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楼的大时钟铛铛铛敲响十六下,时间已到下午四点。再过半小时就是最后一堂课的下课时间,届时食堂、澡堂甚至外面的马路都将人满为患,三万余人将开始自由活动。
但现在,城南大学的道路上并没有多少人。
“会不会是雷达坏了?再去确认一眼吧?”
“行啊,你回东校区停车场吧,确认完打给我。”
“那还要走天桥,好累啊……为啥不一人开一辆分开找啊?”
“我早说了,多叫支援,都不用我们来。”
“唉,那不就看不到漂亮妹妹了嘛……”
“那就为了漂亮妹妹,继续走吧。”
“终于要去女生宿舍了吗!”
“宿你个头,举高点!”
防卫军新人眉毛塌成八字,有气无力地将天线举过头顶,一旁提着电波探测器的防卫军前辈紧盯着表盘读数。
大大小小的表盘上长长短短的指针眼花缭乱地飞转。
暂停全部地铁线路后,防卫军火速出击追查怪兽踪迹。通过留下的种种特征,已确定怪兽接收控制信号活动,搜寻遥控电波的任务就这样分配到了全体巡逻人员身上。
“谁能知道地铁里有怪兽啊,我们开车又不会开进隧道去看。”
“监控电波你得干吧?说我们失职,也没完全说错。”
“也不能说失职吧?就袭击了一辆地铁,受灾不是太严重……哎呦!”
“混蛋!已经有十几人进医院了!失踪死亡的人数也都还在统计!你给我严肃一点!”
“干嘛下手这么重啊,我一直很严肃啊……听到消息我都吓傻了,当即就发誓不能再让漂亮妹妹惨遭怪兽毒手——哎呦!”
“那就给我举高点!这读数都不准了!”
“……前辈,这样做是没用的。21世纪到处都是电波,电脑、微波炉还有学生们课上偷玩的手机。假如电波能变成怪兽,我们就在怪兽窝啦!”
“闭嘴,我分得清数值正不正常!你叭叭说得这么有精神,怎么不去把学生的手机都没收喽!”
“哎呦这可不行,这可不是前辈你拿bp机打电话亭的时代了,学生要是没有手机会暴动的!”
“小兔崽子,我们那时候早有手机了!”
“知道知道,前辈见多识广,见过无数手机也见过无数遥控怪兽。”
“不信?我刚进防卫军的时候,那时候还有宇宙人组织的邪教呢!好家伙遥控的怪兽满大街乱窜……不许笑!”
“满街乱窜……哈哈哈……那是什么遥控车比赛吗哈哈……”
“你以为呢,到处都是教徒,人心惶惶,差点就重启战前特高课啦。你那时候没回国可能没什么印象,我印象可深了,就这种大学,你约个会,补个课做个什么实验,都会被人举报调查。”
“所以今天是空穴来风?那个谁的班不是说发现这有怪电波吗?”
“对,雷达闪过一下,所以接到命令我第一时间带你来,带你立功了。”
“咦?不是说这儿的女学生穿着暴露又开放才带我来的吗?”
“混账东西,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快给我去问问那个拎水壶的男的实验楼在哪里!”
“收到!推手推车的那女的!出发!”
“回来!真见鬼,怎么是个大学就建得迷宫一样。”
新人没有修正路线,笔直地奔向推手推车的女生,把对方吓了一跳。
“学姐,请问二号实验楼怎么走啊?”
他甜美地请教,女生有些不知所措。
“……就,过了那边C宿舍,那一排楼里第二个。”
“太谢谢学姐了!你去哪儿,我来帮你推吧!”
“啊这,我中间要先去食堂。”
“我请你吃饭吧!要不是学姐你在我今天根本哎呦呦!!”
“吃什么!你有饭卡吗!”
