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话，确实可以理解。”
三羽遥点点头，与花子平视而对，不再使用年轻人面对年长者时的尊敬语气。
“但我有些无法理解，自家祖宅底下封印着邪异，甚至因为妖魔而失去了眼睛的椎崎花子，为什么又会轻信一个……夺走了无数同族生命的新异种呢？”
并非三羽遥刻意去揭老人的疮疤，在她看来，有些话必须摆到台面上来说明白，才能做到真正的互信。
老人抬起头，似乎在好奇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种易于引发冲突的话题。
当她“注视”了眼前精灵好一会后，才发出“嘿嘿……”的嘲讽笑声。
“那我反倒要问你了，小姑娘。你为什么会遵守人类的习俗和制度？体力、智力、对灵力的适应、与生俱来的超然天赋，作为一个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种族，你这样的精灵又为什么愿意和人类平等地站到一起呢？”
在字句中，灵力从她的身躯中逐渐散发出来。老人佝偻弯曲的身躯似乎开始逐渐生展，甚至连头发和皮肤都在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泽。
那是肉眼可见的灵压，与全盛时期的精灵们相比虽然不算多么强大，但那海潮般翻滚的灵力波动，依旧能让三羽遥察觉到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
这是在生死关头搏杀无数次之后，才能磨练出来的恐怖气势。
不过相比这份隐藏在衰老残躯下的力量，三羽遥却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灵力？”
她不会认错，花子身上显现的，并非现代魔术师通过显现装置转换出的魔力，而是对人类而言堪比剧毒的灵力。
本以为关岛地下的那个怪物是转化了生命形态之后才能够运用灵力，现在看来反倒是自己想岔了。
“人呐……为了活下去，就算面前放的是毒药，也会愿意去尝一口的。”
三羽遥点点头，赞同了花子的说法：“人类是为了续存，连自己家乡也能毁掉的物种。”
“所以呢？”
椎崎家最后的家主静静关注着眼前的美丽生物。
无论山鬼、湖精还是海妖，她见过许多以魅惑著称，能够伪装成人类的邪异。但与眼前的精灵比起来，那些东西都显得格外的异质，以及……非人。
“许多宗教派别和极端思想的诞生，正是由于人类在探索自身后，对于本源‘残缺’的不安所致。古代术士前赴后继地研究灵力的运用，恐怕同样源自于此吧。”
三羽遥看得出眼前老人与伍德曼议长的观念冲突。说实话，相比极端理想主义的艾略特·伍德曼，她反倒更习惯与椎崎花子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合作。
“但这并不能证明人类是走上歧途的种族，或者说在自然筛选中，几乎不可能诞生哲学家理想中的超凡生物。如果这种所谓完美物种真的存在，那大约只有一种可能，神创论。”
椎崎花子眼皮跳了跳，她依旧跪坐在原处，但之前的恐怖气势却仿佛从未存在过。
两人之间的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庭院里的惊鹿在流水间隔中发出竹石碰撞的清脆声响。
……
过了好一会后，椎崎花子捧起手边瓷杯，抿了口茶水。
“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命不久矣啦～”
不，我可没说过，你这话别让雏子小姐听到。
遥暗地里朝对方龇牙。
“实际上，在机关枪发明之后，旧时代的老东西们就逐渐开始退居幕后。只有那些火药没法消灭的怪物和异象，才会需要术士们去解决。但随着灵脉消失，他们发现，别说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连能不能抑制住体内的魔力侵蚀，继续活下去都不好说。”
花子低垂眼眸，缓缓颔首，仿佛沉浸在历史的大梦之中。
“怕死毕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那些借着各种手段追求长命百岁的老家伙们。除了我之外，恐怕还有不少老朋友也是差不多情况吧。”
确实是相当合理的推断，三羽遥暗中点头。
欧亚大空灾之后，隐藏到各国政经界幕后的古代魔术师显然不只有椎崎家。
倒不如说那些动辄上百岁，拥有各种延命手段的古代魔术师，会甘心把过去的地位向DEM和阿斯加电子拱手相让，那才叫奇怪呢。
“说起来，你已经见过吉川皆阵了吧。”
“吉川？”
略微思索后，立刻反应过来指的是谁，于是细细说了关岛所发生的事情。
椎崎花子侧耳倾听，直到最后才轻声长叹：“可惜了，吉川是个天才啊。”
这话说得好像她见过那个吉川一样。
椎崎花子在战争的年代出生，照理说应该没见过早已封入地下的那个人才对。
见遥露出疑惑的表情，老人便开口替她解释：“虽然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失踪了。不过阴阳师的圈子就那么点大，所以几十年来依旧流传着他的名字和事迹。”
难怪在战争时期，都会有人想去掘他的墓。
“不过按照你形容的那种状态。相比尸解仙，倒不如用国津神来称呼祂更合适吧。”
这话让三羽遥眉毛直跳，你一个德高望重的神道教大师，用自家吃香火的神灵来形容那种怪物，这合适吗？
谁知花子却压根不在乎这种凡俗事理：“对于古代的人们来说，就因为打不过才会尊其为神，把对方供奉起来的嘛。真要能打得赢，那就是另一回事喽。”
