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上空,平流层底部,东京时间二十点整。
它稳稳悬浮于此,等待人类发送坐标。
它上半部分的机械结构还在持续加热。地球大气远比比宇宙温暖,适应起来轻而易举,它本就是为穿梭宇宙开发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原本佩丹尼姆合金打造的下半部分不翼而飞,此刻被骨肉皮塑造的腿脚替代。两个天差地别的部分有序结合,这是它为重返母星做的努力。
但还不够,这种强度的身体无法逃离引力。
只差一只怪兽,只要再摄入一只怪兽,就能重获折跃星系的力量。
好在人类承诺提供怪兽,所以它等在这里,如过去十五年一样,等在这里。
网络,电视信号,电台广播,人类私自制造的发信器。它的计算机将所有接受器官打开,静静等待最后的怪兽登场。
.
墙壁,地板,天花板,全部蠕动收缩。黑暗尽头响彻吼叫,其中九分愤怒,还有一分痛苦。
戈子加快脚步,向其深处冲刺。
走廊收缩到极致,各处墙灰剥落成烟幕,空气与视野被压缩到最后一点,戈子马上就要被碾碎。
随即是一道闪光。
松开快门,戈子眼前内设全部恢复原样:地面贴着箭头指引方向,货架上东倒西歪放着纪念品,手推车横置于道路中央。
她即将走出废弃水族馆的商品区,而与周遭建筑融为一体的怪兽也奄奄一息。
胶卷还剩两张——还能夺走两次生命。戈子想把胶卷毁掉,防止医院里摄入的小怪物复活。
但既然已归还姐姐的生命,干脆连相机也毁掉更好。
黑暗中,废弃水族馆再度摇晃,濒死的怪兽建筑尝试最后一次消化戈子。
她全然不顾,径直奔向鲸类表演区。
反正是外星科技邪恶的产物,今天是教团覆灭的日子,就让它跟着一起覆灭吧。
在最后关头,戈子将坠落的姐姐拍进相片里,任其失去生命的身体坠入怪物海中。失去目标的怪物们很快融化了,血海中浮出姐姐的尸体。
戈子跃入血海中,对尸体逆向操作相机,如同沉船那天。
为什么没把姐姐的命关在胶卷里呢。
建筑凄厉嚎叫,所有通道扭曲打结,头顶脚下剧烈震动。它并不覆盖虎鲸表演区,观众席入口的门就是它的肚脐眼。
下一刻,闪光撕碎缠绕的链条,戈子破门而出。她冲得太猛,打了几个滚。
抬眼是掩盖月亮的云层。
她发出一声嘲笑,她并不知道云层之上的飞船在哪里,但她就是要笑它。
乌黑天幕下,数不清的塑胶座椅包围四周着窃窃私语,巨大有机玻璃池的水将月光扩散,而演出的主角于表演台中心亭亭玉立。
召唤宇宙船的发信装置。
戈子跃入水中,径直游去。
水灌进口中,她浑然不知,脸在泡沫中沉浮。
鳃与蹼送她这最后一程,致密鳞片也为她劈波斩浪。
会变回去。
艰难爬上表演台,戈子眼也不眨地前进。
会变回去。
发信器近在咫尺。
回去。
她的指尖触碰到金属的冰冷。
“欢迎我们的姊妹。”
陌生声音在空旷的展区回荡,接着响起掌声,四面八方的黑暗在热烈欢迎。
人们一个个现身:西装笔挺的成熟男性,有雍容华贵的妇女,披挂振袖的少女,着中山装的老人,全身定制的一家三口……
数不清的人在看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盛装出席,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戈子。
偌大的表演台显得她和她挡在身后的发信装置渺小。
戈子感到惊慌,但很快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
她心一横,启动发信装置。
面前的大屏幕点亮,这巨大的演出装置一瞬间晃得她睁不开眼。
难以置信地步步后退,戈子终于看清了播放内容。
是阿庞的脸。
.
“一派胡言!”