前辈一把揪过他耳朵,面带歉意地向女生说给你添麻烦了,立马换成怒气冲冲的脸,哒哒哒踩着高跟鞋把新人拉走了。
女生目送他们远去,神经逐渐放松。
她再次确认覆盖发信器的毯子,接着捋顺自己一头红发,继续将手推车往校门口推。
殊不知,一只镜头正在头顶看着。
视野上拉,人和楼房像蚂蚁和玩具那么小,再往上拉,市区变成地图上的花花绿绿,再往上拉,穿过流动的几朵浮云,直到气温负一百度的平流层底部。
镜头盘踞于此,盯着发信器的去向。
它升温融化冰霜,不停调整光圈,不停变焦,只为将最准确的信息发给计算机。
几兆次的计算发生在一帧之间,计算机给出了答案。
炮管调整,一瞬间打出闪电状光线。
市区升起火光。
.
阿庞惊醒。
未等头脑明晰,某人便发出提问。
“戈子……您喊的是‘周池戈子’吗?”
阿庞挤出眼中朦胧的水汽,努力辨别声音来源。
窗边座位坐着个跷二郎腿的女人,见阿庞苏醒便将腿放下,同时放下手中削到一半的苹果,水果刀和胸前徽章一同闪着寒光。
阿庞认出来,那是标志是地球防卫军。
目光扫过四周,阿庞见到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见到吊瓶,见到小桌板收起护栏架高的床沿。
这是间单人病房。
她看不到义手义脚,反而发现自己被拘束带绑得动弹不得。
“请勿慌张,您现在很安全。”
防卫军接近挣扎的阿庞,帮她升起靠背。
“水里有怪兽……怪兽吃了船……吃了人……吃了戈子……”
「戈子」仿佛某种开关,阿庞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头脑清醒的同时,她渐渐失去力气,任凭拘束带将自己勒回开始的形状。
“您见到周池戈子?”
“……我怎么会在这。”
“您出现在地铁怪兽破坏现场,我们已尽可能收容救治遇难者。”
阿庞盯着天花板,恍惚中回到了上一次来防卫军医院的时候,那次病房里围满了人,一个个迫不及待询问妹妹的下落。
现在却只有一个人。
“戈子也在这?”
“无可奉告,抱歉。”
防卫军想起什么摸出名片夹,见阿庞五花大绑地模样,又摇头收了起来。
“我稍微离开一阵,过会儿会有医生照看您。”
“她不在,对吗?”
阿庞的目光仍未离开天花板。
“周池戈子吗?”
“她一心找教团复仇。你们,还有我,哪困得住她。”
“您不必担心,我们将保护您不受周池戈子的侵害。这是您当初供认她时,协议的一部分。”
.
“气管位置正常。”
“针扎不进去!”
“搞什么鬼?”
48床的麻醉大夫失败了三次,主治医师不得不确认伤患手臂。
半小时前,南边大学城发生了爆炸。
对外说是燃气管路老化。实际防卫军发现了明显的光线灼烧痕迹,某种天基武器发动了攻击。
调集卫星监视的同时,现场伤患都被送来这间防卫军特殊医院。现在还不清楚攻击性质,没人敢保证光线没有附加效果。
这些伤患都将送去合适的诊室,那之前,防卫军得在这一间间隔离帘隔出的小诊室里对他们初步检查。
“这什么结构?”
医师抚摸伤患小臂,柔软的皮肉下是甲胄般的硬块。
“剪开上衣,找新注射点。”
“呀!”
小护士吓得连连后退,现场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衣物褪去,伤患的真面目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脖颈密布尖锐细鳞。
她的前胸倒错烧焦的针毛。
她的两侧肋下腮裂紧闭。
“……叫保卫。”
“啊、啊……”
“叫保卫!”
主治医师见过大世面,命令跌跌撞撞的小护士找保卫,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替伤患翻面。
“天曾!”
