被这一记耳光抽得侧过脸,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姐姐。
车厢安静下来,只剩摩擦空气和铁轨的声音,所有乘客都被这个角落吸引注意力。
阿庞蜷缩着手,同样难以置信地回望妹妹,这模样让人分不清是谁挨了打。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啊。”
她攥紧义手。
“你弄沉了船,新闻铺天盖地,你豢养怪兽搞破坏,是侵略者的帮凶啊!”
有些乘客认出了正被通缉的戈子,窃窃私语逐渐变得吵闹,惊叫和快门声向外退却,两人的角落已然真空。
这是戈子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她不想引人注目,不能引起执法机关注意,最重要不能引起教团注意。
但她对周围喧嚣置若罔闻。
“只有你不该这么想……”
压低帽檐,戈子努力让声音正常。模糊的视野里姐姐想靠近,不知所措,可还是靠近。
那义手义脚是如此刺眼,只瞥一眼,自己就被拉回翻腾的海浪里。
姐姐窒息的脸在里面沉浮。
“跟妈妈一样。”
戈子喃喃自语,心中想起那对父子。一定要拿到发信器,哪怕不择手段。
姐姐双唇打颤,喉咙挤不出一丝声音。
戈子明白该说什么。
“那还帮我什么!我勾结宇宙人,你帮我一起侵略吗!”
话音未落,爆炸的气浪抢先一步闯进车厢。
戈子推开姐姐,堪堪躲过飞来的座位和乘客。细小的炮弹在空中炸裂,车厢里硝烟弥漫。
乘客呻吟起身,随即脑袋开了花,一枚铅笔头那么大的炮弹打中了他。另一名乘客从他尸体下摸出枪,“为新宇宙”的豪言没喊完便一并倒下,胸前多了两排针眼大小的贯穿伤。
杀死他的武器悬停空中,原地掉头回到控制者身侧;而杀死另一名乘客的武器此刻停下履带,正虎视眈眈地瞄准戈子。
无辜乘客尖叫逃往前方车厢,而武器控制者把儿子护在身后,对戈子怒目而视。
“教会的狗——”
正是那携子潜逃的父亲。他满是皱纹的脸此刻伤痕累累,冲冠怒发下是杀气腾腾的决心,显然刚经历一场死斗,可孩子毫发无伤。玩具坦克为这父亲开路,玩具飞机如影随形,此人宛若一尊身着亲子衫的金刚护法。
他对着胸前徽章就要发号施令。
“开火!”
玩具坦克定住烧红的炮管,硬质合金弹以千米每秒的速度射出。要不是戈子听从本能偏斜了脑袋,此刻被旋转的弹丸烧焦的就不是她的发梢而是皮肤、头骨和枕叶。
戈子钻向座位下,与此同时被玩具飞机锁定。悬挂的导弹投下,迸发尾焰唳叫着向她扑来。
灭火器从座位下方掷出,瓶身被导弹炸得粉碎,干粉瞬间填满车厢,坦克和飞机都无法瞄准。
父亲果断下令。
“左扫射!”
车窗被机炮粉碎,干粉、硝烟和的荷尔蒙统统被吸出窗外,视觉障碍顷刻间荡然无存。玩具坦克的炮弹抓住机会将一侧座位炸成碎片。
其中却没有戈子。
黑影从上方扑来,父亲口中的狗趁混乱攀至车厢顶发起奇袭,直取他的面门。
可玩具飞机眨眼间已贴地飞行至主人跟前,伴随他的后退陡然爬升,炙热的发动机尾流扫过戈子,她坠落地板。
炮火齐鸣,坦克推进。弹头有的卡进骨头,有的打穿肌肉带出黑色的血,戈子被压制连连后退。
视野恢复的刹那,阿庞震惊得发不出声音。
“开火!开火!”
车厢已成废墟,四周横躺尸体。阿庞不得不用力把身上的死尸推开,与此同时操控玩具的杀神缓步从她眼前经过,皮鞋漾开血水,跟着一双踉踉跄跄的小运动鞋。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是自己差点撞翻男孩,他抓紧父亲衣摆紧跟其后,戴着飞机上睡觉用的眼罩耳塞。
听不到,也看不到,只会跟着走。
“你今天必死无疑!”