摄像机迅速切给闯入者,观众纷纷回头,主持人与嘉宾的讨论也戛然而止。
闯入者顺着一侧台阶走下,走得很艰难。她的拐杖伤痕累累,她也伤痕累累,空荡荡的袖管裤腿如新娘的头纱飘动,让她像一位闯入婚礼的第三者,来打破谎言与谎言的联姻。
最终她登上舞台,矗立在主持人面前。
正直黄金时段,这档节目毫无疑问是电视台的收视王者。演播厅曾有无数大咖造访,无论是为电影预热的明星,还是抗险救灾中舍己为人的地方官,或是解密怪兽文件的学者。节目总能牢牢抓住观众视线,用最具噱头的内容满足所有人的好奇。
而今天正是沉船事件结束一周年。
“万锥城庞!”
主持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嘹亮的声音将现场的混乱一扫而空。
“欢迎!让我们掌声欢迎周池戈子的姐姐!”
节目进入白热化。观众头顶的鼓掌提示仅仅孤独地闪烁了几秒,随后便被山呼海啸的掌声回应。
关于沉船的罪魁祸首——操纵怪兽破坏的周池戈子的讨论正达到顶峰,她的姐姐恰到好处地出场了。
“马上把节目掐了。”
阿庞的声音被淹没在欢呼中,只有主持人听见了,他露出微笑。
作为节目的绝对主角,主持人自然有权力叫停,但他也看见黑暗处导播激动的神情,也听见自己狂跳的心。于是目光扫过上一位嘉宾,扫过阿庞,最后等待观众们平息。
“近况如何?我们有一年未见了吧?”
他调侃阿庞破烂的行头,只当是故意为之的节目效果。
“我还记得你上一次做客,真是金光闪闪,今天这身又想表达什么新主张?”
“我来阻止这档节目。”
观众躁动起来,他们中有不少看过一年前阿庞的做客,已迫不及待地期待事态发展。
“你们被诱导,被仇恨驱使要宣泄怒火,所以审判周池戈子,大错特错。”
“你是来为妹妹洗白的吗?”
前一位嘉宾插话道,像枚不起眼但尖锐的图钉。
“定罪基于许多调查,包括你的调查,万锥城。上回的你要更慷慨激昂,信誓旦旦地批斗自己妹妹,不是吗?”
主持人细不可查地点头。
灯光微调,现场焦点聚集在阿庞身上,她沉默不语,和光鲜亮丽的演播室格格不入。
今天这里没有自己的位置,而曾经的座位在别人屁股底下,托着同样偏激的人。
“井底之蛙口出狂言,这跟以前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你在这一年里又有什么新发现?”
主持人接过话题,自然地向阿庞靠近,想让麦克风离她更近。阿庞没有动作,沉着冷静地诉说真相。
“宇宙飞船还在我们头顶,在大气之中。”
全场哗然,前一位嘉宾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阿庞浑然不知,冷漠地面对嘉宾的嘲笑。
“这就是你的主张?从哪儿考古出土的阴谋论?你觉得我们身边还有宇宙人?”
“愚蠢,地球上没有宇宙人了,是飞船。”
主持人开始觉得她精神不正常了,与此同时嘉宾继续提问。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头顶怎么没爆发战争呢?”
“只要飞船接收信号,防卫军就会定位展开攻击,它很聪明,它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是觉得还有一架侵略者的武器留在地球,为什么这么想?你把它藏口袋里了?”
主持人开了个玩笑,现场乡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阿庞注意到手机,她没去管,她向主持人发动攻势。
“你知道为什么。宇宙人消灭的现在,怪兽仍层出不穷。”
“如果你想聊环保议题,建议上我同事早间的农业新闻。”主持人以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我们都知道怪兽是因飞船坠毁的燃料污染而诞生的。”
“恰恰相反,怪兽是飞船的燃料。”
观众骚动得更厉害了。主持人无视导播的手势,紧紧抓住这个话题。
“这倒是新鲜事,飞船上有巨型仓鼠笼,把怪兽关起来跑圈发电吗?”