“没事。”
医师确认伤患后腰,如他所料长了对蝙蝠状的膜翼。
“你过来看看。”
他叫顾麻醉大夫来看,两人是多年战友。麻醉大夫一眼就认出了伤患的体征。
“怎么会……”
他在口罩下张大嘴。
“那教团明明——”
“大白天闹鬼了。”
医师绕回伤患正面,确认她左眼瞳孔。
“……当年也许有漏网之鱼。”
话音未落,伤患右眼也睁开。
两对变小的瞳孔隔空相望。
.
“我以为过去这么多年,协议作废了。”
阿庞思绪回到从前,上次住这医院的场景历历在目。
“直到周池戈子……”防卫军斟酌用词,“或者您本人死亡,协议都具有效力。”
“我懂。”
阿庞下意识回答,带着记者职业的攻击性。
“我写了那么多稿,写一个你们封一个,都是为了保护我嘛。”
“感谢您的理解。”
阿庞猛地扭过头,牙根紧咬。
“那为什么不封锁对我妹妹的诽谤?为什么不把节目撤了!”
“我们希望将她抓捕归案,您的报道能帮助民众认识这点,对我们很有帮助。”
防卫军真诚但冷漠,阿庞与之对峙片刻,握紧的右手也慢慢松弛,她明白眼前的一切是作茧自缚。
“我那时候少了一只手一只脚,就发了疯。要说不恨她那是假清高。”
“接受教团教育的人是会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恶行,纵容就会危害社会。”
阿庞不愿听这陈词滥调又无法堵住耳朵,只好把头转过去。
“你了解当年教团的情况吗?”
“那年我还不在防卫军。”
“我调查了许多。”
沉默笼罩病房,阿庞像努力拉一扇老旧的门,但门纹丝不动,灰尘都未受震动。
“跟戈子遭受的相比,我这一手一脚又算得了什么呢。”
防卫军抿抿唇。
“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你不懂我的意思。她没有操纵怪兽,沉船不是她的错!你们也许觉得地铁怪兽也是她搞的鬼但不是!”
她又狂躁起来,在皮带束缚下挣扎。
“您多次举报的新宇宙教会,我们知道,我们在跟进。”
防卫军的话没起到镇静作用,反而让阿庞挣扎得更激烈。
“不,你们不知道,你们以为把宇宙人赶出去就万事大吉了,你们觉得教徒会自己看清现实!”
她逐渐挣扎累了,最后停下来,胸口剧烈起伏。
“……还是说你们需要他们制造怪兽,来维持防卫军的存在?”
面对挑衅,防卫军只表示冷漠冷漠。
“我不该这么说,可教徒确实也许一辈子都看不清现实。”
没有回应,阿庞看向别处。
“但万锥城庞小姐,您必须接受现实。”
“什么?”
“我曾有位同事,接受不了截瘫的现实,自杀了。”
对方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阿庞不知是何用意。
“他去世前就表露了很多迹象,赠送财物,联系儿时朋友,我们都看在眼里。”
防卫军眼神冰冷。
“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要出事,只是不愿面对,于是自顾自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把嘴放干净点,你在咒谁!”
阿庞破口大骂,边骂边挣扎,整张床都在晃动。
“您心里清楚,万锥城小姐。”
一瞬间,阿庞觉得眼前人和妹妹有那么一点相似,或许和自己也有那么点相似。
“令妹曾接受教团的教育。”
那是接触过世界真实才会有的,被真相冻伤的眼神。
“您想将其与教团切割,是荒诞的。”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了。
阿庞再不去看防卫军,她觉得在照镜子,镜子里是过去某个时期执迷不悟的妹妹,或者自己。
“人会改变的呀。”
“逃避也无济于事,我希望您做好有朝一日失去她的准备。”
阿庞想到海水,想到急刹车的臭味,想到地铁的爱心专座。
那自暴自弃的质问萦绕在心头。
最后她想起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擦碘酒的,小小的戈子。
“但我妹妹……就在那里。”
“很遗憾,若有朝一日失去您,对防卫军是很大的遗憾。”
防卫军话说一半按住耳朵,似乎在接收蓝牙里的命令,阿庞继续冲她喊叫。
“她就在那里,我怎么能准备失去她!”