不,多少能感觉到吧。炮口的光把父亲狰狞的影子一下下闪进阿庞视网膜,震耳欲聋的攻击里夹杂着妹妹咬牙抵抗的呐喊。这小男孩一定能感受到。
“戈子——”
阿庞拼尽全力够义手,可拽不到父亲,指尖只是轻轻划过男孩的兜帽。
机枪打烂了那只义手,玩具飞机迂回而来,要即刻处决袭击小主人的家伙。
另一只手终于拖出相机。
可未等闪光灯亮起,车窗便已进一步粉碎,乱流抓着塑料、金属和玻璃的破片打在每个人身上。震耳欲聋的异响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抱死的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
这声音不止来自脚下,还来自头顶。
“什么!什么!”
惨白的异物从地板冒出掀翻座位,像飞速生长的竹笋;另一波从天花板出现扭曲了车体结构,如同成型的钟乳石。锋利的碎屑四处飞舞。
人那么大的竹笋和钟乳石。
天变地异中,阿庞突然理解了它们是什么东西。
是牙齿。
“戈——”
她跟着男孩、父亲和半节车厢一同消失。原本狭小的空间突然开阔,戈子放下护头的手,差点从车厢边缘跌落,她现在一眼就能望到飞速移动的轨道。
不止轨道,还有地铁隧道庞大的地下空间。宽广的地面,巨大的支柱,似要坍塌的头顶。
她同时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紧跟地铁的庞然大物。
这庞然大物下半身是真正的坦克底盘,两条履带压着铁轨喷发电火花高速行驶。底盘之上匍匐着墨绿色的手掌,两只巨大的手掌间架着更为巨大的头颅,是具肉食恐龙的脑袋。
后半截车厢在它口中。
“新宇宙教会!”
狂风吹散戈子的怒吼,怪兽昂首,似乎做吞咽动作。
它要吃了嘴里的人。
戈子心急如焚,却见怪兽继续昂首,露出胸前三根120mm炮管。
天摇地动后,剩下的半节车厢灰飞烟灭。
戈子紧紧挂住地铁变形的壳体,艰难爬进车内。
她抹去脸上焦黑,一身衣服已成破烂。车里已看不见别人,怪兽的任务完成了,它速度减慢开始撤退。
戈子砸碎紧急按钮。
机轮迸发火花,列车尖叫着抵抗惯性。
怪兽一头栽进了车厢,随即猛地反转履带,跃跃欲逃。
可那硕大的嘴却突然不受控制,严丝合缝的尖牙逐渐出现缝隙。
是戈子踩住下颚,手撑上颚,一口气将其打开。
“庞!”
怪兽摇首摆尾,试图将她甩下,而她也终于看清了血盆大口内的情况。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阿庞牙关紧咬死死抓住小孩的手,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下半身被巨大的舌头裹挟就要被送入深不见底的嗓子眼,那儿只能看见一人高的小舌头。
父亲早已卷入腹中。
“庞!放手!”
怪兽钢索般的咬肌发力,戈子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
阿庞爆发全身力量,尖叫着想救出小孩,但人类的力量无法与怪兽抗衡。
再不放手,孩子也会被生生断成两截。
“逃!庞!放手!”
阿庞猛然睁眼,盯住不远处的小舌头。
她喊出肺里最后的空气,将义肢甩出。
天旋地转中,戈子抱住飞出的阿庞和小孩,在地上翻滚数圈。
义肢打中了小舌头,怪兽将口中人呕了出来。
惊魂未定中,轰隆作响的履带已逼近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戈子撑起身体。
履带撕碎了她背后的衣服,七万吨的重量经过十秒才全部离开。
怪兽撤退,消失于黑暗中。
戈子手脚深陷地面,夹着孩子与阿庞紧紧相拥。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
“没事……”
阿庞说完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