话是这么说，三枚羽和Alpha舰队的小伙伴们殴打过的‘神灵’也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也没这样不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
只能说花子所在的这个流派，真是把实用主义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我有些怀疑吉川是不是真死了。毕竟你带来的消息，实在巧合得有点过头。”
正在暗中掰手指数‘神位’的三羽遥抬起头，明白重要的来了。
“愿闻其详。”
“你提起的那个幻想之壶，曾是吉川的法器之一。它的本名叫桃园乡，源自华国桃花源的典故。这故事你知道吗？”
“我读过陶渊明的文章。您请继续说。”
遥的回答倒是让花子有些意外，不过她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北宋时期，华国的术士以那个典故为参照，制作了这尊法器。至于用途嘛，大概就是为持有者创造一个逼真的梦境世界。”
“您的意思是，那个人抛弃了自己的肉身，潜藏进了梦境里？”
她的反应速度让老人有些迟疑。
椎崎花子阅读过Ratatoskr内部对精灵们的评审档案，很清楚眼前的精灵并没有接触过古代术式。
因此在她看来，对方能够飞快提出几近准确的猜测，除了异想天开之外，那就只能是有相关事件的经验了。
实际上，对于三枚羽的那个世界来说，来自异位面或是由负面情绪之类构筑的敌人，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例如来自负面宇宙的无限帝国、异次元的亚波人，以及自称高维度使者的黑暗诺亚，这些奇奇怪怪的侵略者都曾同三枚羽以及Alpha舰队交过手。
在精神力能够对物质位面造成客观影响的世界里，假设存在一个独立的梦境次级空间，并非特别离谱的事情。
“不过这样说来，那个巨大的身躯只不过是抛出来替死的工具。确实符合了〈抛却肉身尸解成仙〉的说法，他自称尸解仙倒也没问题。”
三羽遥自言自语之中，却还是有些不解。
“那为什么幻想之壶会被送到DEM去？保存有自己意识的法器，不是应该好好保护起来么？”
“那就牵扯到吉川的另一项研究了。人人都知道他是降神术大师，却很少有人听说过，他在阵法上也有相当深厚的造诣。”
话到这里，三羽遥豁然开朗：“这么说来，他已经解析了壶里的术式，并且能够通过某种手段复现了。”
啧。
果然是个滑不溜手的家伙。连重要法器和自己的躯体都当作弃子抛弃掉，用以引人眼线。至于本身则潜藏在暗中，悄悄布置。
这样说来，通过拜精灵教的劫机犯和走私DEM显现装置这样层层相叠的线索诱导，以此来掩盖即将到来的大动作，也确实很像他的手法。
“法器和躯体抛出来吸引古代魔术师的注意，劫机和显现装置则是误导DEM和各国政府的注意力……”
说实话，要不是那个幻想之壶与失踪的精灵有关，她不太想去趟这种人布局的浑水。
如果吉川皆阵追求的仅仅只是长寿，那双方其实并不存在太大的利害冲突。
可真的仅仅只是长寿吗？三羽遥否认了这个想法：“从理论上来说，他已经没法继续活下去了。”
脸上布满皱褶的老人露出微笑：“你就能那么肯定？”
“世上从不缺少天才，如果真有那么方便的手段，古代魔术师们也不会那样简单的消失在历史中。”
三羽遥呼出口气：“无论在哪个世界，都不会缺少追求永生的人。而那些人最终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向另一个终点……升神。”
无论是寻求成为完美的存在，还是追逐永恒的生命，在寻求生命升华的道路上，最终指向的只有一个终点。
许多三羽遥熟悉的人倒在这条道路上，有些是曾共同进退的合作者，更多的则是三枚羽的对手和野心家。
就连以光铸就的巨人都会死亡，更何况区区凡人。
虽然不知道吉川皆阵想要追求怎样的永恒，但她清楚一点，仅靠四台大型显现装置提供的魔力，连踏上生命升华阶梯的第一步都办不到。
随便打个比方，在三枚羽的世界里，确实有人依靠生命之果与智慧之果的结合打开过升华的阶梯，但升华所需要付出代价是什么呢？
——整个地球上，一百亿同族的生命。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吉川皆阵真想追求永生，那他所要付出‘代价’的又该是什么呢。
见女孩坐在垫子上默不作声，椎崎花子说道：“不管怎么样，吉川做什么都和灵力以及魔力脱不了关系。起码在技术层面看，阵法主持者是没法脱离阵法本身的。”
在她的提醒下，三羽遥轻轻点头：“想把他找出来，恐怕也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大概方向么？”
谁知花子两手一摊，即刻摆烂。
“老太婆可没精力再出门折腾啦。这种事情还是让Ratatoskr的小家伙们去头痛吧。”
见对方躺平得彻底，三羽遥也就熄了找她帮忙的心思，于是便起身准备告辞。
“你和艾略特确实像，都是劳碌命。可惜了，如果你是男孩子就好啦，将来肯定会是个好男人的～”
“我有喜欢的人了。”
八卦入耳，椎崎花子立刻毫无教养地吹了个口哨，没有半点华族家主的所谓贵族风范。
“难怪你会和人类站到一起。”
“这是两码事……反倒是老太太你看得够开。”
据她所知，能够放下新旧理念冲突，愿意协助Ratatoskr的古代术士，放眼全世界都不多见。
“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孙再跟前人一样，去同精灵们拼命厮杀啦。”
花子嘿嘿一笑：“意外地自私吧。”
“不，正是这样的想法，才促使了人类文明不断前行。”
三羽遥向着老人微微点头，转身离开古老的旧屋。
“小姑娘你说话真有意思，是跟谁学的吗？”
檀木熏香的回廊中脚步未停，女孩声音里带有一丝笑意。
“是一群……很有趣的人。”
***
#僕らの戦場