防卫军起身,向阿庞示意房间角落里的运输箱。
“医生马上到,您的私人物品都在这里,一会儿会有专人移送。”
“等等!你还没——”
防卫军甩开阿庞的目光。
门拉开,阿庞第一次听见走廊上的嘈杂。
“祝您身体健康。”
门滴滴响着自动上锁。阿庞使出浑身力气,可还挣脱不开拘束带。
她扫视锁扣,忽然盯住一旁扎着针头的右臂。
.
“出什么事了?”
“赶紧撤离!听指挥带这床病人到别馆!”
持枪保卫将警告和隔离帘匆匆撂下,模糊的身影跑向骚动的远处。
31隔间的医师权衡利弊,下定决心给伤者补上最后一针镇静。
强壮的男伤员逐渐失去力气,嘴里的胡话也慢慢变弱。
“……万锥城……万锥城庞……”
按住他手脚的医生都松了口气,没等喘第二口气,出去拿血袋的护士就带着血袋和坏消息跌了回来。
“有病人劫持了医生,在跟保卫对峙!”
“哪床?”
“48床,就在我们这一列!”
还好自己的伤员已经镇定下来,医师在心里感谢上帝。
“走防疫通道!这个厅一会儿要封锁!我们也要接受封锁!”
隔间里所有人听从指挥,归纳器材,松掉所有设备的刹车。
远处喧嚣传到这边,隐约能听见“教团”“怪兽”之类的词。
接着是步枪开火声,所有人脑袋一缩。
“妈的!”
医师不懂是保卫开了枪还是劫持医生的病人开了枪,他不懂哪边更糟,只好祈祷上帝别让流弹飞过来。
事态急转直下,暴动惊扰了自己的伤员,他又甩头胡言乱语起来。
“……庞!带万锥城庞——”
“什么时候到我们!”
小护士掀开隔离帘,不同隔间的人正按顺序撤离,现场还勉强能维持秩序。
“快到我们了!”
伤员大闹起来,解锁刹车的病床震得要乱跑,医护不得不一拥而上将他按住。
“带!带去——”
“加大剂量!”
医师拔掉套筒,针尖没入伤者脖子时被挣扎得断在里面。
“止血!”
“带万锥城庞——去——带去新宇宙!”
他猛然炸开,连着骨头血肉的昆虫型怪物蜂拥而出,顷刻间淹没了在场的医护人员。
.
有人磅磅磅地敲门,吓掉了阿庞手里的针头。
经过半小时,只剩脚踝处的还锁着铁扣。阿庞第一反应是像被父母突袭的熬夜小孩那样躺回去装睡。
敲门声越来越大,阿庞打了个冷战。
自己本该被拘束,谁想让自己开门?
她像条泥鳅滑出禁锢,踢开两只拖鞋蹦向角落的运输箱。
如果真如那防卫军所言里面是随身物品,那相机一定在里面。
门桄榔桄榔地震动,外面似有头大象要闯进来。
阿庞大叫不妙,这运输箱并排安装了指纹和密码锁。
正当她一通乱按时,病房门轰然打开。一团惨叫的什么东西滚了进来,立刻在地上摊开。
那是三个人,其中两人衣衫不整十分狼狈,另一人衣服下渗出血迹已受了伤。
“关门!快关门——”
地上的人凄厉地警告,可谁都站不起来。
阿庞未装义脚同样站不起来,本想藏去床底,却听见外头似是而非的呼唤。
“……庞……”
没有犹豫,她匍匐向门口。
走廊上警铃大作灯光闪烁,一个人影都没有,满地纸片药瓶,一片混乱景象。
她头顶冒出大大的问号,突然屁股被狠狠踢了一脚。
好不容易停住打滚,阿庞眼睁睁地看着房间门从内关上。
“喂!”