“你觉得把人关进仓鼠笼很好笑吗?”
阿庞离麦克风很远,但每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它们曾和你我一样,上班下班,开着玩笑。”
主持人还未理解她的意思,继续话题。
“怪兽上班是搞破坏吗?它们公司在哪里呢?”
“把船弄沉的怪兽是我报社的同事。”
沉默敲碎了喧嚣。演播室仿佛时光倒流,回到阿庞不请自来的那刻,所有人也是这样被夺取注意力。静得阿庞只听得见兜内手机蜂鸣。
“他被变成怪兽,为给飞船提供生物燃料。”
主持人眼神征询导播意见,这可是受管制的言论,他随时准备插入广告。
“现在你又讲起恐怖故事了。你不会变成怪兽吧,万锥城?”
这话令阿庞动摇。想到妹妹逐渐怪兽化的身体,阿庞几乎失去理智。
她准备扣掉手机电池。自己唐突出现在节目中,应该很多人争先恐后来电吧,比如报社主编,或者警视厅的人,还有关心自己的朋友。
但现在是舆论战的关键时刻,她不愿被打扰。
“可谋害你同事的是谁,不也是周池戈子吗?”
看着手机,阿庞惊呆了。
来电显示新世纪水族馆,那是新宇宙教会的旧址。
“怎么,是周池想跟我们说话吗?”
.
听筒被扔了出去,扯得座机底座也飞出去,和半截电话线一起落入水池。
望着涟漪,戈子觉得自己没用多大力,座机飞那么远是因为质量大,它刚才还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回过头,发信装置在巨大屏幕的衬托下呈现柔和的轮廓。
教团居然拿阿庞当人质。
她强忍大笑,毫不犹豫地伸手。
“姊妹,跟我们一起去宇宙吧。”
环绕的喇叭响起,盖过巨大屏幕中的内容。观众席的黑暗中有麦克风的光点。
“今夜就出发。”
这是个人类新造的土发信器,跟戈子记忆中有很大出入,但基本操作还是仿照教团当初的那个。
她尝试数次,激活了输入端。
“你已经是大家庭的一份子了。”
喇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观众席微光点点。
按钮不再是闪闪发光的外星文字,换成了数字和英文字母。这也在戈子预料之内。
“跟我们走吧。”
“你走你的。”
喇叭居然也传出自己的声音,发信器似乎开了语音输入模块。戈子不关心这个,只想把飞船叫过来。
“可留你一个人在这太可怜了。”
这次是个孩童的声音,戈子不为所动。
这是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步骤。每个不眠之夜,戈子都回忆那个只见过一次的发信装置,回想教团子女排队接受飞船赐福的那天。每个模糊的动作都被镌刻在肌肉里,每个发光的图形都烙印在梦境中,她从未忘记呼唤飞船的方法。
“祝你们旅途愉快吧,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你们欠我的。”
戈子心平气和地说,她唤出越来越多的界面,越来越多的进度即将结束。
“我要变回去,在地球度过余生。”
“地球已经被很多眼睛盯上了,你可能活不到自然死亡。”
声音又换成了老人,低沉里透着不容置疑。
“那我也要变回去。”
界面收束,最终变成一个像素点,跳跃两下便熄灭了。
老式显示器映照出背景那绚丽的节目现场和戈子黑漆漆的面庞。
她手指悬浮,显示器上小小的「Y/N」忽明忽暗。
“到时候给谁看呢,姊妹。”
戈子轻声叹息。
手指落在键盘上,她幻想过这个场景,一遍又一遍。
根本不一样。
“飞船不会来。”
她的呢喃被放大数倍于场馆中,观众席发出阵阵惊叹,称赞戈子的敏锐。
“这不是呼唤飞船的方法。”
“不错,正如你姐姐说的那样,我们无法联络飞船了。”
一旦飞船接收了特殊电波,防卫军就能将其定位,将其摧毁。
这发信器只是引诱周池戈子现身的假饵。
“我点下去会怎么样?”