她爬回去砸门,砸到一半突然停住。
门上布满毛骨悚然的痕迹,新鲜血液顺着深深的抓痕向下流淌。
环顾整个走廊,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大搞行为艺术的既视感像极了早上的游艇。
阿庞裹紧病号服,她身上只有病号服和袜子,但不是因为这个才感觉冷。
盘踞四周的抓痕密集且诡异,走廊像被干草叉组成的巨型钢丝球来回刷了几遍。出血量也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要不是作呕的气味阿庞真会以为这是恶作剧,因为没看见半个伤者。
眼尖的她在一片狼藉里看见拐杖,勉强起身时远处恍过一个影子。
是那防卫军。
“嘿!”
她吃力靠近,对方毫无反应。
“到底发生了……”
“……庞。”
空荡荡的袖子被死死抓住,阿庞的惊叫中防卫军缓缓转身。
那是张扭曲的、留着口水的脸,她胸口的防卫军徽章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得夸张的切割伤。
“万锥城庞啊啊啊!”
“哇哇哇!”
阿庞猛挥拐杖,打飞对方头颅的同时自己也摔倒。
防卫军的身体爆开。巨型伤口中粉色的脾脏睁开眼睛,挥舞着三对肋骨跌下地面。
它开始爬行时,更多的昆虫型怪物结果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落,毫无规律地摇头晃脑发出尖啸。
“庞啊啊啊!”
阿庞早已逃开,使出吃奶得劲向病房爬去。
她推倒清洁推车压到其中一只,仓惶打滚躲避另一只的飞扑,胡乱抄起地上点滴架扫飞一只。
接着被安瓿瓶滑倒,撞了个眼冒金星。
她捂住流血的鼻子匍匐,身后两只小怪物紧逼着跃起。
尖锐的贯穿声响起,阿庞腰软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翻身去看,那两只小怪物被一只绷带缠绕的手串在一起,逐渐不再动弹。
它们被甩到墙上,手的主人也现了身。
“戈子!”
“快走!”
.
“我就知道你没事!”
“你怎么这么倒霉,这些东西是——”
“我见过,和95年那次一样——”
“宇宙细菌,目标是你!”
戈子架起阿庞两人三足逃跑,阿庞用牙将碍事的袖口扎紧。
“这也是教团干的?他们还能入侵这里?”
“教团有许多鬼迷心窍从防卫军叛逃的人。”
戈子又摸出一副口罩,帮阿庞戴好。
“这是防卫军和前防卫军的较量!”
“停停!”
两人在阿庞病房门口刹停脚步。
“相机还在里面!我才发现,这里的门只能从外边打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戈子话没说完,阿庞已将拉门打开,埋伏已久的小怪物立刻窜了出来。
戈子抬腿成一字马,狠狠砸下跺烂了它的头颅。
病房内原本的三人已只剩一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庞没有时间找他算账也没工夫同情,拽着妹妹奔向运输箱。
“很快会有医生来的,我想很快就有……”
正当她瞎摁一通时,数字输入的滴滴声和身后呻吟声被骨肉贯穿的闷响打断,回头望去,拳头又飞速刺来。
运输箱解锁,戈子收回手,阿庞抹去溅到脸上的血。
“他被抓伤了,很快会变形。”
阿庞本想劝什么,但被戈子补刀的动作吓退了,只见她猛踩尸体开了几个洞。
“要拿什么快拿!这里很危——”
小怪物从床底和橱柜中蹦出,瞬间与骂出脏话的戈子缠斗在一起。
阿庞什么也不顾了,在填充大量泡沫塑料的运输箱里死命刨起来。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
戈子撞向墙壁,碾碎了一只小怪物,其余小怪物勾着利爪在她身上游走。
混乱中她撞穿了门板摔向走廊。
听到妹妹惨叫,阿庞心急如焚,手指打了结般不听使唤,脸上豆大的汗珠和泪水一并滚落。
角落里,一只幸存的小怪物支起仅剩的一半脑袋,拖动臃肿的腹部爬向阿庞。
“胶卷胶卷胶卷——”
“庞!逃!庞——”
妹妹的叫嚷令阿庞头晕眼花。
小怪物弓起身,冗余的动作已惊动目标,但它只凭本能行动,依旧盲目扑了过去。
屋内亮起闪光。
小怪物狠狠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庞抱着相机跃出门外。
走廊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镶嵌着抽搐的小怪物,戈子和身上的最后一只缠斗,忽略了角落里匍匐的奇兵。
“戈子下面!”