“万锥城庞将被杀死。”
真是荒诞可笑的答案。
教团大费周章就为了搞人性实验吗?他们想看我误杀亲人追悔莫及的模样吗?戈子难以理解,但明白既然能堂而皇之地转播姐姐的画面,电视台现场肯定就有控制局面的人。
“这对我毫无意义。”
协助宇宙人侵略、毁掉千万家庭的邪恶教团,把自己害成这样的教团,居然耍这么低级的把戏,戈子大失所望。
她突然觉得一切关心自己的人都远去的现在,只有教团还苦心琢磨如何捕获自己,只有他们应该最理解自己。
“她对我毫无意义。”
戈子失望透顶,她终于明白残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为什么自己还能如此淡定。
是生是死都毫无意义。所有人都毫无意义。
观众席突然爆发热烈的掌声,欢呼、哽咽,喇叭嘈杂得像过年外头放的鞭炮,热闹喜庆。
“这件礼物已经证明!欢迎你加入教团!”
“我没有。”
戈子冷漠地看着蠢蠢欲动的观众席,麻木地否定。
“这往往不是主观选择的,姊妹!”
声音七嘴八舌,每个感动的观众都在争抢发言。
“地球上已不存在对你有意义的东西,那你就是这大家庭的一份子!”
话语来自四面八方,却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震得戈子灵魂出窍。
原来如此。
我终于理解了。
“跟我们去宇宙吧!”
黑暗中微光闪烁,宛如繁星。
.
耳边只剩通话中断的忙音,节目的背景乐、观众的议论和主持人的提问阿庞都听不到了。
她移动目光,来电显示确实是教会旧址。
妹妹在那里,也许还看到了节目里的自己。
“那么周池戈子把人变成怪兽替飞船供能,是想完成宇宙人未尽的侵略?”
阿庞木然地看向嘉宾,后者继续补充观点。
“她所投身的教团不正是这样的机构?宇宙人的数量远远少于人类,只能培养代行者渗透控制。我可否认为教团覆灭的现在,它的残毒还在运转,完成主人心愿?”
“不是的!她需要治疗,她需要帮助!”
阿庞崩溃地辩解。
“都怪你们!如果外星科技的逆研究没有禁止,她就不用找飞船了!你们这群请愿的白痴!”
“你又想证明什么?现在要说周池戈子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不是背叛地球的理由!”
“我——”
阿庞突然停止争辩。
妹妹身无分文,没有手机,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号码。
谁帮她打的电话?
阿庞突然看清了,主持人眼里燃烧着急迫的欲望,嘉宾眼里燃烧着急迫的欲望,环顾四周,台下燃烧着一双双急迫的欲望。
.
“飞船在哪儿?”
“我们头顶。”
戈子望天,那里只有压抑的云层。
防卫军的目标就躲在上面。
“我会四分五裂吗?”
戈子抱紧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仿佛已被碾压成汁水、被点燃蒸腾、于管路中穿梭。
“我们会成为一个整体。”
教团的言语有如背后的怀抱,戈子不发抖了。
“我该怎么上去?”
“你要变化到具有飞行能力,同时不至于被他们雷达察觉的程度。眼前的机器能帮你。”
真是聪明的办法,让燃料掩人耳目自己到达飞船。原来绕这么一大圈,这就是目的。
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父亲一定想不到这样的结局,他还想着等我痊愈就把母亲接入教团。戈子没有目睹父亲的行刑过程,但知道母亲是在病床上咽的气。
如果当初没有接触教团,这个家会不会四分五裂?我会先母亲一步去世吗?