最后的小怪物被扔向那几只奇兵,阿庞抓准时机按下快门,闪光灯再次爆出闪光。
小怪物们不再动弹,它们的生命已被相机的胶卷夺走。
危机发展到现在,医院的灭火花洒一个接一个地启动了,走廊下起细雨。
“……好角度,庞。”
遍体鳞伤的戈子倒下,阿庞滚过去当人肉护垫。
“这不是教团的相机嘛,是你的战利品吗……”
“啊啊……啊啊……”
她临时披盖的白大褂已到处是破口,血渍在布料下蔓延。阿庞说不出话,作势就要撕烂病号服为其包扎。
却被挥手制止了。
“我不会变形……我跟它们……”
小怪物们的尸体逐渐升起白烟,它们被花洒浇了个透,慢慢溶解了。
“戈子!”
“走吧……我们得赶紧走……”
阿庞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也升起白烟。
花洒中有抑制怪兽细胞和病菌的药剂。整个防卫军医院都开始消毒杀菌,每层楼都在人工降雨,开展迟来的清缴。
浸湿的大褂下,戈子的身体若隐若现。
阿庞失语,泪如雨下。
戈子也意识到身体情况已暴露,下意识地想远离姐姐,却被紧紧抱住。
两人到角落,阿庞将病号服给妹妹披上,又扯过床单、拉过遮帘盖上,最后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这暴雨。
她的手轻抚过戈子崎岖的后背,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戈子咬紧嘴唇。自己明明有撑开怪兽嘴巴的怪力,此刻却推不开纤细的女性。
她终于鼻子一酸,不得不抬头让眼泪待在眼眶中。
抚摸自己的,只有一只手。
姐姐也和自己一样。
“姐姐……你不能……”
戈子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你不能变成……”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阿庞抽泣着,声音细不可闻,却像山一样压在戈子心上。
“姐姐,我——”
地板传来异响,墙皮墙灰纷纷落下,花洒也突然罢工。这异常情况从走廊另一头飞速逼近。
楼层塌陷了。
巨大空洞之下,粉红色的浪潮汹涌而至。它们摩拳擦掌此起彼伏,于肉与血的**中争先恐后地游动,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在看见目标后瞬间转为引吭高歌。
“万锥城庞——”
阿庞悬在这饥渴的浪潮之上,如芦苇摇摆,她右手被相机吊绳缠住,而相机正被戈子紧攥手中。
“戈子……”
小怪物们从残垣断壁的四面八方涌来。
戈子牙关紧咬,平时她很轻松就能把姐姐拉上来,可千疮百孔的身体偏偏这时候没了力气。
“别松手姐姐——”
她被拖得前倾,阿庞挥动空荡荡的袖管,无助地看着小怪物搭起人梯。
“它们要我……你快逃!”
“别想——”
但我妹妹就在这里。
“戈子!”
“坚持住——”
“放手!戈子,举证你的不是妈妈,是我!”
愣神的瞬间,姐姐已咬开吊绳搭扣。
“姐——”
戈子伸手去抓,扯下半截空袖。
头顶小怪物纷纷跟着跃下,阿庞坠入血肉浪潮中,被瞬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