一切假设在即将到来的旅行前都毫无意义。
戈子抚摸发信器冰冷的外壳,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个「Y/N」。
她打了个冷颤。
“不能让姐姐毁了这一切。”
才跟阿庞通过电话,姐姐的手机上有来电显示。
如果她暴露这里,自己就会被防卫军打击,飞船也将被打击。
“别担心,家人都帮你安排好了。”
喇叭里是温柔的女声,会不会也是某人的母亲?戈子一直以为母亲是出卖自己的人,她尝试把那幻想的告发换成姐姐的声音。
电视台的教徒将在阿庞开口前将其杀死,可怜的女人,丝毫不懂自己处境。
戈子摩挲那个「Y/N」,眯起眼,不受背后巨大屏幕影响。
“让我来吧。”
.
我能为妹妹做什么呢。
阿庞理解自己处境,自己已落入教团的圈套。演播室的暖光阴冷起来,观众模糊的脸似乎全变成了青面獠牙,提词器死不瞑目般拖着长长的乱码。
“万锥城,你还要继续为妹妹的不道德与邪恶辩护吗?”
主持人丝毫不在乎她的异样,决定给阿庞盖棺定论。
“你失去了一只手和一只脚,但很多人比你失去得更多,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周池戈子。你试图把她的恶行解释成病痛折磨的结果,这样颠倒黑白毫无意义,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只是周池戈子应得的报应。”
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阿庞的嘴唇干涩、颤抖。
“那会儿,戈子的病好多了,不那么瘦了。”
她决心再做最后一件事。
“两年里她跟父亲回来过一次,他不打我了,也不喝酒,只是一直说教团能救戈子。”
没人出声打断,似乎全场都等着她说下去。
“假如教团没有覆灭,我想他会把妈妈也带过去,也许两年也许再几个两年,把她们病治好了再回来。”
“但你母亲举报了教团,她比你勇敢。”
阿庞悲哀地看向主持人,几近不能发声。
“不是她,是我。”
鸦雀无声。
“防卫军说能帮我们,母亲却什么都不说,可我太想戈子了。非常想,非常的想。”
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阿庞的世界一片模糊。
“我希望能带她早点回来,我把父亲往来的书信全交了出去,我相信我的家人在做正确的事。”
我能为妹妹做什么呢。
演播室蠢蠢欲动,有股力量想阻止阿庞说下去,已经有观众快冲上舞台。
我相信她。
阿庞狠心闭眼,朗声宣告道:
“审判我吧!我就是周池戈子!”
刹那间天地分崩离析,平流层透下的刺眼光芒扭曲了重力,电视台建筑迅速瓦解,人与钢筋碎块一同飞向天空。
.
巨大屏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刺眼的光柱。
戈子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满溢痛苦。
似浑身血液突然消失一般,她的心和灵魂一并开裂。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耳边不知是谁在哀嚎。
许久她才明白,自己在哀嚎。
令身体四分五裂的疼痛瞬间袭来,戈子无法站立,心头干涸的裂缝里冒出悔恨的幼苗,根须已支配四肢百骸。
但是我无视了。
我有爱我的人,但我无视了。
戈子匍匐在地,满脑子是个满身伤痕的女孩,那是个挨了打却满面笑容的女孩,偷偷钻进自己被子说我会一直保护你。
那个女孩再也不能那样笑了。
“啊啊……”
戈子挣扎,拼尽全力直视将自己钻心剜骨的光亮。
她要被带走了。
我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啊……”
飞船在错误地点现身,观众席上的人通通乱了手脚,可未等他们动作便一个接着一个蒸发了。
塑胶座椅融化,混凝土烧红,玻璃池变成焦黑的粘渣。
舞台中心闪耀太阳一般的光。
我要带她回来。
我想她回来。
戈子撑起身,疾速增长的质量压垮了舞台。
她摆动尾巴,扫清周围障碍。
巨大头颅甩开蒸汽,呼吸电弧与火焰。
岩壁般的翅膀舒展开,轻轻扇动便吹垮了整个场馆。
她挣脱重力。
.
庞——
漆黑夜幕顶端,凛冽的反重力风环绕四周,恍惚中阿庞听见呼唤。
“……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